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残破小书 为何这么贵？

◎唐山

知彭翼仲的人，于今恐怕不多。在某旧书网站上，一本题为《彭翼仲五十年历史》的小书（出版于1913年），仅百余页，装订已散，未见封面，且是二版，竟喊价1.98万元，确有些扎眼。

彭翼仲是清末民初的传奇报人，先后创办《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当时北京的文言报发行量难过千，《京话日报》竟破1万份，慈禧都“遣内侍采购，特嘱进呈”。该报作为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引领者，系统提出爱国自强、男女平等、普及现代教育、关心时事、戏剧改革、反缠足等主张，直启后来的新文化运动。

上世纪50年代，梁漱溟先生写道：“凡自幼居住北京而年在六旬以上的老辈人，一提到‘彭翼仲’三字，大概没有不耳熟的。”

三报中，《京话日报》影响最大，以“叫人人知道爱国，人人知道发愤自强”为理念，秉持“眼光向下”的风格，在“中国识字之人十一，读书之人百一，阅报之人千一”的时代，创出“都下商家百姓于《京话日报》则尤人手一纸、家有其书，虽妇孺无不知有彭先生”的奇迹。

1906年9月29日，清政府查封《京话日报》《中华报》，次年，以“平日素不安分，自开设报馆以来，淆乱听闻，颠倒是非”为名，判彭翼仲“从重改发新疆效力赎罪，到配后酌加监禁十年”。彭翼仲离京之日，“市民去送者数千人，赠送程仪者无算”，送报人苗凤梧甚至自愿陪彭翼仲“壮游”。

《京话日报》做了两件在今天看来几乎不可能做成的事：

一是助力讲报处发展，到1906年，已“遍于内外九城，不下数十处”“京畿内外，群然继起，文明猛进，为北方近年未有之光彩”，涌现出醉郭、春治先、王子贞、啙窳等知名讲报人，推动了读报文化的普及。

二是响应撰稿人、讲报人王子贞提议，于1905年9月发起“国民捐”，以提前偿还庚子赔款，且试图“把破船里的人，个个喊醒”。1906年9月，彭翼仲入狱，“国民捐”中止，部分捐款退还，但清亡时，仍余90多万两。

漂泊7年后，彭翼仲回到北京，于1913年8月重办《京话日报》，不到一个月，又被袁世凯叫停，几个月后（1913年11月1日），再度复刊，1916年时第三次被封。袁世凯去世后，《京话日报》继续出刊。1921年12月，彭翼仲病逝，终年58岁。此后，梁漱溟与其兄接手《京话日报》，继而由报人刘铁夫主持，1923年的年中或年尾，《京话日报》停刊。

《彭翼仲五十年历史》写于彭翼仲刚从新疆返回北京时，作为诸多重大事件参与者，他留下了珍贵的一手史料。以1906年北京发生的“假孙中山案”为例，前因后果如何、案主藤堂调梅是谁、警方为何介入等，长期是谜，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有学者读到本书，才豁然开朗。

案主本名任文毅，原籍北京，系镶黄旗汉军，幼随义父经商，“转徙至福建，值甲午年台湾之役，投孔副将磨，赴台防堵日军”，战败后滞留当地，两年后得日籍，娶日女藤堂梅子并入赘，改名藤堂调梅。因擅京语，被日本京都的清语堂聘为教师，受日俄战争刺激，任文毅携妻归国。

任文毅在日本时即喜话剧，与伶人多往来，他先至上海，经名优汪笑侬介绍，结识重臣端方的护卫夏鸣皐（原戏剧界人士），时端方率团赴欧美等国考察宪政，任文毅在京等其归来再求见，因盘缠不足，他寄住在《京话日报》社中，并为彭翼仲译稿。彭翼仲称任是热血爱国者，交往颇密。

彭翼仲有远房亲戚名史云（字伯龙，是彭翼仲继妻孙氏的太表叔），曾在《启蒙画报》当编辑，经彭介绍入警队，正赶上“吴樾刺五大臣”案，吴樾当场被炸亡，警方数日不知其身份，经史云一番调查，才知是吴樾，史云因此升为队长。

此后史云立功更心切，在《京话日报》闲聊时遇任文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像孙中山，遂以请彭翼仲吃饭为名，调虎离山，将任文毅抓了起来。彭翼仲大闹警局，史云无证据，只好放人。彭翼仲猜史云会再度抓人，让任文毅“推心置腹，沥罄生平”。

在《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中，记录了任文毅的详述，包括为防妻子后悔，诱其吸鸦片上瘾。果如彭翼仲所料，警方再度拘捕任文毅，因日本使馆干预，任文毅再获释。

彭翼仲可能不了解内幕，清政府初期不太重视孙中山，抓捕由广东负责，“伦敦绑架案”后，清廷开始重视孙中山，直接布控，袁世凯主抓，不太可能闹出这么大的乌龙事件。

任文毅这一年可能去过武汉，自称孙中山，但他喜盘腿的北方习惯让当地人起疑，警方可能早就盯上了他。任文毅还有一个大大有名的名字——任天知，中国话剧的开创人之一，办了中国最早的商业话剧团，打出“天知派”的名头。剧团一度与舞台签约，任每月1000元，其他成员每月3000元，任天知从此沉迷酒色，演出效果差，两三个月后被解约。

所谓“天知派”，即在剧中随机插入大段时评。剧团解散后，任天知去其他剧团打工，干的时间都不长。任天知曾加入同盟会，有理想，辛亥革命成功后，反而陷入迷茫中。据报载，他晚年因家庭纠纷持刀追杀儿子，后来还砍伤过21岁的女儿。任天知死于何时，说法不一。

任天知的资料很少，《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中的记载最详实。坊间传说，“假孙中山案”致《京话日报》《中华报》被封，此事确使彭翼仲与警方关系恶化，但不是报社被封的直接原因，欲理清此事线索，仍需参考《彭翼仲五十年历史》。

《彭翼仲五十年历史》曾被收入《维新志士爱国报人：彭翼仲》，于1996年2月在大连出版社出版，知者不多，使其成了稀见史料。文物价值加学术价值，1.98万元的喊价也许不离谱。

（文中多处资料来自彭翼仲后人彭望苏先生的《北京报界先声：20世纪之初的彭翼仲与〈京话日报〉》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