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川县的午后,太阳像个烧得发白的火盆,把土路上蒸起的热气烤得人眼晕。
萧建国家里,堂屋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
他和妻子刘玉梅的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
起因是儿子萧文博的女朋友家里,又提了彩礼的事,要在县城买房的钱,还差着老大一截。
“……他舅那边已经借遍了!我这张老脸还要往哪儿搁?”萧建国蹲在小板凳上,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声音嘶哑。
刘玉梅坐在对面,一边拿蒲扇扇着风,一边抹着眼泪:“我不管!反正我儿子的婚事不能黄!实在不行,给云州那死丫头打电话,让她再多寄点回来!在外面野了六年,也不知道攒下几个子儿没有!”
“她那点钱能顶什么用……”
萧建国的话还没说完,桌上那台落满灰尘的老式座机,突然“铃铃铃”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把两人的争吵都给盖了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烦躁。这个号码,除了催债的和推销的,平时根本不会响。
刘玉梅不耐烦地抓起话筒,吼了一句:“谁啊?!”
话筒那头沉默了两秒,紧接着,一个极其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男人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大城市里特有的、公事公办的距离感。
“请问是萧文茵的家属吗?这里是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刘玉梅愣住了,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那个声音没有理会她的茫然,继续用平稳的语调陈述:“您的女儿萧文茵,目前在我院重症监护室,情况危急,院方已下达病危通知。请你们立刻动身,赶来云州。”
“病……病危?”刘玉梅的脑子一片空白,握着话筒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的,时间不多了。”男人的声音依旧冷静得像一块冰,“另外,病人有一个东西,反复交代,一定要亲手交给你们。”
01
时间退回到六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
丰川县的空气里,漂浮着青草、牛粪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萧家的那座红砖平房,在村里不好不坏,日子也过得不好不坏。
屋檐下,十六岁的萧文博,正就着一碗浓稠的白米粥,吸溜着碗里唯一一个荷包蛋。
蛋煎得焦黄,边缘起了漂亮的脆皮。这是母亲刘玉梅每天雷打不动给他准备的“营养餐”,因为他马上要上高中,是全家的希望。
堂屋的另一头,十八岁的萧文茵,正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面前是一堆小山似的复习资料。
她的早饭,是半个发硬的馒头,和一碗冲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饭。
她对弟弟碗里的那个鸡蛋,早就没了任何想法。
从她记事起,家里所有“好”的东西,都是弟弟的。新衣服是弟弟的,过年的压岁钱是弟弟的,父母脸上难得的笑容,也是弟弟的。
而她,好像只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影子,一个负责打扫、洗衣、并且不能给家里添任何麻烦的影子。
父亲萧建国是个沉默的庄稼汉,常年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很少会碰触她。
他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身上。偶尔看她一眼,眼神也像是在看地里一棵不多不少的庄稼。
母亲刘玉梅则把“重男轻女”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也挂在了嘴上。“丫头片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养你有啥用?赔钱货。”这些话,像钝刀子,从小到大,日复一日地割在萧文茵的心上。
她不哭,也不闹。
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把书读得更狠。
她觉得,只要自己考得足够好,考出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县城,考进电视里那种金碧辉煌的大学,或许,父母就会正眼看她一次,会觉得养了她这个女儿,也并不是一件那么“赔钱”的事。
高考,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逃离这一切的救命稻草。
02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丰川县下了一场暴雨。
萧文茵揣着兜里皱巴巴的十块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镇上唯一一家网吧。空气里弥漫着泡面和劣质香烟的混合气味,让她有些作呕。
她找了个角落的机子坐下,手心全是汗,哆哆嗦嗦地输了好几次,才把准考证号敲对。
网页加载的进度条,像一只蜗牛,慢得让她窒息。
当那个分数跳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688分。
这个数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她十八年来灰暗的人生。
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狂喜。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够了,这个分数,足够她去任何一所她梦想中的985名校。
她可以走了,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萧文茵跌跌撞撞地跑出网吧,雨水夹杂着泪水,糊了她满脸。她想放声大笑,想告诉全世界这个好消息。
她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小鸟,朝着家的方向飞奔。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父母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他们会不会为她骄傲?会不会激动地抱住她?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家院门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屋里,传来了父母压抑着声音的争吵。
“……老三家的那笔担保,人家找上门了!下个月还不上,就要去法院告我们!到时候博博上高中的脸往哪儿搁?”是父亲萧建国烦躁的声音。
“我能有什么办法?家底都掏空了!就指望地里那点收成!”母亲刘玉梅的声音带着哭腔,“钱钱钱!到处都要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萧文茵听到了母亲那一声仿佛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叹息,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瞬间扎穿了她的心脏。
“唉……要是这节骨眼上,文茵那丫头不用上大学就好了,她出去打工,怎么也能帮衬家里一把……”
外面的暴雨还在下,冰冷的雨点打在萧文茵的脸上、身上。
可她觉得,再冷的雨,也比不上她此刻心里的寒意。
原来,她拼尽全力想要赢得的荣耀,在父母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沉重的负担。
03
那个晚上,萧文茵一夜没睡。
第二天,她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一张去年高考后,她从学校门口捡到的、别人丢弃的空白成绩查询单。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失望、难过、甚至绝望的表情。
然后,她用笔,在那张空白的单子上,一笔一划地,伪造了一份自己的“成绩单”。
总分:320分。
一个连最差的专科都上不了的分数。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感觉有千斤重。她走到堂屋,父母正坐在桌边,一脸愁容地商量着怎么去借钱。
“爸,妈。”她开口,声音沙哑。
两人抬起头,看到了她手里的纸。
萧文茵把那张伪造的成绩单递了过去,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着,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萧建国接过纸,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他把纸往桌上一拍,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用的东西!”
刘玉梅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但那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萧文茵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母亲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行了!考不上就考不上吧!也不是那块料!”刘玉梅嘴上数落着,却顺手拿过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仿佛在销毁一个麻烦。
“爸,妈,”萧文茵“恰到好处”地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我……我不念了。我跟同学约好了,过两天就去云州打工,我能挣钱,我帮家里还债,我供弟弟上学!”
这番话说得“懂事”又“识大体”。
萧建国和刘玉梅对视了一眼,家里的困境,似乎瞬间找到了一个出口。
“这……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萧建国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不少。
刘玉梅更是立刻走过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温情”:“好孩子,总算是懂事了。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操心,你在外头好好干,多给家里寄点钱回来就行。”
三天后,萧文茵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离开了丰川县。
临走前,她悄悄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将那张被小心翼翼藏在床板下的、真正的录取通知书,和那份688分的成绩单,一起放进了一个铁盒子里。
那是她青春里唯一的光,从此,将永埋黑暗。
04
云州,是一座吞噬人也成就人的巨大机器。
萧文茵一头扎了进去,像一滴落入烟囱的雨水,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没有像对父母说的那样,进什么干净明亮的电子厂。为了能拿到最高的工资,她选的,都是那些没人愿意干的、最苦最累的活。
她在城郊的皮革厂里,和一群同样沉默寡言的女工,每天十几个小时,在刺鼻的胶水味里埋头粘合着皮具。熏人的气味让她不停地咳嗽,咳得眼泪直流。
她也在尘土飞扬的石材厂里,戴着一层薄薄的口罩,打磨着冰冷的大理石。
白色的粉末像雪一样,落在她的头发上、眉毛上,钻进她的鼻腔和肺里。每天下班,她咳出来的痰里,都带着灰色的丝。
深夜,当城市陷入沉睡,她又会系上安全绳,和几个男人一起,吊在几十层高的写字楼外,清洗着巨大的玻璃幕墙。高空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
她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沓沓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钞票。
她租住在城中村最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她每天的伙食,就是清水煮挂面,偶尔加一个鸡蛋,都觉得是奢侈。
她把所有的钱,都按时汇回家里。
每个月,她都会和家里通一次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刘玉梅的开场白永远都是:“钱寄了没?这个月怎么比上个月少了?”
父亲萧建国偶尔接起电话,也只是“嗯”、“啊”几声,问她累不累,然后就没了下文。
他们从不问她在做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
他们只关心那串从银行卡里跳出来的数字。
弟弟萧文博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家里的债也一点点还清了。
电话里,刘玉梅的语气越来越轻快,她会兴奋地跟萧文茵讲,今天又给儿子买了什么新衣服,炖了什么好吃的。
萧文茵就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用手捂着嘴,压抑着喉咙里那阵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六年时间,弹指而过。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家人在身后铺出了一条安稳平坦的路。而她自己,则一步步,走向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05
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呼吸科,三号病床。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股独有的、冰冷又绝望的气味。
萧文茵躺在病床上,六年时间的风霜,仿佛在她身上浓缩成了一个世纪。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蜡黄色,只有那双眼睛,大得吓人,显得空洞而平静。
萧建国和刘玉梅终于还是赶来了。
他们风尘仆仆地冲进病房,脸上混杂着焦急、困惑,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对这趟昂贵行程的恼怒。
“你这死丫头!到底搞什么鬼!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危了?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刘玉梅一看到女儿这副样子,不是心疼,而是气急败坏地开了口,仿佛女儿的病,是一种给她丢人的丑闻。
萧建国则在一旁拉了拉妻子的衣袖,皱着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嘴里小声嘀咕:“这得花多少钱……”
萧文茵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她似乎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侧过身,从床下的柜子里,吃力地拖出了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哐当”一声,铁盒放在了白色的床头柜上。
“什么玩意儿?”刘玉梅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萧文茵伸出那只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张被透明塑料膜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纸。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热烈祝贺萧文茵同学已被我校录取”。
那所985名校的红色印章,在苍白的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萧建国和刘玉梅同时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变成了震惊和茫然。
“这……这是……”
不等他们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文茵又从盒子里,拿出了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本厚厚的、有着深蓝色硬皮封面的记账本。
本子很旧,边角都已经被磨得起了毛。
刘玉梅带着满心的狐疑,一把将本子夺了过来。她以为里面记的是女儿这些年乱七八糟的花销。她随意地翻开,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突然,她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死死地定格在了记账本中间的某一页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刘玉梅的呼吸猛地一滞,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似的“咯咯”声。
她死死地盯着那一页上,用红笔重重圈出的一个名字。
一个她和丈夫这六年来,在每个午夜梦回时都会被惊醒的、刻骨铭心的名字。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她抓着记账本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得那本子几乎要拿不稳。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