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健回来那天,天上下着刀子。
我正烤着一盘扇贝,蒜蓉和孜然的香味里,突然呛进一股子海水的咸腥味。不是码头上那种,是带着风,带着雨,带着一股子凉气儿的味儿。
我抬头,就看见他站在我那 “胖子烧烤” 的破门口。
瘦得像根晾衣杆,撑着一把滴水的黑伞,头发让海风吹得乱七八糟。他穿着一件看着挺贵的风衣,但袖口磨得有点发亮。他冲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胖子。” 他喊我。
店里伙计小李问我:“老板,这人谁啊?”
我没理他,抄起手边的啤酒瓶子,就想扔过去。可那瓶子举到一半,就停住了。我胳膊发酸,像灌了铅。
八年了。
整整八年,我每天都在想,要是再见到这个,我第一件事就是拿酒瓶子给他开瓢。可他真站在这儿了,我却怂了。
狗娘养的
“进来吧,外面雨大。” 我最后说,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收了伞,走进来,带进来一片湿冷的空气。店里唯一一桌客人,四个喝得五迷三道的大哥,都瞅了他一眼。
他在我对面的马扎上坐下,把那把黑伞小心地靠在桌腿上。
“还是老样子。” 他看着我这油腻腻的店,说。
“托您的福,还活着。” 我把一盘烤好的扇贝,“哐” 一声砸在他面前的桌上。“吃吧,刚烤的。”
他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吸溜。
“就是这个味儿。” 他含糊不清地说,“八年了,做梦都想。”
我心里冷笑。做梦?我他妈这八年,做的全是噩梦,主角全是你。
“老板,再来两瓶青啤。” 他冲小李喊。
“给他拿两瓶崂啤,最便宜的那种。” 我没好气地说。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烤架上的炭火,“噼啪” 作响。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敲在铁皮屋顶上,像催命的鼓点。
我和马健,从小就光着屁股一起在海里扑腾。我们这儿叫 “发小”,也叫 “货子”。意思就是,能换命的兄弟。
我家住东头,他家住西头。我家有条小渔船,他爸是码头上的扛包工。我们俩的童年,就是大海,沙滩,还有永远也吃不够的蛤蜊和海蛎子。
那时候,我们俩有个梦想。
我们站在码头的堤坝上,看着远处那些几千吨的大货轮,马健指着说:“胖子,看见没?总有一天,咱哥俩也要弄一条那样的大船,把咱们这儿的海鲜,卖到全世界去!”
我当时傻,我觉得他说的都对。
为了这个梦想,我们俩高中毕业,都没上大学。我跟着我爸出海,学怎么看天气,怎么下网。他呢?他脑子活,跑到市里给一个海产公司的老板当司机,偷学人家的生意经。
二十二岁那年,我们俩觉得,时机到了。
我们俩凑了所有的钱,我还说服我爸,把家里那条老渔船给卖了。我们俩的爹,也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们注册了一个公司,叫 “兄弟远洋”。
现在想想,这名字真他妈讽刺。
一开始,挺顺的。我们收当地渔民的海产,打包好,再卖给市里的大酒店。马健能说会道,我能吃苦耐劳。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半年下来,我们就赚了第一桶金。
人一有钱,就容易飘。
马健说,小打小闹没意思,要做就做大的。他联系上了一个韩国的客户,对方要一大批高品质的梭子蟹,价格给得很高。
那笔单子,要是做成了,我们俩就能鸟枪换炮,直接买艘新船。
但风险也大。为了保证螃蟹的鲜活,我们租了当时最贵的冷链车,还预付了一大笔钱给供货的渔民。我们把所有的家当,都押了上去。
出事那天,也是一个下雨天。
我们的货,在海关被扣了。说是检疫不合格。等我们托关系,把货捞出来的时候,一整车的螃蟹,全死了。
天,一下子就塌了。
韩国客户的定金要退,供货渔民的尾款要结,冷链车的租金还没付。一夜之间,我们从两个意气风发的小老板,变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我爸因为这事儿,急火攻心,当场就病倒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跟马健说:“瘦子,没事,大不了从头再来。只要我们俩还在,钱总能挣回来。”
他说:“对,总能挣回来。”
他让我先回家照顾我爸,他说他去找朋友想想办法。
我信了。
可我第二天再给他打电话,就关机了。我去他家找他,他妈哭着说,他一早就走了,留了张纸条,说出去闯闯。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冲到银行,查了我们俩联名账户的余额。
空的。
里面最后那五万块钱,我们俩最后的救命钱,没了。取款记录显示,就在昨天下午,被人一次性提走了。
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最好的兄弟,在我最难的时候,拿着我们俩最后的钱,跑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想回忆。
债主堵在我家门口,骂我是骗子。那些曾经跟我们称兄道弟的渔民,看我的眼神,像刀子。我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点头哈腰,求爷爷告奶奶,才让那些人给了我一条活路。
我爸的病,时好时坏,光是吃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没脸再出海了。就在码头边上,支了个摊子,卖烤串。一开始,没人来吃。那些认识我的人,都躲着我走。我咬着牙,一道一道地烤,一串一串地卖。夏天顶着大太阳,冬天迎着海风。手上的泡,起了一层又一层。
八年。
我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熬成了一个三十多岁,一身油烟味的中年胖子。
我终于把债,都还清了。
可我心里的那个洞,永远也补不上了。
现在,马健回来了。开着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轿车,穿着体面的衣服,坐在我的烧烤店里,跟我说,他想吃我烤的扇贝。
我凭什么,还要笑脸相迎?
“混得不错啊。” 我把一瓶崂啤,重重地墩在他面前,“发财了?”
“还行吧。” 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在南方,给人打工。”
“打工能开上那样的车?” 我指了指门口那辆车。
“租的。” 他笑了笑,“回来谈生意,得有个门面。”
“谈生意?跟我?”
“对,跟你。” 他放下酒瓶,看着我,眼神很认真,“胖子,我们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合伙,搞海胆养殖。我这几年,在福建那边,专门学了这个。技术,销路,我都有。就差一个能信得过的兄弟,帮我守着老家这片海。”
我听完,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马健,你他妈是把我当傻子,还是你自己就是个傻子?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一个字吗?”
“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对不起?” 我把手里的烤串夹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这八年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我爸是怎么病的,你知道吗?那些债主堵在我家门口,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店里那桌客人都吓跑了。
小李想过来劝我,我冲他吼:“你别管!”
马健就那么坐着,任我骂。等我骂累了,喘着粗气,他才慢慢地开了口。
“胖子,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但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拿酒瓶子,砸死我。”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红票子,放在桌上。
“饭钱。”
然后,他拿起那把黑伞,走进了雨里。
他真的,就消失了三天。
这三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店里的生意,我也没心思管。我脑子里,全是八年前的那些事,还有马健回来时那个笑。
我恨他,恨得牙痒痒。
可我心里,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摇。万一…… 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呢?
我呸!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赵鹏啊赵鹏,你他妈是记吃不记打!
第三天下午,店里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是王老虎。当年我们最大的债主,一个放高利贷的。他带着四五个小混混,把我的店给围了。
“胖子,听说你那好兄弟回来了?” 王老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脚翘在桌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王哥,我们当年的账,不是已经清了吗?”
“账是清了。” 王老虎剔着牙,“但你那兄弟,当年可是卷了你们公司五万块钱跑路的。这笔钱,跟我没关系。但是…… 我这人,最讲义气,最见不得兄弟被人坑。今天,我就是来替你讨个公道的。”
我看着他那副假惺惺的嘴脸,就知道他想干嘛。他是听说马健回来了,以为他发了财,想来敲一笔。
“他人不在我这儿。” 我说。
“不在?” 王老虎脸色一变,“我可是亲眼看见他进了你这店的。胖子,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把他交出来,那五万块钱,加上这八年的利息,一共二十万。给了钱,咱们两清。不然,你这破店,今天就得改成废品收购站。”
就在这时,马健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脸上一点也不意外。
“老虎哥,好久不见。” 他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王老虎看到他,眼睛都亮了。“马健?你小子还真敢回来!钱呢?准备好了吗?”
“当年的事,跟胖子没关系。你们冲我来。” 马健把我挡在了身后。
那一瞬间,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冲你来?” 王老虎笑了,“行啊。二十万,拿得出来吗?”
“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就拿你一条腿来换!” 王老虎使了个眼色,他身后那几个小混混,就抄起了家伙。
我急了,抓起旁边一把剔骨刀。“王老虎,你别他妈乱来!我告诉你,今天谁敢动他,我跟谁拼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是出于本能。
王老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胖子,你他妈是不是傻?他当年那么坑你,你还护着他?”
“我!我乐意!” 我红着眼睛吼道。
傻逼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马健突然开口了。
“那五万块钱,我认。但钱,我没拿去自己花。”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胖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公司倒闭那天,赵叔叔是不是进医院了?”
我愣住了。
我爸,确实是那天下午,突发心梗,被送去抢救的。
“我记得,当时医院说,要做手术,押金就得五万。不然,不给做。” 马健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耳朵里。
我的脑子,“嗡” 的一下。
“我当时去找你,你不在家。阿姨一个人在医院哭。我们两家,那时候都山穷水尽了,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没办法,就去银行,把公司账上最后那五万块钱,取了出来。我交到了医院的缴费处。我没敢留名字,我怕…… 我怕你知道了,你这脾气,肯定不会要这个钱。”
“我知道,我拿了这钱,在你这儿,就成了卷钱跑路的叛徒。我没法解释。我也不想解释。我觉得,让你恨我,总比让你爸没命要好。”
“我走了之后,没去别的地方。我去了福建一个远洋渔船上,当了八年船员。我不是去发财的,我是去还债的。我们两家欠的钱,我一笔一笔地,都替你还上了。剩下的,我才攒了点本钱,学了养海胆的技术。”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 就是想把当年欠你的,都还给你。”
他说完,整个烧烤店,死一样地寂静。
王老虎和他那帮手下,都听傻了。
我的手,开始抖。手里的剔骨刀,“当啷” 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像个傻子一样,冲出店门,跑到街对面的小卖部,抓起电话,哆哆嗦嗦地给我妈拨了过去。
“妈…… 我问你个事儿…… 八年前,我爸做手术那五万块钱…… 是哪儿来的?”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儿子……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那天,我去缴费,人家说,有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已经替我们交了。我问他叫什么,他不说,放下钱就跑了。我当时就觉得,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那你……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哽咽着问。
“他不想让你知道,肯定有他的道理。那孩子,心重。我怕说了,反而让你们兄弟俩,心里都有疙瘩。”
挂了电话,我扶着墙,再也站不住了,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街边,哭得像个泪人。
我恨了八年的人,怨了八年的人,却是我爸的救命恩人。
我这八年,算什么?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店里的。王老虎他们,已经走了。店里,只剩下马健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被弄乱的桌椅。
我走到他面前,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又一巴掌。
“别打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不怪你。”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最亲密的兄弟。八年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清澈,干净。
我把他,紧紧地抱住。
“瘦子…… 我对不起你……”
他也哭了。我们俩,就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在我的破烧烤店里,抱头痛哭。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
我们俩,买了一箱啤酒,几斤蛤蜊,去了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片海滩。
我们点了一堆篝火,就像以前一样,一边烤蛤蜊,一边喝酒。
我们聊了很多。聊他这八年在船上的日子,聊海上的风浪,聊那些孤独的夜晚。他没说有多苦,但我知道,那绝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说,他最想的,就是我烤的扇贝,还有我妈做的鲅鱼饺子。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一份厚厚的计划书,放在我面前。
是关于那个海胆养殖场的。里面的数据,分析,市场前景,做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样?” 他问我,“还敢不敢,再跟我赌一把?”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那片被朝霞染红的大海。
我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完,把瓶子,用力地扔向了远方。
“赌!” 我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我和马健,站在码头的堤坝上,就像我们二十二岁那年一样。
海风吹着我们的脸,带着熟悉的咸腥味。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呛,反而觉得,很亲切。
“你说…… 咱那海胆,好养吗?” 我问。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像小时候一样。
“不试试,咋知道?”
太阳,从海平面上,慢慢地升了起来。金色的光,洒满了整个海面。
我知道,我那家开了八年的 “胖子烧烤”,可能要关门了。
但我和马健的 “兄弟远洋”,今天,才算是真正地,扬帆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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