车钥匙攥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小小的、温热的石头。
销售顾问还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关于保养手册,关于首保里程,声音嗡嗡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没太听进去。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爸身上。
他站在那辆崭新的、黑色的国产旁边,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有点手足无措。
他伸出手,想摸一下车门,手抬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在裤子上仔仔细细地擦了擦。
那是一双布满了裂口和老茧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土和机油的混合物。
他才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地、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那光滑如镜的车漆。
他的指尖在车身上滑过,很慢,很轻。
我看见他的肩膀,微微地,在颤抖。
销售顾问笑着说:“叔,上去坐坐啊,感受一下。”
我爸摆摆手,嘴里说着:“不急,不急。”
眼睛却一刻也离不开那辆车。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辆车,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辆车。
它是他半辈子没敢想过的梦。
是把他从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上,解放出来的勋章。
我走过去,拉开车门,把他轻轻推上副驾驶。
“爸,这是给你的。”
他坐在真皮座椅上,身体绷得紧紧的,背挺得笔直,好像生怕把座椅压出一个印子。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娃,这得花多少钱……”
他的眼圈,红了。
我笑了笑,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车里有一股新车特有的、混杂着皮革和塑料的味道。
我说:“爸,不多。你儿子现在挣得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扭过头,看着窗外。
四店明亮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那一刻,他心里那块压了十几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那块石头,是从十年前那个雨夜,开始压上去的。
我把车开回家的那天,整个小区都轰动了。
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围着车啧啧称奇。
我爸咧着嘴,一边散着烟,一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一遍遍重复着:“我儿买的,我儿买的。”
那份骄傲,那份满足,几乎要从他每一条皱纹里溢出来。
我妈也是,在厨房里忙活着,说是要做一桌子好菜,给我接风。
我听见她在厨房里,一边切菜,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我们家,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这么开心过了。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桌子,我爸喝了点酒,话格外多。
他一直在说,一直在笑。
说着我小时候的糗事,说着他这些年的不容易。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
他说:“爸没本事,让你跟你妈,跟着我受苦了。”
我妈在旁边拍着他的背,眼圈也红了。
我说:“爸,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骑着自行车,顶着风雨去几十里外的工地打零工的日子。
那些为了省几块钱车费,扛着几十斤重的工具,走上几小时山路的日子。
那些在年夜饭的餐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和一瓶廉价白酒的日子。
都过去了。
正当家里的气氛温馨得像一池春水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是小峰吧?”
电话那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二叔。
“二叔?您怎么……”
“我听你堂弟说,你给你爸买了辆新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急切的探寻。
“啊,是。”
“啥牌子的?得不少钱吧?”
“就一辆普通的国产车,代步用的。”我不想多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他说出了一句让我血液都几乎凝固的话。
他说:“小峰啊,你看,你爸有车了,二叔也还没车呢。你现在出息了,是不是……也该给二叔整一辆?”
他的语气,那么地理所当然。
仿佛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通知。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客厅里,我爸还在笑着,和我妈碰杯。
那笑声,那么清脆,那么响亮。
可我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二叔那句话,在嗡嗡作响。
“是不是……也该给二叔整一辆?”
那一瞬间,十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淹没了我。
那一年,我上初二。
我妈突发急性阑尾炎,穿孔了,需要立刻做手术。
我们家,住在城郊的老破小里,我爸是工地上打零工的,收入很不稳定。
家里所有的积蓄,东拼西凑,还差三千块钱的手术费。
三千块。
在今天看来,也许不算什么。
但在十年前,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一座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爸抽了一整夜的烟,家里的烟灰缸堆得像个小坟包。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对我说:“小峰,在家看好你妈,我出去一趟。”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布满了某种我当时看不懂的、叫做“决绝”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
我只知道,那天,下着好大的雨。
雨点子像豆子一样,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爸没有伞,他就那么冲进了雨里。
我心里不踏实,偷偷跟了出去。
我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路上走着。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背影。
他去的方向,是二叔家。
二叔家,离我们家不远,走路大概二十分钟。
那时候,二叔家条件比我们好。
二叔在镇上的工厂里当个小组长,二婶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挺红火。
是村里第一批盖起二层小楼的人家。
我躲在远处一棵大槐树后面,看着我爸站在二叔家那扇气派的铁门前。
他犹豫了很久很久。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淌过他黝黑的、刻着皱纹的脸,流进他的脖子里。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看见他好几次抬起手,想要敲门,又放下了。
我知道,我爸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在工地上,就算被工头骂得狗血淋,他也从不低头。
可那天,为了我妈的手术费,他把所有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的泥水里。
终于,他敲了门。
开门的是二婶。
二婶看见我爸那副狼狈的样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的嫌弃。
“大哥?你咋来了?这么大的雨。”
我爸没说话,只是往屋里看。
二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谁啊?”
“你大哥。”
二叔穿着拖鞋,趿拉趿拉地走出来。
他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屋里暖黄色的灯光,和小卖部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与我爸身后的风雨飘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哥,有事?”二叔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问。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盖过。
“老二……你嫂子她……病了,要做手术……还差……还差三'块钱……”
他说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二叔吃面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我爸,眉头皱了起来。
“差三千?这么多?”
二婶在旁边插话了:“哎呀,大哥,不是我们不帮你。你看我们这小店,看着热闹,都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家里开销也大,你侄子马上也要上高中了,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啊。”
我爸没看二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叔。
那是弟弟。
他唯一的弟弟。
他以为,血浓于水。
二叔把碗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叹了口气。
“哥,说实话,我这手里,也没啥活钱。钱都压在货上了。你也知道,做生意,资金周转不开,就完了。”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这钱借给你,你拿啥还啊?你那工地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爸的身子,晃了一下。
我看见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攥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屋里沉默了。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
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我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
我那个宁可自己扛一百斤水泥,也从不开口求人的父亲。
“扑通”一声。
跪下了。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二叔家门口的泥水里。
雨水和泥水,瞬间溅湿了他的裤腿。
“老二,我求你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雨里颤抖。
“救救你嫂子的命吧。这钱,我给你打欠条。我做牛做马,我一定还你。我给你磕头了。”
他说着,真的就把头,低了下去。
想要往地上磕。
我躲在树后,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父亲的脊梁,在我面前,断了。
二叔显然也没想到我爸会来这么一出。
他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二婶赶紧上前,拉住我爸的胳膊,嘴里说着:“哎呀大哥,你这是干啥呀,快起来,快起来!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她嘴上说着“快起来”,手上却没用多大力气。
二叔终于反应过来。
他没有去扶我爸。
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很小,却像一道天堑,把他和我爸,隔开了。
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烦躁。
“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逼我吗?我说了我没有,我就是没有!你就算跪死在这,我也变不出钱来!”
说完,他转身就往屋里走。
“把门关上。”他对二婶说。
“砰”的一声。
那扇冰冷的铁门,在我爸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也把最后一丝光,最后一丝希望,关在了门外。
我爸还跪在泥水里。
像一尊被世界遗弃的雕像。
很久,很久。
他才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没有拍掉身上的泥水。
他也没有回头。
他就一步一步,走回了风雨里。
那个背影,佝偻着,萧瑟着,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回到家时,我妈问他:“借到了吗?”
他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摇了摇头。
这个铁打的汉子,靠着门框,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我爸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后来,我妈的手术费,是爸把家里唯一值钱的老房子,用一个极低的价格,抵押给了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才凑齐的。
手术很成功。
但那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们一家人的心里。
尤其是,我爸。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二叔家。
过年过节,也是我妈自己去走动一下,送点东西,坐坐就回。
我爸和二叔,这对亲兄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而我,从那天起,就在心里发了一个誓。
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出人头地。
我不要再看到我爸,为了钱,向任何人下跪。
我要让他,把那一天丢掉的尊严,一点一点,重新捡回来。
“小峰?小峰?你在听吗?”
二叔的声音,把我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我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二叔,我在听。”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些曾经汹涌的恨意和愤怒,在这一刻,竟然都沉淀了下去。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悲凉。
“那……车的事……”二叔又提起了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问:“二叔,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长。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他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唉……”
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无奈,有窘迫,有难以启齿的难堪。
“是……是你堂弟,小勇。”二叔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他在外面做生意,赔了。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我的心,猛地一沉。
堂弟小勇,我还有印象。
比我大两岁,从小就被二叔二婶宠上了天。
读书不怎么样,却总想着一夜暴富。
前几年听说跟人合伙,在外面搞什么项目,没想到……
“欠了多少?”
“……三十万。”
三十万。
又是一个沉重的数字。
二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些要债的,天天上门来闹。家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门上还被人家泼了红油漆……我跟你二婶,这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的……”
“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啊,小峰。”
“我听说你现在在大城市里,当什么……经理?挣大钱了。我想着,咱们是亲人,你不帮我,谁还能帮我呢?”
“我知道,我一开口就要你买车,是有点唐突了。可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我就是想,你要是能给我买辆车,我……我把车卖了,也能先还上一部分债,缓一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
到几乎成了哀求。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幸灾乐祸。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十年前那个雨夜。
我爸跪在泥水里,苦苦哀求的样子。
和现在,二叔在电话里,这般低声下气的样子。
何其相似。
命运,真是一个奇妙的转盘。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它总会在不经意间,让曾经的施予者,变成乞求者。
让曾经的旁观者,站上审判席。
“小峰,你……你还在吗?”二叔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慌,生怕我挂了电话。
“我在。”
我说:“二叔,钱的事,我可以帮你。但车,我不能给你买。”
电话那头,呼吸一滞。
“为什么?”他急切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在记恨我?”
我沉默了片刻。
我问了他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二叔,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个下雨的晚上吗?”
电话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表情。
一定很精彩。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他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说:“……记得。”
“那天,我爸在你家门口,跪下了。”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
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
“他求你,借三千块钱,给我妈做手术。”
“你说你没有。你关上了门。”
电话那头,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像是有一头困兽,在胸腔里挣扎。
“小峰,我……”他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二叔。”我打断了他。
“我今天给我爸买车,不是为了炫耀我有钱了。”
“是因为,十年前,我爸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大雨里奔波,却借不到救命钱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因为,他为了三千块钱,跪在你面前,磕头求你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辆车,是我给我爸的尊严。是我告诉我爸,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去求任何人。再也不用在风里雨里,那么辛苦地奔波。”
“这辆车,是我欠他的。是我作为一个儿子,应该给他的。”
“所以,这辆车,我不能给你。”
“因为它承载的东西,你,不懂。”
我说完,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只剩下,压抑的、细微的,好像是……哭声?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继续说:“但是,你儿子的事,我会管。”
“三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不是给,是借。”
“我会让律师拟一份正式的借款合同,你和小勇,都要签字。”
“这笔钱,什么时候还,怎么还,我们白纸黑字写清楚。”
“二叔,亲兄弟,明算账。这个道理,十年前,你就教会我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很久很久。
客厅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
我爸喝高了,开始拉着我妈,要给她唱年轻时候的情歌。
我妈笑着骂他“老不正经”,却没推开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
温暖,而祥和。
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堵了十年的大石头,好像……也松动了。
我没有报复的快感。
也没有原谅的释然。
就是觉得,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
第二天,我去找了二叔。
没有提前通知。
我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曾经在我们村里,无比气派的二层小楼。
十年过去,小楼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了。
墙皮有些脱落,露出了里面灰色的砖块。
院子里的那扇铁门,也锈迹斑斑。
门上,果然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写了两个刺眼的大字:“还钱!”
我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
一些破烂的家具,被扔得到处都是。
二婶正蹲在地上,默默地收拾着一个摔碎的暖水瓶。
她的背,驼了。
头发,也白了大半。
看到我,她浑身一僵,手里的碎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小峰?”
她站起来,局促不安地,在围裙上擦着手。
“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二叔。”我说。
她指了指屋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走进屋。
屋里的景象,比院子更加不堪。
沙发被划破了,露出了里面发黄的海绵。
电视机的屏幕,也裂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剩饭剩菜的酸腐味。
二叔就坐在那张破了的沙发上。
他低着头,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看到是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太多。
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曾经那个在工厂里当小组长,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落魄的老头。
我们俩,就那么对视着。
谁也没有先开口。
还是二婶,端了两杯水过来,打破了沉默。
“小峰,喝水。”
我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二叔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小勇呢?”我问。
“躲出去了。”二叔狠狠地吸了一口那根没点的烟,像是要把它吸进肺里,“怕那些人,打他。”
“那债,总是要还的。”
“我知道!”二叔突然激动起来,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我拿什么还?我拿命去还吗!”
他吼着,眼睛都红了。
二婶在旁边,小声地哭了起来。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把他惯坏了……”
整个屋子,都充斥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我看着他们。
看着这个曾经因为三千块钱,而对我父亲关上大门的男人。
看着这个曾经因为我们家穷,而满眼嫌弃的女人。
我发现,我竟然,恨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现在的样子,太可怜了。
也许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父亲当年的影子。
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那种被逼到墙角的无助。
是一样的。
我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件。
一份,是借款合同。
另一份,是我打印出来的,银行转账的凭证。
我把它们,放在二叔面前的茶几上。
“二叔,这是三十万。我已经转到你的卡上了。”
二叔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转账凭证。
他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想要拿起来看看。
又好像那张纸,有千斤重,他怎么也拿不起来。
“你……你真的……”
“合同在这里。”我把笔,也递了过去,“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和小勇,一起把字签了。”
二叔没有去看合同。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转账凭证。
突然,他抬起头,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小峰……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
他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年,不是个东西……”
“你爸来借钱那天,我……我不是真的没有……”
“我刚发了奖金,手里……手里有五千多块活钱……”
“可我……我害怕啊……”
“我怕那钱借给你们,就打了水漂。我怕我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我老婆孩子,都指望着我……”
“我就是自私……我就是个混蛋……”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
“啪!啪!”
声音响亮,而沉闷。
二婶在一旁,哭得更厉害了,想去拉他,又不敢。
我没有阻止他。
我知道,这些耳光,他欠我爸的。
欠了十年。
等他打累了,哭累了。
我才缓缓开口。
“二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今天帮你,不是因为我原谅你了。”
“说实话,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晚上。”
“我帮你,是因为,我爸。”
“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始终当你是他弟弟。”
“我不想他到了这个年纪,还要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人逼到绝路。”
“我也不想,让我儿子,将来看到他爷爷的弟弟,是这副样子。”
“血缘这东西,断不了。”
“但是,情分,是会淡的。”
“这三十万,是我作为侄子,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
“告诉小勇,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让他回来,把字签了,堂堂正正地,去面对他该负的责任。”
“欠的钱,就努力去挣,去还。”
“别像个懦夫。”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
我没有回头。
“二叔。”
“……欸。”
“当年,我爸跪下的时候,你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把我们两家的情分,都退没了。”
“今天,我帮你把这一步,迈回来。”
“我不需要你下跪。”
“我只要你们,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我走了。
没有再回头。
身后,是二叔和二婶,压抑不住的、嚎啕的哭声。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爸正戴着老花镜,拿着一块柔软的布,仔仔细细地,擦着他的新车。
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锃光瓦亮。
看到我回来,他笑着说:“你看这车,黑得都能照出人影了。”
我走过去,靠在车边。
“爸,我刚才,去二叔家了。”
我爸擦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去。
他只是“嗯”了一声。
继续低头,擦着车轮毂。
我把我和二叔的对话,以及我借钱给他的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我以为,他会生气。
或者,会骂我傻。
但是没有。
他一直很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才直起身子,用那块布,擦了擦手。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眼神里,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
“娃,你长大了。”他说。
“爸,你怪我吗?自作主张……”
他摇了摇头。
“不怪。”
他叹了口气,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也坐。
“小峰啊,其实……你二叔他,本性不坏。”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们小时候,家里穷。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生病了,发高烧。咱奶奶没钱给我买药,急得直哭。”
“是你二叔,那时候他才八岁,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棉鞋,跑了十几里山路,去他外婆家,把他外婆给他留着过年的一个煮鸡蛋,偷了出来,揣在怀里,给我送回来。”
“等他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冻成了一个雪人。手脚都生了冻疮。可他怀里的那个鸡蛋,还是温的。”
我爸说着,眼圈又红了。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蛋。”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各自成了家。日子,把人,都磨变了样。”
“他有他的难处,我有我的窘境。人心啊,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在穷的时候。”
“那年他没借钱给我,我恨他吗?恨。”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想,如果换成是我,我能做得比他好吗?”
“我不知道。”
“所以,这么多年,我不去找他,不是因为我恨他。我是……没脸见他。”
“我怕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跪在地上那个窝囊样。”
“是我自己,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现在好了。你帮爸,把这个坎儿,迈过去了。”
“你做得对,娃。钱,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
“但亲情,要是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们不求他能回报什么。只求他,能把日子过好。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那一刻,我看着我爸。
看着他脸上,被岁月刻下的道道沟壑。
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平和。
我突然明白,我给他买的,不止是一辆车。
我给他买的,是一个父亲的尊严。
而他教会我的,也不止是生活的道理。
他教会我的,是根植于血脉深处的,那份最朴素的、关于家的牵挂和宽容。
几天后,我接到了堂弟小勇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哭着跟我道歉,说对不起。
说他一定会好好做人,努力挣钱,把欠我的钱,一分不少地还上。
我还听说,二叔把家里的房子,挂出去卖了。
他们一家人,搬到了镇上,租了一个小门面,重新开起了小卖部。
二叔每天起早贪黑地进货、看店。
二婶就在店里,做一些茶叶蛋和煮玉米,卖给来往的学生和工人。
小勇也找了一份在物流公司当搬运工的活儿,虽然辛苦,但干得很卖力。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周末,我开着新车,带我爸妈去郊外兜风。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
路两边的风景,飞速地向后退去。
车里放着我爸最喜欢听的,老掉牙的歌。
我妈在副驾上,看着窗外,脸上带着笑。
我爸坐在后排,很安静。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他。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睛。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像一个,睡得正香甜的,安详的孩子。
我知道,那个在雨夜里,跪下去的父亲,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而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一个被儿子,重新扶起来的,骄傲的父亲。
车子,还在往前开。
载着我们一家人,载着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也载着那些被重新拾起的温暖。
稳稳地,驶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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