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幻想文学的大师,勒古恩在如何发展想象力上有着充分的经验和深刻的洞见。勒古恩从不同的角度讨论了这一主题。第一个心法是:在一个好的故事中,虚构是基于真实的。
在《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一书中,木心有提到自己写小说的经历。他大概的意思是说,写小说就像制作一个袋子,这个袋子本身是假的(因为小说都是虚构的),但是袋子里装的东西是真的。正因为袋子是假的,才能够装真东西;如果你把袋子当成是真的时,那么袋子里的东西就变成假的了。木心的这段话非常深刻,也道出了文学的本质,而勒古恩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勒古恩说,真实不止一种,你感受到的真实未必是我感受到的真实。一个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映射到不同人的内心中会出现差异,因为每个人都带着各自不同的主观看法,这些主观看法无形中会改写我们所感知到的现实。而小说呢,则是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它对每个人都是新鲜的,所以每个人预设的想法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而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我们便可以找到“共享的真实”。
说得更直白一点,在小说中,人物和情节虽然是假的,但是人物的情感和思考如果能获得读者的共鸣,那就说明它们呈现了人性中的某种真实;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那种若即若离的羁绊,以及群体层面的文化氛围、社会观念乃至时代病症,都可以是非常真实的。也正因为是在虚构的世界中表达,某些在现实中不敢说、不便说的真话便可以在小说里说出来。所以在小说中,人性的真实和社会的真实能被挖掘得很深,能被淋漓尽致地表达。勒古恩说:“想象承认现实,从现实出发,最终回归并丰富现实。”这里可以用她的一部小说《变化的位面》来举个例子。这本书是一个短篇小说集,不过各个短篇之间又存在着关联。这本书写得很有趣,它写的是人可以利用某种特殊的方法,来到多种不同的位面上。什么是“位面”呢?这也一个想象的概念,一个位面可以理解为一种与地球完全不同的时空,在每一种时空里都生活着某个特殊的种族。地球上的人可以像旅行一样去造访不同的位面,并观察和交往那个位面里的种族。
《变化的位面》里描绘了十几个形形色色的种族,他们都非常奇特。比如伊斯拉克人是一个科技非常发达的社会,但是却曾经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们不加限制地使用基因编辑技术,结果造成所有人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基因变异。例如有的人长出了尾巴,有的人长出了翅膀;有的人变得非常高大,成了巨人;还有的人变得非常矮小,还会像鸡一样咯咯咯叫唤,因为他们的身体里混杂了鸡的基因。伊斯拉克人的社会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特别离奇、荒诞的景象,但即便如此,它依旧具有显然的真实性,它让我们不由地联想起现实世界,我们不禁会担忧,如果未来某一天,人类社会也滥用了基因编辑技术,是不是也会引发类似的后果呢?
不仅是伊斯拉克人,《变化的位面》中所有离奇的种族都有现实的影子。例如阿苏努人习惯于沉默,从六七岁开始,他们就很少说话,于是他们变成了很好的聆听者,他们不会把从游客那里听到的秘密随口告诉其他人,他们也不会说任何的废话,他们也更容易专注,而一旦当他们极为罕见地说出某句简短的话时,就好像道出了某一种真理。赫奈比特人又是完全另一种人,他们非常温和、顺从、与人为善,他们就是天生的好人,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有某些明显的缺点,他们每个人都难以形成自己独立而稳定的见解,因为当他们了解了别人的看法以后,就很容易改变自己的看法来迎合别人。跟赫奈比特人相比处于另一个极端的是维克西人,他们的性格非常暴躁,极度富有攻击性,他们的社会总是充满了大量的争吵、打斗、仇恨。
因而,阅读《变化的位面》是一种神奇的体验,一方面勒古恩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奇幻世界,另一方面, 当我们了解了这些形形色色的种族时,又好像在观看我们人类自己,我们就好像人类学家一样,深入地观察和解剖着人类社会中的某一个侧面。于是《变化的位面》就成了一个绝佳的例子,向我们示范了想象力可以如何建筑在真实之上。
只要学会运用想象力,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故事的讲述者。在讲述故事时,我们就必须记住这个法则,那就是虚构不应该脱离真实性,虚构应该是从真实性中生长出来的。我们不妨想象,当勒古恩描写沉默的阿苏努人时,她的头脑中很可能正浮现着某一个她最不爱说话的朋友。
发展想象力的第二个心法,那就是在虚构时,我们要尽力去构造和描绘细节。勒古恩在回顾自己的阅读生涯时,讲到同为女性作家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给了她非同凡响的启发。勒古恩在17岁时读到了伍尔夫的小说《奥兰多》,可以说,正是这部小说教会了她如何写作。因为在这部小说里,伍尔夫展现了“精确而具体的细节描写”,这些细节描写并不是依靠词汇的堆砌,而是描绘了一个个“生动形象、精挑细选的意象”,让读者在头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由此勒古恩意识到,细节描写就是通往虚构写作之门的一把金钥匙。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某件东西我们明明知道它在现实中是假的,但是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却感到深信不疑。像《指环王》《哈利·波特》中有形形色色的魔法,我们当然知道魔法是不存在的,但是进入到作品里,我们又相信魔法是存在的。又比如科幻小说中各种各样的外星人、机器人还有太空飞船等,我们也愿意相信这些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东西。那么请问,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去相信这些东西呢?对于小说家来说,他们可以凭借的就是细节描写。
这里我还要明确一下,勒古恩认为,好的细节描写最好要能满足三个条件:准确、具体,以及精挑细选。这里我分别解释一下。什么是“准确”的细节描写呢?刚才我们提到在《变化的位面》里,有一种沉默的阿苏努人,阿苏努人的小孩喜欢说话,但是到了六七岁以后就不怎么说话了,于是可能我们会生出一个疑问:阿苏努人的小孩又是怎么学会说话的呢?要知道,他们只有很少的机会才能听到自己的父母说话啊。或许是考虑到读者可能的疑问,勒古恩加进了这样一句描写:“阿苏努幼儿与外国语言学家一样,都是从较大的孩子那里学习语言的。”言下之意,阿苏努人中的一二岁的小孩是跟五六岁的小孩学习说话的。这句话就展现了细节的准确,因为这个细节符合故事中的设定,在逻辑上是合理的。如果故事中少了这样一句话,那么阿苏努人的信息就没有被交代完整,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会受到一些轻微的损失。
那么什么是“具体”的细节描写呢?勒古恩在描写易怒暴躁的维克西人时,是这么描写他们身上的毛发的:“维克西人的头上和背上长有手感粗糙并且很长的毛发,除了手掌和生殖器之外的所有地方都长有纤细浓密的体毛。他们皮肤的颜色是棕色或褐色,而毛发的颜色则可能是黑色、褐色、棕色、铁锈色,或上述这些颜色的斑纹。”在这个句子里,勒古恩对于维克西人毛发的描写是具体的,尤其在讲述毛发的颜色时,列举了“黑色、褐色、棕色、铁锈色”四种颜色,而且后三种颜色还颇为近似。勒古恩之所以要把近似的颜色不厌其烦地说出,就是为了给读者制造一种“亲眼所见”的感觉。“亲眼所见”的颜色可以讲得很具体,而道听途说来的颜色当然是简略和模糊的。
再说什么是“精挑细选”的细节描写。这一点也非常重要,在《变化的位面》中,勒古恩描写了一种身上长有翅膀的飞人,名叫吉亚人,这种飞人就像是人类和鸟类的混合体。怎样把这样一种奇特的人种描绘得很真实呢?勒古恩的做法并不是把细节刻画得面面俱到,而是精挑细选了几个关键的细节,其中一个细节是这样的:“在青春期末期到来之前,翅膀是不会发育的,甚至没有能够说明翅膀是否会发育的迹象。直到十八岁女孩或十九岁男孩醒来时开始发低烧,伴随着肩胛骨处的疼痛。在此之后是持续整整一年,或者更久的剧烈疼痛。”
这个细节让读者感受到,进入天空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而是需要经历青春的疼痛。长出翅膀就是吉亚人的“成年礼”,是人生迈向新阶段的标志。读者如果联想到自己在18岁时可能经历过的迷茫和痛苦,也就对“飞人”有了共鸣。勒古恩精心挑选的这一细节,让吉亚人变得更加真实可感。从上面的例子可知,如果我们想发展自己的想象力,以及向他人讲述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就必须特别注重细节的刻画。想象可以天马行空,但是再天马行空的想象都需要具体的细节来依托。由丰富的细节所构成的想象才是成立的,细节不足或者细节处理不当的想象则很可能坍塌。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培养自己描绘细节的能力就是训练自己的想象力。
发展想象力的第三个心法:不要用故事来表达某个特定的观点。勒古恩说:“我一直强烈反对将小说削减为观点。”什么意思呢?小说不是为表达某种观点、立场或者理念服务的,小说的存在高于它们。假设小说家在构想一个故事的时候,脑海中总是出现一个这样的意图,即力图宣扬自己的某种观点,那么很可能,这个故事就会变得非常不真实,会让人感觉很刻意。
勒古恩认为,好的故事就像一个容器,容器是中空的,读者在读故事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放进这个容器里。所以读者从故事中读到的道理是千人千面的,你读出了你的道理,他读出了他的道理。假设作者一定要在故事中表达自己的观点,那就把“千人千面”的可能性消除了,读者没法从不同的角度,而只能从作者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故事。因而,一个高明的故事讲述者,总是把自己隐藏于故事的身后,而不是把自己放在台前。余华在《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中写过这么一句话:“一个好的读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一个好的作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我的理解,“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意思是不要抱有任何的成见,不要有任何的预设判断,而是直接去感受和体会这个故事;“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的意思是,写作者要把自己原有的观念、信念和思想放到一边,仅仅保留讲故事的感觉,让故事自然流淌出来。勒古恩的看法和余华是一致的。她说,一首好诗“可以承载千百种真理,但它并不讲述其中任何一种”。一个好的故事也是这样,作为一个中空的容器,它可以承载千百种真理,或者说,它为放置千百种真理提供了可能,但是它绝不应该被限定在一种真理中。
了解了这个法则,我们就能解释“为什么有些故事的讲述是失败的”。一个失败的故事,其病因可能就在于创作者过于急切地想传递某个道理。当“讲道理”的诉求过于强烈时,故事就成了“讲道理”的工具,这个故事就不会精彩,也不会可信。但是反过来,如果一个故事本身被讲述得足够精彩足够可信,那么道理会自然而然地浮现。所以,我们在训练自己的想象力时,要学会把想法和观点收拢起来,要相信,只要呈现故事本身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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