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仁草原的风,像是带着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苏晴的脸上,生疼。
天色是铁青色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将这片无垠的荒野连同她一起埋葬。
远处,传来了几声悠长的狼嚎,一声比一声近,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晴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花布被子包裹的婴孩。
孩子已经不哭了,小脸在寒风中冻得发紫,只有微弱的鼻息,证明她还活着。
“晴儿,别怪我……要怪,就怪她自己命不好,投错了胎……”
丈夫王建业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那是她的亲骨肉,身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可她不能带她回家。
那个所谓的家,已经没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处了。
泪水刚涌出眼眶,就被冷风吹成了冰碴子,黏在睫毛上。
苏晴哆哆嗦嗦地从脖子上摘下一个小小的、成色很差的玉石挂件,那几乎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她解开襁褓的一角,将冰冷的玉石塞进了孩子温热的襁ाम里。
她跪在地上,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孩子冰凉的脸蛋。
“孩子……娘对不起你……若有来世,别再投胎到我们家了……”
她猛地站起身,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她转过身,迈开早已冻得僵硬的双腿,朝着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
身后,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再次响起,像一只无助的小猫,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那么凄厉,那么绝望。
苏晴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腿。
她只能用尽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迎着刀子般的寒风,疯狂地向前跑,任由那哭声被越来越近的狼嚎声,一点一点地吞没。
01
十八年前,苏晴和王建业的家,在库仁草原边上一个叫红旗镇的地方。
那时的苏晴,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眼睛亮亮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是镇上公认的漂亮媳妇。
王建业在镇上的拖拉机站上班,人长得高高大大,话不多,但干活是一把好手。
两人刚结婚那会儿,日子虽然清贫,但苏晴觉得心里是甜的。
冬天冷,王建业会把刚烤好的地瓜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着回家给她,到家了还是烫手的。
苏晴觉得,这辈子能跟着这个男人,吃再多苦都值。
可这份甜,从她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开始,就慢慢变了味。
王建业是三代单传,他爹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抱上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孙子。
一开始,只是婆婆旁敲侧击,每次炖了鸡汤端过来,总要念叨几句:“晴儿啊,你得争口气,我们老王家可就指望你了。”
后来,就变成了王建业每天的唉声叹气。
那天,邻居家娶媳妇,鞭炮声从早上响到晚上,热闹非凡。
王建业蹲在家门口,看着邻居家进进出出的人群,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羡慕。
他对苏晴说:“你看人家张大柱,儿子都娶媳妇了,明年就能抱孙子了。我呢?我连儿子都不知道在哪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苏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从那以后,王建业对钱看得越来越重。
他总说:“得攒钱,以后儿子上学、娶媳妇,哪样不得花钱?没钱,儿子都养不起!”
镇上肉铺新进的五花肉,肥瘦相间,苏晴只是多看了一眼,王建业就把她拉走了。
“吃什么肉!那都是给有钱人吃的!咱们得省着点!”
可转头,他看到拖拉机站站长的儿子,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又会酸溜溜地说:“瞧瞧,还是生儿子好,站长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儿子买。”
家里的一切,都开始围绕着那个还不知在何处的“儿子”运转。
苏晴喜欢养花,在窗台上摆了两盆月季,王建业看着碍眼,趁她不注意,直接给扔了。
“养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占地方,还招虫子!有这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给老王家生个儿子!”
苏晴气得跟他吵,他却振振有词:“我说的有错吗?你嫁到我们王家,最大的任务就是生儿子!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你还有理了?”
那是王建业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苏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憔悴的脸,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家,已经变得陌生而冰冷。
她曾经以为的爱情,在“传宗接代”这块巨大的石头面前,被碾得粉碎。
02
结婚第三年,苏晴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这个消息,让死气沉沉的王家,瞬间活了过来。
婆婆一天三趟地往她家跑,鸡汤、鱼汤、骨头汤,换着花样地给她补。
王建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走路都带着风,见人就说自己快要当爹了。
他甚至破天荒地从县里扯了块红布,让苏晴给“未来的儿子”做一套新衣服。
苏晴抚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感受着胎儿在里面的每一次胎动,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想,只要能生个儿子,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个家也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她开始拼命地吃东西,哪怕吐得天昏地暗,也要逼着自己咽下去。
婆婆跟她说,酸儿辣女,让她多吃酸的。于是,家里的醋坛子,不到半个月就见了底。
整个孕期,苏晴都活在一种巨大的期望和同样巨大的恐惧里。
她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王建业和公婆都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但她也常常在半夜惊醒,一身冷汗,生怕自己生下来的是个女孩。
她不敢想象,如果真的是女孩,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份沉甸甸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
一方面,是来自王家人的期盼。婆婆天天在院子里烧香拜佛,嘴里念念有词,求的无非就是“大孙子”。王建业更是把一个木头刻的小人挂在床头,说是能保佑生儿子。
另一方面,是身体上的折磨。苏晴的妊娠反应特别严重,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双腿也肿得像两个发面馒头,晚上睡觉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更让她不安的,是王建业的态度。
有一次,两人在街上碰到镇卫生院的李医生。李医生开玩笑说:“看苏晴这走路的姿势,还有这肚子尖尖的,八成是个小子!”
王建业一听,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回家路上,对苏晴体贴得不得了。
可过了几天,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闲话,说肚子圆的才是男孩。
她回家对着苏晴的肚子端详了半天,嘀咕了一句:“怎么看着有点圆啊……”
就因为这一句话,王建业整整两天没跟苏晴说一句话,脸拉得老长。
苏晴的心,就这么随着别人的三言两语,忽上忽下,备受煎熬。
终于,到了临盆的那一天。
苏晴疼了一天一夜,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整个人都虚脱了。
在镇上接生婆的帮助下,一声响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苏晴满头大汗地躺在炕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虚弱地问:“是……是男孩吗?”
接生婆把孩子擦洗干净,用布包好,抱到她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笑容。
“恭喜啊,是个闺女,长得可水灵了。”
闺女……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苏晴的头顶,瞬间浇到了脚底。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守在门外的王建业,听到是女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没有进来看一眼妻子和孩子,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脚踹在院子的门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03
孩子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任何喜悦。
王建业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给过苏晴好脸色。
他每天早出晚归,回家就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把苏晴和孩子当成空气。
婆婆也只在孩子出生的那天来看了一眼,扔下两斤红糖,就再也没上过门。
整个月子,都是苏晴一个人咬着牙挺过来的。
她要忍着伤口的疼痛,自己烧水、做饭、洗尿布,常常是刚吃上一口饭,孩子就哭了。
身体的疲惫,加上心里的绝望,让苏晴迅速地憔悴下去。
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总是怯生生地,不哭不闹的时候,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苏晴有时候抱着孩子,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觉得对不起孩子,是自己没本事,让她一出生就要跟着自己受苦。
压垮苏晴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孩子满月的那天晚上。
王建业破天荒地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喝闷酒,一瓶劣质的白酒,很快就见了底。
他喝得满脸通红,双眼布满血丝,指着躺在炕上熟睡的孩子,对苏晴说:
“这个家,不能有她。”
苏晴的心猛地一沉,惊恐地看着他:“建业,你……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王建业把酒瓶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
“我告诉你苏晴,我王建业这辈子,一定要有个儿子!有这个赔钱货在,晦气!我的儿子就来不了!”
他的声音,因为酒精的刺激,变得尖利而刻薄。
“我……我以后还能生……”苏晴颤抖着说。
“生?你拿什么生?我们家都快被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给吃穷了!再养一个赔钱货,我们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风!”
王建业像是彻底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最狰狞的一面。
他走上前,一把抓住苏晴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我给你指条明路,”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着恶毒的光,“明天,你把她处理掉。扔了,或者送人,随你。总之,我不想再在这个家里看到她。”
“你疯了!那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啊!”苏晴失声尖叫,奋力挣扎。
“女儿?”王建业冷笑一声,“我王建业没有女儿!我只要儿子!”
他见苏晴不肯松口,便开始改变策略,语气缓和了下来,但话里的内容却更加冰冷。
“晴儿,你听我说,我也是为你好。我们还年轻,把她处理了,我们很快就能有儿子。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他开始描绘一幅虚假的美好蓝图,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瓦解苏晴的意志。
“你想想,等我们有了儿子,我爹妈高兴了,我也有脸面了,我们家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这个丫头片子,就当她没来过,好不好?”
他甚至挤出几滴眼泪,假惺惺地抱着苏晴。
“晴儿,算我求你了。你也不想看着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吧?你也不想我们家就这么断了后吧?”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那个夜晚,苏令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丈夫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凌迟处死。
04
苏晴最终还是妥协了。
不是因为她不爱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她在那一夜,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娘家远在几百里外,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根无根的浮萍,完全依附于王建业。
如果她不照做,王建业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让她和孩子一起滚蛋。
到时候,一个女人家,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又能去哪里呢?
王建业见她松口,立刻开始筹划。
他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辆破旧的柴油三轮车,突突作响,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天还没亮,他就把苏晴从床上拽了起来。
“快点,趁着没人看见。”他催促道。
苏晴像个木偶一样,麻木地给孩子穿上最厚的一件小棉袄,那是她用自己出嫁时的一件旧衣服改的。
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王建业从她怀里抢过孩子,粗暴地扔在三轮车的车斗里,然后用一块破帆布盖上。
“走!”
三轮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颠簸着驶出了红旗镇,朝着草原深处开去。
路越来越难走,也越来越荒凉。
车斗里的孩子,被颠得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苏晴的心,也跟着那哭声,一阵阵地绞痛。
她几次想开口求王建业停下,但看着他那张冷硬如铁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开了不知道多久,王建业终于在一个四周都是半人高荒草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苍黄。
“就这儿吧。”王建业熄了火,跳下车。
他掀开帆布,把襁褓拎了出来,递给苏晴。
“去吧,往里走走,别让人发现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吩咐她去扔一袋垃圾。
苏晴接过孩子,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快点!磨蹭什么!”王建业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苏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抱着孩子,机械地朝着草丛深处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风在耳边呼啸,像是在为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哀鸣。
她走到了一个稍微背风的草坡下,终于再也走不动了。
她跪了下来,解开襁褓,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清澈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苏晴的心,彻底碎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玉石挂件,颤抖着塞进了孩子的襁褓。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孩子放在了冰冷的草地上。
她不敢停留,转身就跑。
身后,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跑回三轮车旁,王建业早已等得不耐烦。
“处理干净了?”他问。
苏晴点点头,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那就好。”王建业发动了车子,“忘了这件事,回家,我们重新开始。”
三轮车再次颠簸着上路,苏晴坐在车上,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荒草地里。
05
十八年后,库仁草原。
秋草已经枯黄,像给无垠的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
牧民哈斯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老马,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今年快六十了,大半辈子都在这片草原上度过,熟悉这里的每一阵风,每一片云。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自家的毡房前,哈斯照例数了一遍羊群。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
数到最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少了一只。
少了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羔,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浑身的毛白得像天上的云。
哈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这片草原上,羊少了,十有八九是进了狼的肚子。
虽然心里清楚,找回来的希望渺茫,但他还是不甘心。
他从毡房里拿出那根跟了他四十年的套马杆,重新跨上马背,朝着草原深处,循着痕迹追了过去。
经验丰富的哈斯,很快就在一片沙土地上,发现了狼群的脚印。
从脚印的大小和深浅来看,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狼群,大概有七八只。
他心里“咯噔”一下,七八只狼,别说是小羊羔,就是成年的壮羊,也难逃一死。
但他没有放弃,依旧耐着性子,顺着痕迹,一路追踪。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的火烧云,绚烂得像一幅油画。
狼群的踪迹,把他引向了一片他平时很少涉足的乱石山。
这里的地势很复杂,到处是风化的岩石和陡峭的山坡,是狼群最喜欢的藏身之地。
哈斯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棵沙棘树上,自己则放轻了脚步,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朝着山坡上摸去。
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一窝狼,这么不开眼,敢偷他的羊。
越往上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浓。
哈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离目标不远了。
他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慢慢地探出头,向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那只失踪的小羊羔,已经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七八只草原狼,正围在尸体周围。
但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疯狂地撕咬和抢食。
它们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命令。
哈斯正感到疑惑,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
紧接着,他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一个身影,正蹲在羊羔的尸体旁。
那身影看起来像个人,头发长而杂乱,像一蓬枯草,身上只穿着几片用兽皮简单缝合的“衣服”,赤着脚,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古铜色。
哈“人”,正背对着他,用一种哈斯从未见过的方式,处理着那具羊羔的尸体。
没有刀,也没有任何工具。
那个“人”只是低下头,用牙齿,轻易地就撕开了一大块血淋淋的羊肉。
然后,那个“人”缓缓地直起身,转了过来。
哈斯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握着套马杆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属于人类少女的脸,虽然布满污垢,但依然能看出清秀的轮廓。
只是那双眼睛,不属于人。
那是一双野兽的眼睛,警惕,冰冷,充满了原始的、不被驯服的野性。
少女的嘴边,还沾着殷红的血迹。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耐心等待的狼群,然后,将手里那块最鲜嫩的、还在滴血的羊腿肉,递向了站在最前面的那只体型最为硕大的头狼。
仿佛,她才是这个狼群的,王。
哈斯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几十年来对这片草原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手中的套马杆,从早已麻木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了草地上。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匪夷所思的画面,喉咙里发出一丝不成调的、带着无尽恐惧和震撼的颤音。
“长生天……那……那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