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市“飞驰”洗车行的休息室里,李伟正端着一杯热茶,满脸笑容地看着玻璃墙外,那辆正在被精心清洗的黑色雷克萨斯。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豪车。洗车行老板老黄还打趣他:“李哥,真人不露相啊,什么时候发了大财?”李伟只是笑,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这时,他看到负责内饰的洗车工小马,在掀开副驾驶座椅的地垫后,整个人突然像被点了穴一样,僵住了。
吸尘器的管子从他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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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向老板老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老黄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快步走到车旁,弯腰看了一眼,随即猛地直起身,像见了鬼一样。
他没有看休息室里的李伟,而是冲着里面的几个员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发抖的声音吼道:“都出来!把店门给我立刻关上!”
下一秒,老黄已经掏出了手机,他那只按键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李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01
一周前,主任王建国的办公室里,檀香和茶叶的混合气味让人心安。
李伟恭敬地站在办公桌前,听着领导的教诲。
“小李啊,”王建国把一份厚厚的蓝色文件夹推到他面前,“这是咱们部今年最重要的‘青禾新城’项目的最终验收报告,数据基本都全了,你最细心,由你来最后把关、签字,下周一交给我。”
李伟的心“砰砰”跳了两下。
这几乎是指定他为项目总负责人的信号,意味着只要这个项目顺利完成,他办公室副主任的那个“副”字,就很有可能被拿掉了。
“谢谢主任信任!我一定办好!”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文件夹。
“别急着谢。”王建国笑了笑,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换了个话题:“对了,我那辆雷克萨斯,你也知道,开了才三年。下个月,我可能要去集团任职了,开这车过去太扎眼,也该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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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李伟,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
“车况好得很,但手续转来转去麻烦。我想着,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这车就当废铁处理给你,九万块,你开走,也算是我这个做领导的一点心意。”
李伟当时就懵了。
那可是一辆半新的雷克萨斯ES,黑色的,泛着光,他每次路过停车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市面上,这车至少得值四十多万。
现在,九万块?
“王主任……这……这不行,绝对不行!太贵重了!”李伟的脸都涨红了,激动地连连摆手。
王建国却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跟我还客气什么?你以后在单位,迎来送往的,开这车出去也体面。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把手续办了。”
那个晚上,李伟回到家,兴奋得像个孩子,把这个“双喜临门”的好消息告诉了妻子张玲。
张玲正在厨房切菜,听到这话,手里的菜刀“当”的一声停在了案板上。
她转过身,擦了擦手,眉头却皱了起来。
“老李,你过来坐下。”
张玲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他刚交给你一个要命的活儿,跟着就给你一辆能便宜几十万的车?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想多了!”李伟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王主任那是器重我!把最重要的项目交给我,是信任!把车给我,是爱护!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
“我是不懂你们单位那些道道,”张玲的语气很坚持,“我只知道,无功不受禄。这辆车,就像个烫手的山芋,我心里不踏实。”
李伟却觉得是妻子头发长见识短,他沉浸在即将升职和拥有豪车的巨大喜悦里,把妻子的担忧,当作了妇人之见,一笑置之。
02
周末,李伟没有休息。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泡上一壶好茶,郑重地打开了那份“青禾新城”的项目报告。
王主任把这么重要的信任交给他,他必须把报告做得漂漂亮亮,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他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核对着数据,检查着措辞。
可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报告里,一份关于项目地块土壤污染治理的检测报告,采样日期,竟然比厂房的拆迁日期还早了三天。
他又翻到后面,一份供应商的资质证明文件,签署的法人代表,还是三年前已经离职的那位。
李伟的后背,开始有点冒汗。
他放下报告,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心乱了。
这些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可能是文书工作中的笔误或者疏忽。可往大了说,这就是在数据和流程上造假。
他想给王主任打个电话问问,可号码拨到一半,又挂断了。
他怎么问?问领导:您给我的这份报告,数据是不是有问题?这不是当面打领导的脸,质疑他的人品吗?他刚刚才收了人家一份天大的“人情”。
李伟心烦意乱,拿着那把崭新的雷克萨斯车钥匙,想出门开车兜兜风,散散心。
他坐进车里,手握着真皮方向盘,车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辆车,是那么的完美,是他奋斗半辈子都得不来的体面和荣耀。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里,他却感觉这真皮座椅,有点烫人。
这辆车,像一个无声的许诺,也像一副沉甸甸的镣铐,让他心里那点不安,被放大了好几倍。
他发动汽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开着。
那股若有若无的、用香水也盖不住的怪味,又从空调口钻了出来。
之前,他觉得是自己不习惯豪车的香水味。可现在,在他烦躁的心情下,这股味道变得格外清新。
像是……什么东西腐坏了的味道。
李伟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所有车窗,想让风吹散这股味道,也吹散自己心里的矛盾。
那份蓝色的项目报告,就静静地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他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定时炸弹。
签,还是不签?
这个问题,和这辆来路“太好”的车,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03
第二天是周一。
李伟一夜没睡好,眼底下是两圈淡淡的青黑色。
他把那份藏着好几根“针”的项目报告,用文件袋仔细装好,放在公文包的最里层。
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好几次想拿着报告去找王建国,但都在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时,又退了回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快下班的时候,王建国反倒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小李啊,报告看得怎么样了?”王建国正在给一盆君子兰浇水,头也没抬,语气很随意。
“王主任,我……”李伟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把公文包抱在胸前,“我看了,有些……有些细节上的数据,我怕有出入,想跟您再核对一下。”
他话说得很委婉。
王建国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放下水壶,转过身,看着李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小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快……快八年了,主任。”
“八年了。”王建国点点头,重新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你知道,我最看重你什么吗?就是你这个人,踏实,稳重,有大局观。”
他特意在“大局观”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有些事情,水至清则无鱼。我们做项目的,要看的不是某一个数据好不好看,而是整个项目能不能平稳落地,能不能给集团带来效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伟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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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明白了。王主任什么都知道,他这是在敲打自己,让自己“聪明”一点。
“这报告,集团的几位大领导都等着看。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也是咱们整个部门,包括你,能不能再往上走一步的关键。”王建国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吹了吹热气,“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别总盯着脚底下那点小石头,要抬头看路。”
李伟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建国看着他那副样子,笑了笑,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行了,别那么大压力。车开着还习惯吧?我听楼下的保安说,你那车,停在停车场里,比我的还气派呢。好好干,年轻人。”
李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主任办公室的。
王建国的每一句话,都像棉花一样,软软的,却把他所有的疑问和挣扎,都堵了回去。
他回到家,妻子张玲已经做好了饭。
饭桌上,他一言不发,只是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今天怎么了?在单位受气了?”张玲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没事,就是……有点累。”李伟闷声说。
张玲看了他一眼,把筷子放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是不是那辆车的事,有啥麻烦了?”
李伟心里一惊,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
04
压力,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包裹着李伟,让他喘不过气。
那份蓝皮的项目报告,就放在他的抽屉里,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离签字上交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了。
这几天,李伟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恍惚。
上班的时候,他对着电脑屏幕,常常会走神。好几次,同事跟他说话,他都像没听见一样。
有一次,他甚至在另一份简单的文件上,把自己的名字都签错了。
他开始失眠。
一到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报告里那个有问题的数据,一会儿是王建国那张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脸。
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份报告。如果他和其他人一样,大笔一挥,签个字,是不是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开着那辆雷克萨斯,也再没有了最初的兴奋和自豪。
车子越是平稳安静,他心里就越是嘈杂。他总觉得,那股若有若无的怪味,越来越重了。他把车里能放香水的地方都放满了,可那股味道,还是能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周四下午,部门开例会。
会上,王建国当着所有人的面,特意表扬了李伟。
“咱们的李伟同志,最近在负责‘青禾新城’的收尾工作,很辛苦,也很细致。这份报告,关系到我们整个集团的战略布局,我相信李伟一定能把好这最后一关!”
周围的同事,都向李伟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可这句表扬,听在李伟耳朵里,却像一道催命符。
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他已经被推到了台前,没有任何退路了。
签,还是不签?
这个念头,像一个魔咒,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两天两夜。
周五,是上交报告的最后一天。
李伟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对抗。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成熟”吧。人总要向现实低头。
他拿出那份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字栏,拔开了笔帽。
可就在他的笔尖即将碰到纸面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又浮现出父亲从小对他的教导:“人活一辈子,可以没钱,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没良心。”
李伟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一滴墨水,掉在了纸上,晕开一个难看的墨点。
他猛地把笔摔在桌上,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办公室。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喘口气的地方。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转。他觉得这辆车,这个自己,都脏透了。
一个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要把这辆车,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洗得一尘不染。
仿佛这样,就能把附在车上,也附在自己心上的那些肮脏的东西,全都冲刷掉。
他一脚油门,朝着城西那家最有名气的“飞驰”洗车行,开了过去。
05
“飞驰”洗车行里,高压水枪的滋滋声、泡沫机工作的嗡嗡声、工人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热火朝天的生活气息。
这让李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要了店里最贵的“至尊内饰精洗”套餐,把钥匙交给了老板老黄。
“放心吧李哥,”老黄拍着胸脯保证,“保证给你弄得跟新车一样,连空调口里的灰都给你清出来。”
李伟笑着点点头,走进休息室,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
他隔着巨大的玻璃墙,看着自己的那辆雷克萨斯,被几个工人围着,进行着一步步的“净化”。
先是高压水枪冲刷掉车身的泥土,然后是厚厚的白色泡沫覆盖了整个车身,像给它穿上了一件干净的新衣。
李伟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他想,等洗完了车,就给王主任打个电话。就说……就说自己水平不够,看不懂这么重要的报告,请他另请高明吧。
虽然这样会彻底得罪王主任,前途也毁了,但这辆车,自己还是得认。就当是花九万块,给自己买了个天大的教训。
他正胡思乱想着,视线里,一个叫小马的年轻工人,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拿着一个大功率的吸尘器,开始清理内饰。
小马干活很卖力,连最刁钻的角落都用小刷子仔细地清理。
然后,他开始处理副驾驶的座位。他想把座椅的滑轨推到最后,好把下面的地垫和缝隙都吸干净。
可座椅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推到一半就推不动了。
小马也没多想,加了点力气,用膝盖顶着座椅,猛地一推。
座椅“咯噔”一声,终于向后移动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李伟看到了小马那个僵硬的、不自然的动作。
他看到了吸尘器的管子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看到了小马,那个刚才还在和同伴开玩笑的年轻人,像一尊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死死地盯着座椅下面那个被移开的空隙。
他脸上的血色,在短短几秒钟内,褪得一干二净。
小马缓缓地直起身,没有叫喊,而是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扑到了正在擦拭轮毂的老板老黄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用一种蚊子哼哼一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老黄一开始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当他听清了小马的话,并顺着小马手指的方向,弯腰看了一眼后……
李伟看到,老黄那张黑红的、常年带笑的脸,瞬间变得比墙壁还白。
他猛地站直身体,像触了电一样,环顾四周,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嘶哑的声音,对着整个车行,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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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停下!把店门给我立刻关上!”
整个车行,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黄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惊愕,他掏出手机,那只夹着烟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没有走向休息室里的李伟,而是冲到店里最偏僻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拨出了一个电话。
李伟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老黄那副像是见了鬼的、惊恐万状的背影。
杯子里的茶水,因为他无法抑制的颤抖,漾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