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门被推开时,里面刺耳的蜂鸣声仿佛也跟着泄了出来,随即被关门声掐断。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许桂芬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嘴唇开合,似乎说了很多字,但她一个也听不清,耳朵里只剩下那片被掐断的、死寂的蜂鸣。
“我们尽力了,突发性心源性猝死,送来得太晚了。”
直到丈夫顾建国一把夺过医生手里的死亡通知单,那张薄薄的纸被他捏得咯吱作响,许桂芬才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
顾建国眼圈赤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贲张起来,他没有哭,而是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像是在发泄一桩积攒了多年的怒火。
“废物!真是个废物!”他冲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的声音低吼,“考了八年,人没考上,倒把命给考没了!我顾建国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这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扎在空旷的走廊里,也扎在许桂芬的心口。
她没有去驳斥丈夫,也没有哭。她只是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因为过度紧张而不断颤抖的手,想要捡起地上那个被揉成一团的、属于儿子顾浩然的最后证明。
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都只是徒劳地触碰着冰冷的地砖。
01
回到安和里社区的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顾建国开了灯,客厅里一片惨白。这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因为少了一个人,瞬间显得空旷得吓人。空气里,似乎还飘散着儿子顾浩然身上那股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纸混合的味道。
一切都和早上他出门时一模一样。玄关的鞋柜上,还放着他没来得及刷的白球鞋;沙发上,搭着他昨晚看书时盖的薄毯。
顾建国把自己摔进沙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了,却不抽,只是任由那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灭。
许桂芬则像个游魂,径直走向儿子的房间。
门没关。房间不大,沿墙摆着两个顶到天花板的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高考复习资料、模拟试卷和笔记。
书桌上,一摞半人高的卷子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一本摊开着,是今年的高考冲刺题,上面用红黑两色的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里,是儿子顾浩然奋斗了八年的“战场”。
许桂芬的目光,落在书桌前那把被磨得发亮的木椅子上。她忽然想起,就在上个星期,她端着一碗绿豆汤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儿子坐在这把椅子上的背影。
“然然,歇会儿吧,喝口汤。”
顾浩然闻声回过头,冲她笑了笑。灯光下,他那张清秀的脸,显得异常苍白,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重青色。
“妈,没事,我不累。”他接过碗,几口就喝完了,把碗递回来,“就是最近天热,老犯困。”
当时,她只当是孩子学习太辛苦,心疼地让他早点休息。现在想来,那哪里是犯困,分明是刻在脸上的衰败与疲惫。可她,就这么眼睁睁地错过了。
许桂芬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摊开的试卷,指尖在半空中凝固,最终无力地垂下。
02
顾浩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他是家里的独子,还没结婚,按老家的规矩,一切从简。来的都是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和多年的老邻居。
灵堂就设在家里,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顾浩然的黑白照。那是他十八岁高考时拍的照片,穿着蓝白校服,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眼睛里有光。
许桂芬穿着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机械地给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磕头还礼。她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人们上了香,总要走到顾建国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建国啊,想开点,孩子已经走了……”
“是啊,这孩子也是命苦,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
“唉,说到底,还是读书读魔怔了。你说考一次不成,考两次,哪有考八年的?太犟了!”一个远房的表叔,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还是清清楚楚地飘了过来。
另一个邻居阿姨立刻接上话:“可不是嘛!我家那小子,成绩还没浩然好,早早上班挣钱,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浩然……图个啥啊!”
“别说了,人都没了……”
那些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在许桂芬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是在给她的儿子盖棺定论——一个执拗的、可悲的、读书读傻了的高考失败者。
她能感觉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里,除了同情,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惋惜和不解,仿佛在看一个教育失败的母亲。
许桂芬的背,塌得更低了。她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甲陷进肉里,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些让她窒息的议论。
03
葬礼后的第三天,顾建国像是终于从那种压抑的悲痛中挣脱了出来,转而变成了一股焦躁的、急于毁灭一切的怒火。
“这些破烂玩意儿,留着干什么!都给我扔了!”
许桂芬正在厨房发呆,听到客厅传来丈夫的怒吼和一阵翻箱倒柜的巨响。
她冲出来一看,顾建国正涨红着脸,把顾浩然书房里的那些复习资料、成捆的试卷,一摞一摞地往门外的蛇皮袋里装。
那些被儿子视若珍宝的书,此刻像垃圾一样,被粗暴地丢在地上,书页翻卷,尘土飞扬。
“你干什么!”许桂芬尖叫着扑过去,张开双臂,护住那一地狼藉,“你疯了!这是然然的东西!”
“就是他的东西才要扔!”顾建国双眼通红,指着那些书,手都在发抖,“就是这些鬼东西害了他!八年!人生有几个八年?他把自己最好的时间,全耗在这堆废纸上了!结果呢?换来一张死亡通知单!我留着这些,是嫌不够丢人,不够堵心吗?!”
“他那是上进!他只是想考个好大学!”许桂芬哭喊道。
“狗屁的上进!”顾建国一把挥开她,抓起一本地图册,狠狠地撕成了两半,“我早就跟他说过,他不是读书的料!让他跟我去工地上学点手艺,他不听!你呢?你这个当妈的,就惯着他!由着他的性子胡来!现在好了,儿子没了,你满意了?”
他喘着粗气,盯着许桂芬,一字一句地说道:“从小就是,你总说他懂事,说他安静。我看他就是孱弱!没点男孩子的样!让他去跑个步,他喘得像头牛!让他去游个泳,他回来就感冒!身体搞成这个鬼样子,能扛得住什么大事?!”
丈夫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许桂芬的心上剜肉。是啊,儿子确实体弱,脸色总是白得像纸,稍微一动就出虚汗。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孩子文静,不爱动弹。
她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也是她儿子的父亲,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和寒心。在丈夫眼里,儿子这短暂的一生,仿佛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04
日子像停摆的钟,凝滞在悲伤里。
顾建国每天早出晚归,用加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也像是在逃离这个充满儿子气息的家。
家里只剩下许桂芬一个人。
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总觉得能听到儿子房间里传来翻书的沙沙声。她会猛地推开门,看到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椅子和满室的死寂。
半个月后,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许桂芬终于下定决心。她要亲自为儿子整理房间。她想,这或许是她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与儿子最后告别的方式。
她走进那间小小的书房,打来一盆清水,拧干毛巾,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书架。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抚过每一本书的封面,那些《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天利三十八套》,书的边角都被翻得起了毛边。她拿起一本笔记,翻开,里面是儿子清秀工整的字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和错题分析。
她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深夜里,儿子就是这样伏在灯下,与这些枯燥的公式和文字为伴。
她将书一本本拿下,擦干净,再一本本地放回原处。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每一样东西,都能勾起一段回忆,让她泪流满面。
当她整理到书桌底下时,她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蹲下身,把一堆旧报纸挪开,发现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
箱子是老式的,刷着红漆,漆皮已经有些剥落,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锁。
许桂芬对这个箱子有印象,是儿子上高中时,自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说要放些“宝贝”。当时她还笑他,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宝贝需要锁起来。
此刻,这个小木箱,静静地躺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哑巴,守护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05
那把小小的铜锁,成了许桂芬心里的一根刺。
儿子已经不在了,他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能看的呢?她想,里面或许是些不愿让父母看到的日记,或许是些青春期少年珍藏的小玩意儿。
无论是什么,她都想看看。
她翻遍了儿子的书桌抽屉,都没有找到钥匙。就在她快要放弃,准备让顾建国回来把锁撬开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儿子床头那本翻旧了的《新华字典》上。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那本字典。
用手指一捻,书页哗啦啦地翻过,一把小小的、泛着黄铜光泽的钥匙,从夹层里掉了出来,落在床单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就是它。
许桂芬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她捡起钥匙,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了一层薄汗。她走到那个木箱前,蹲下身,将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有些涩,她轻轻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许桂芬深吸一口气,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预想中的日记本和少年时代的“宝贝”都没有出现。箱子里的东西,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箱子不大,里面却塞得满满当当。
最上面,是一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现金,全是百元大钞,厚厚的一沓,少说也有三四万。
在现金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牛皮纸的信封,上面“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整整8份,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刺得她眼睛生疼。
信封是全新的,没有一丝褶皱,甚至没有拆开过。
而在这一沓钱和一份通知书下面,还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口用白线反复缠绕着,上面印着一行触目惊心的黑体字——丰川市人民医院。
钱?他哪来这么多钱?
通知书?今年的?他不是落榜了吗?为什么不拆?
许桂芬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疑问像炸开的蜂群,在她脑子里疯狂乱撞。她颤抖着手,几乎是凭着本能,拿起了那个最让她感到不安的医院档案袋。
她解开缠绕的白线,从里面抽出一叠文件。
最上面的一张,是一份检验报告单。当她的目光,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到“患者姓名”那一栏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顾浩然。
不……不可能……
她像触电一样,手指一松,那张轻飘飘的纸,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从她指尖滑落。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和数据,死死地定格在了最下方“诊断结论”的那一行字上。
只看了一眼。
许桂芬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墙壁还要惨白。
她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发出一声尖叫,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阵“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整个人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