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澄江市第一人民医院三楼，呼吸内科门诊外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高建民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一张CT诊断报告。
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若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左肺上叶见不规则结节影，考虑周围型肺癌”那行黑体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不可能！这绝对是搞错了！”
妻子许芬的声音尖利地划破了走廊的安静，引来几个病人侧目。
她一把抢过报告单，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医生，你再看看，是不是拿错片子了？我们家老高，他这辈子连根烟都没碰过，酒也不喝，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跑步，风雨无阻！他怎么可能得肺癌？得这个病的，不都应该是那些烟鬼酒鬼吗？”
许芬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刚走出诊室的陈医生。
她通红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愤怒，仿佛这张报告单是对他们几十年模范生活的一种羞辱和背叛。
陈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用手肘撑着膝盖，将头埋得更深的男人。
高建民没有哭，也没有像妻子那样质问。
他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口深井，将所有的震惊、恐惧和荒谬都吸了进去，不见一丝波澜。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影子里的他，背脊显得格外佝偻。
01
时钟的指针还没指向清晨五点，澄江市这座老工业城市仍在沉睡。高建民的生物钟已经准时将他唤醒。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动了还在熟睡的妻子。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他换上那身洗得有些褪色的运动服，穿上跑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打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江边特有的湿润水汽。高建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雷打不动的五公里晨跑。他的步伐不快，却均匀而有力，呼吸的节奏和脚步的频率完美地配合着，像一台精密运转了三十年的机器。
公园里，已经有三三两两晨练的老伙计。有人看见他，远远地打着招呼：“老高，又这么早啊！”
高建民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一个刚打完太极的老邻居走过来，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上一根：“老高，来一根？提提神。”
“不了不了，王哥，你知道我的，闻不了这个味儿。”高建民笑着摆摆手，脚步不停，从他身边跑过。
那包烟，王哥递了十年，高建民也拒绝了十年。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生活自律到近乎刻板，这是周围所有人对高建民的评价。
六点半，他准时跑完回到家。妻子许芬还在卧室里睡着，他便一头扎进厨房。小米粥在锅里温着，他又利索地蒸了两个鸡蛋，拌了一盘清爽的凉拌黄瓜。他自己的那份，不放一滴油，盐也只是象征性地撒上几粒。
七点整，许芬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饭桌上的早餐，一边刷着手机短视频，一边嘟囔着：“天天就吃这些，嘴里淡出个鸟来。隔壁老刘家昨天又去吃海鲜自助了，看人家那日子过的。”
高建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妻子的碗里，然后端起自己的那碗小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窗外的天光渐渐亮了，把厨房照得通明，也把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照得一清二楚。他咀嚼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每日必需的任务。
对于妻子的抱怨，他早已习惯了。从年轻时抱怨他工资低，到后来抱怨房子小，再到现在抱怨日子过得没激情，许芬的嘴里，似乎永远有吐不完的怨气。而高建民的应对方式，也永远只有一种——沉默。
他觉得，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男人，该大度一点，忍一忍，风平浪静。他一直以为，这种忍让，是家庭和睦的基石，是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担当。
02
最初的征兆，只是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
起初，高建民以为是秋天干燥，着了凉。他没当回事，自己去药店买了点止咳糖浆。糖浆很甜，喝下去能短暂地压住喉咙的痒意，但过不了多久，那阵挥之不去的咳嗽又会卷土重来。
尤其是在夜里，刚一躺下，胸口就像堵了一团棉花，痒意从肺的深处升起，逼得他不得不弓起身子，发出一连串沉闷而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哎呀，你还让不让人睡了？”黑暗中，许芬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嘟囔，“都咳了快一个月了，买那点破药有啥用？吵死了！”
“没事，老毛病，缓缓就好。”高建民压低声音，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下去，才感觉那股气顺了一点。
他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月光下泛着白，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个被孤立的岛屿。
远在省城工作的儿子高远，每周都会打来视频电话。隔着屏幕，他敏锐地听出了父亲声音里的沙哑和那压不住的咳嗽声。
“爸，你这咳嗽不对劲啊，多久了？”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感冒。”高建民不想让儿子担心，轻描淡写地带过。
“不行，”高远在视频那头皱起了眉，“你这都快一个月了。你别不当回事，周末我回来，带你去医院好好查查。妈，你监督我爸，必须去！”
高远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高建民“服软”的人。周末，他果然开车从省城赶了回来，半拖半拽地把父亲拉到了澄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挂了呼吸内科的号，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陈。他听了高建民的描述，又用听诊器仔仔细细地听了肺部，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说：“先去拍个胸片看看吧。”
等待结果的过程，最是熬人。高建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心里莫名有些发慌。高远则跑前跑后地取片子。
当高远拿着那张黑色的X光片子和报告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爸，医生说……片子上看不太清楚，有个模糊的阴影，他建议我们再做个CT，看得更清楚一点。”
高建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一下。
CT室外，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告。高建民躺在冰冷的仪器上，听着机械的指令声“吸气……憋住……呼气”，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而这一次等待结果的时间，比上一次更加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胶带，黏稠而滞重。许芬也跟着来了，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医院的效率低、看病贵，但那紧紧攥着衣角的手，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终于，诊室的门开了。陈医生拿着刚出来的CT片子，对着灯光看了很久很久。他那张原本平静的脸上，眉头一点一点地拧了起来。
他放下片子，抬头看向高建民和他的一家人，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复杂。
“高先生，”他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从CT结果来看，情况……不太乐观。”
03
“不太乐观”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高家平静的水面，激起的不是波浪，而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海啸。
高建民的家，是一套九十年代的老式三居室，屋里的陈设简单而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但此刻，这个家里却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恐慌。
那张写着“肺癌”的诊断书，被平摊在客厅的茶几中央，像一张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许芬的哭声从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她不像是在悲伤，更像是在发泄一种无处安放的愤怒和委屈。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天爷是瞎了眼吗？他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没得罪过一个人，为什么让他得这种病！”她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哭喊着。
高远坐在母亲身边，眼睛熬得通红，他不停地给母亲递着纸巾，但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高建民坐在单人沙发上，依旧沉默着。他看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眼神空洞。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麻木的躯壳，坐在这里；另一半是飘荡的灵魂，冷冷地审视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切。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有原因的！”高远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爸，你再好好想想！最近一年，家里或者你上班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一家人的思绪，开始像侦探一样，疯狂地搜寻着所有可能的“凶手”。
“是不是去年新刷的墙漆？”许芬止住哭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当时就说，贪便宜买的那个牌子不行，味道大！肯定是甲醛超标了！”
“不对，”高远立刻否定，“装修完我们开窗通风了大半年才住进来，我还特意买过检测盒，甲醛没超标。”
“那就是油烟！”许芬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我天天在家炒菜，油烟那么大，你肯定也吸进去了不少！”
“妈，你别乱想了。”高远叹了口气，“爸平时在厨房待的时间还没你长，而且咱家抽油烟机是最好的牌子，吸力很强。要真是油烟的问题，那得病的也该是……”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工作呢？爸，你厂里呢？”高远转向父亲。
高建民是一家老国营造纸厂的后勤主管，工作了几十年，管的就是仓库、食堂这些地方，从不接触生产一线的化学品。
“厂里都好好的，没接触过什么有毒的东西。”高建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二手烟呢？你办公室有人抽烟吗？”
“办公室里禁烟，没人抽。”
甲醛、油烟、工作环境、二手烟……所有能想到的常规致癌因素，都被他们一一提出，然后又一一否定。
每一次否定，都让这个家庭离绝望更近一步。
这个病，就像一个没有来由的恶魔，凭空降临，不由分说地扼住了高建民的喉咙，也扼住了这个家庭所有的希望和安宁。
谜团，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浓雾，将他们死死困住。
04
澄江市的圈子就这么大，高建民得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亲戚朋友间传开了。
一时间，家里的电话成了热线。有表示同情的，有推荐偏方的，还有人建议他们去省城找更好的专家看看，说“小地方的医院，容易误诊”。
这句话，再次点燃了高远心中的一丝希望。
“对，去省城！澄江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省胸科医院是全国都有名的，我们去哪再查一次！”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家人的全力支持。那是一种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的渴望，他们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巨大的乌龙，也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高远连夜托关系，挂上了省胸科医院一位权威专家的号。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开着车，载着父母，驶上了去省城的高速。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高建民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许芬坐在副驾，嘴里反复念叨着：“肯定是误诊，肯定是误诊……”那声音与其说是在安慰家人，不如说是在催眠自己。
省城的大医院，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高耸的住院大楼，穿梭不息的人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疲惫。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比市医院的消毒水味更复杂，多了一丝绝望的气息。
他们像三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局促地穿行在迷宫般的走廊里，每一个指示牌都要看上好几遍。
那位头发花白的专家，态度和蔼，却也严谨。他仔仔细细地看了高建民从澄江带来的所有片子和报告，又询问了半个多小时的病史和生活习惯。
高远和许芬在一旁，紧张地补充着每一个细节，反复强调着高建民是如何的自律，生活是如何的健康。
专家听得很耐心，但他脸上的表情，却随着问话的深入，变得越来越凝重。
最后，他放下手里的报告，看着高建民一家，用一种沉稳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影像学来看，诊断是很明确的，恶性肿瘤的特征非常典型。澄江市第一医院的诊断，没有问题。”
一句话，将他们心中最后那点侥幸的火苗，彻底浇灭。
许芬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瘫倒在地，被高远一把扶住。
“可是……为什么啊？”高远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专家，您见多识广，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真的不抽烟不喝酒，我们家也没有遗传病史，他甚至连熬夜都很少……”
专家沉默了片刻，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这就是我们临床上，最感到困惑和无奈的地方。”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肺癌的诱因非常复杂，吸烟只是其中最主要、最明确的一个。但事实上，我们每年都会接诊大量像你父亲这样，生活习惯良好，却依旧患病的非吸烟者。这部分病人的病因，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尚未完全攻克的医学难题。”
“我们只能推测，可能跟基因突变、环境污染、特殊病毒感染等多种因素有关，但具体到某一个病人身上，我们很难明确地指出，就是哪一个原因导致的。”
专家的解释，专业、严谨，却也冰冷。
它堵死了高建民一家所有寻找答案的路。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比去的时候更加死寂。夕阳的余晖把天边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像一道巨大的伤口。
高建民看着窗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个荒诞的笑话。他用半辈子的自律和克制，给自己砌起了一座坚固的健康堡垒，他以为可以就此安稳到老。
却没想到，敌人，根本不是从外面攻进来的。
05
在巨大的迷宫里转了一圈之后，高建民一家还是回到了原点——澄江市第一人民医院，陈医生的诊室。
现实已经不容许他们再在“为什么”上耗费心神，摆在眼前最紧迫的问题，是立刻确定治疗方案。
诊室里，陈医生正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给他们讲解着不同化疗方案的利弊、副作用和预估的生存率。那些专业的医学名词，像一个个冰冷的符号，高建民听得懵懵懂懂，他只是麻木地点着头。
许芬在一旁，眼睛红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医生身上，不停地问：“医生，用最好的药！用进口的！多少钱我们都治！只要能把人治好！”
讲解完方案，陈医生合上笔盖，坐回椅子上。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绝望笼罩的家庭，尤其是那个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却也因此显得更加绝望的男人。
沉默在小小的诊室里蔓延。
最终，还是高建民自己，用一种近乎于自语的、干涩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已经快要把他逼疯的问题。
“医生……我就是想问问……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陈医生，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执拗的困惑，“总得有个原因吧？不然……我死都闭不上眼。”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现场强撑着的平静。许芬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高远也攥紧了拳头。
陈医生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热茶，似乎在组织着语言。诊室里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上。
良久，陈医生才放下杯子，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高建民，又缓缓地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妻子和儿子，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既有医者的审慎，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犹豫。
“高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从医二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有些人，生活习惯一塌糊涂，抽烟喝酒赌博，样样都来，却能活到九十多岁，身体硬朗得很。”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也有些人，像您一样，严于律己，清心寡欲，却偏偏……”
他停在这里，似乎在斟酌一个极其关键、却又极难启齿的词汇。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高建民一家三口，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去，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宣判。
陈医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高建民那张饱经风霜、写满隐忍的脸上。
“医学上有一种观察，或者说是一种思路，它不像数据和化验单那么明确，甚至可以说，目前还缺少大规模的科学证据去完全证实，”
他的语速放得极慢，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但在临床上，尤其是在我们这些常年和肿瘤打交道的医生眼中，我们确实发现了一种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