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六十岁的秦秀英，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一双儿女，会亲手把她扔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
01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前。
那天，在城里享福的儿子和儿媳，破天荒地开车回了乡下。他们没有提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脸上挂着的，是一种过分热情的、令人心底发毛的笑容。
“妈，您不是总念叨着膝盖疼吗？我们打听到，后山那座青牛山上的老君庙，许愿可灵了。我们带您去拜拜，求个平安康健。”儿子把话说得比蜜还甜。
秦秀英一辈子没享过儿女的福，此刻见他们如此“孝顺”，心里纵有万般疑虑，也被那点可怜的亲情期盼给盖了过去。她换上最好的那身蓝布褂子，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车子一路颠簸，越开越偏。车窗外的景象，从熟悉的乡间小路，变成了陌生的、望不到头的盘山公路。秦秀英看着那些越来越茂密的树林，心里有些打鼓。
“这……这不是去老君庙的路吧？”她不安地问。
开车的儿子头也没回：“妈，这是条近道，您坐好就行。”
又开了近一个小时，车子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停了下来。儿媳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布袋，塞到秦秀英手里，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馒头和一壶水。
“妈，庙就在前面不远，车子开不进去了，得走一段。您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和您儿子去前面探探路，马上就回来接您。”儿媳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假笑。
秦秀英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六十年的人生阅历，让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心，像被一块巨石猛地砸中，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她看着自己的亲儿子，那个她从小抱到大，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他吃饱穿暖的儿子。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始终不敢和她对视。
“阿军……”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儿子没有应声，只是仓皇地拉着媳妇上了车。车子发出一声轰鸣，毫不犹豫地掉头，沿着来时的路，绝尘而去，卷起一阵尘土，像是要将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情，也一并掩埋。
秦秀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山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养出了这样一对铁石心肠的儿女。
直到日头偏西，山里的寒气一点点浸透了她的骨头，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她知道，再等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她看了一眼那条通往山外的、已经模糊不清的土路，又看了看身后那片墨绿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无尽山峦，最终，她攥紧了手里的布袋，拄起一根路边的树枝，迈着蹒跚的步子，朝着深山里唯一有水声传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她不求能活着出去，只求能在死前，找到一口干净的水喝。
02
深山里的日子，远比想象的要艰难。
秦秀英年轻时，也曾跟着父亲进山采过草药，懂得一些基本的生存门道。她认识哪些野果子可以充饥，哪些植物的根茎可以解渴。渴了，就捧一口清冽的山泉；饿了，就嚼几片酸涩的叶子。晚上，她就找一个背风的山洞或者一块巨大的岩石下，蜷缩着身子，听着外面不知名的野兽发出的嚎叫，一夜无眠。
起初，她还抱着一丝幻想，或许是自己想错了，或许儿女们发现她不见了，会回来找她。她一边走，一边在路过的树上，用石头刻下记号。
可是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布袋里的馒头早就吃完了，那壶水也见了底。她身上那件蓝布褂子，被树枝和荆棘划得破破烂烂。她的双脚，被山石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针扎一样疼。
唯一不变的，是这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山林。
它用最原始的、冷酷的法则，告诉她一个残忍的真相：她被抛弃了，彻彻底底地被抛弃了。
第七天傍晚，秦秀英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她发起了高烧，浑身忽冷忽热，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她走到一条小溪边，想喝口水，却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颓然地倒在溪边的草地上，望着水里自己那张苍老、憔悴、瘦得脱了相的倒影，苦涩地笑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年轻时为丈夫操劳，中年时为儿女奔波，像一头被蒙上了眼睛的驴，围着家庭那个磨盘，转了一辈子，从未停歇。她以为，自己老了，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却没想到，自己辛苦拉了一辈子的磨，最终的归宿，却是被主人嫌弃老了、没用了，扔到这荒山里，等着被野兽分食。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远处林间的鸟鸣，近处潺潺的溪水声，都仿佛离她越来越远。
她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自己最后的结局。或许，死在这里，也挺好。至少，不用再看那对儿女的冷脸，不用再听那些嫌弃她吃得多、做得少的话了。
03
就在秦秀英弥留之际，一阵微弱的、细碎的声响，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眼皮缝。
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正被一个老旧的捕兽夹，紧紧地夹住了后腿。它呜咽着，拼命地挣扎，鲜血染红了周围的草叶。
看到这一幕，秦秀英那颗已经快要停止跳动的心，不知为何，又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养过一只小狗，后来为了给儿子换学费，忍痛卖掉了。那份对弱小生命的怜悯，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让她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她蹒跚地走到小狐狸身边，小狐狸看到她，吓得挣扎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秦秀英用一种极其虚弱、却又无比温柔的声音安抚着它。
她蹲下身，忍着关节的剧痛和头脑的眩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掰开了一道缝。小狐狸立刻抽出了腿，一瘸一拐地跑开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她。
它的眼睛，黑亮亮的，像是两颗浸在水里的黑宝石，充满了灵性。
秦秀英对着它，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随即，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昏昏沉沉，仿佛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一阵清脆的、咯咯的笑声给唤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身上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虽然依旧饥饿，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她挣扎着坐起来，四下张望。
就在她对面的一棵千年古松后面，探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脑袋。那是个看起来不过两三岁大的胖娃娃，梳着一个冲天辫，辫子根部，还用一根红绳系着，像极了年画上走下来的金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红色的肚兜，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秦秀英愣住了。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孩子？
她想开口问些什么，那胖娃娃却像是受了惊吓，“嗖”地一下，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探出头来，对着秦秀英，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得像山泉滴落在石头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
秦秀英看着他，心里的悲苦，仿佛都被这笑声给冲淡了不少。她对着他，也和善地笑了笑。
胖娃娃见她没有恶意，胆子似乎也大了一些。他从树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颗水灵灵的、不知名的红色野果。他把果子放到离秦秀英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又对她笑了笑，一转身，就一溜烟地跑进了密林深处，不见了踪影。
秦秀英看着那颗红得像玛瑙一样的果子，又看了看胖娃娃消失的方向，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她挣扎着爬过去，拿起那颗果子。一股奇异的、沁人心脾的清香，钻入鼻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饥饿的驱使，张口咬了下去。
果肉入口即化，化作一股甘甜的、温暖的汁液，顺着喉咙，流遍了四肢百骸。秦秀英感觉自己那干涸枯竭的身体，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瞬间，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吃完那颗果子，不仅饥饿感全无，连身上那些酸痛和疲惫，都一扫而空。
她知道，自己这是……遇到山里的“精怪”了。
04
秦秀英没有害怕。
在她们老一辈人的观念里，山有山神，树有树灵。能遇到这些“东西”，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大福缘的象征。只有心善的人，才能得到山神的庇佑。
她对着胖娃娃消失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多谢山神老爷搭救，老婆子我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站起身，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她决定，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而是跟着那位“山神娃娃”的指引。
她朝着娃娃消失的方向，走了进去。
说来也怪，她一走上这条路，周围的景致，就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山路，尽是些荆棘丛生、毒虫遍布的险恶之地。而眼前的这条小径，却像是被人精心修剪过一样，干净又平整，路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她从未见过的野花，散发着阵阵异香。空气中，再也没有了那种潮湿腐败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草木混合着泥土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林间的动物，也变得温顺起来。她看到头顶长着漂亮犄角的梅花鹿，在不远处的溪边悠闲地喝水，看到她，非但不跑，反而还友好地眨了眨眼。色彩斑斓的锦鸡，拖着华丽的尾羽，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美丽。
秦秀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心中的悲伤和绝望，早已被眼前的奇景所取代。她仿佛进入了一个传说中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她正走着，前面不远处，又传来了那阵熟悉的、咯咯的笑声。
是那个胖娃娃。
他正坐在一根垂下的老藤上，荡着秋千。看到秦秀英跟了上来，他高兴地拍着手，从藤上跳下来，又跑到前面去了。他似乎是在故意放慢脚步等她，总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每当秦秀英快要跟不上时，他就会停下来，回头对她笑一笑，像是在鼓励她。
秦秀英跟在他身后，翻过了一座山头，穿过了一片迷雾缭绕的竹林，趟过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这个胖娃娃，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在这座大山里穿行。他总能找到最安全、最便捷的路径。有好几次，秦秀英看到前方明明是悬崖峭壁，可跟着他一拐弯，峭壁下，却又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天然石径。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大半天。
最终，胖娃娃在一个巨大的山谷前，停下了脚步。
05
秦秀英跟着停下来，抬头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的悬崖峭壁之上，一道宽达数丈的巨大瀑布，如同一条白色的巨龙，从天而降，狠狠地砸进下方的深潭，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飞溅起的水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在山谷之间。
这景象，壮丽得让她这个活了六十年的老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胖娃娃，指了指那道巨大的瀑布，回头对着秦秀-英，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神秘的笑容。
然后，在秦秀英无比震惊的注视下，他小小的身影，一溜烟地，朝着那道如同千军万马般奔腾的瀑布，直直地跑了过去。
他没有被瀑布冲走。
他的身体，在接触到水幕的一瞬间，竟然像穿过一层薄薄的纱帘一样，毫无阻碍地，直接穿了过去，消失在了瀑布的后面。
秦秀英站在原地，彻底愣住了。
水帘洞？
这个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才听过的神仙洞府，难道……真的存在？
她看着那道声势浩大的瀑布，心里有些害怕。这水流如此湍急，她这把老骨头，若是走进去，怕不是要被瞬间拍成碎片。
可是，一想到那个胖娃娃天真无邪的笑容，和这一路上的神奇际遇，一股莫名的信任感，又涌上了心头。
她一咬牙，心想，反正烂命一条，死就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学着胖娃娃的样子，闭上眼睛，迈开脚步，朝着那面巨大的水墙，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预想中的巨大冲击力，并没有传来。
她只感觉身体一凉，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的薄膜。耳边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绝对的、安宁的寂静。
她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风，没有水声，只有一种恒定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包裹着她的全身。
她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