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儿子，市里最好的那家锦江饭店，‘状元及第’厅，妈给你订好了！就等二十三号，你的好消息啦！”
“妈，万一……”
“没有万一！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让爸妈失望过？”
01
我叫李响，一个名字里就寄托了父母全部期望的普通高中生。
我们家是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最常见的那种三口之家。
父亲李卫国在一家国企做中层领导，母亲张淑琴是一名高中教师，教的不是我这个学校。
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到我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他们红过脸。
我们家的氛围永远是和睦的，温暖的，也是目标明确的。
这个目标，就是我。
或者说，是我的成绩。
从我上小学第一天起，我妈就告诉我，学习是唯一的出路。
我爸虽然话不多，但他每次开完家长会，回来拍拍我的肩膀，眼神里的那种自豪和期许，比说一万句鼓励的话都管用。
我懂事，也努力。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名字几乎就没掉出过年级前三。
奖状在我的房间里贴了满满一墙，从“三好学生”到各种竞赛的获奖证书，最后都被我妈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大红色的文件夹里，她说那是我们家的“功勋簿”。
高中三年，我更是像上了发条的钟，精准地计算着每一分每一秒。
早上五点半起，晚上十二点睡。
摞起来的练习册比我都高。
我爸妈为了给我创造最好的学习环境，家里晚上八点以后基本就不开电视了。
我妈会把水果切成小块，放在我手边。
我爸则会默默给我冲好一杯热牛奶。
他们从不给我施加言语上的压力，但那种无声的期望，像空气一样，包裹着我生活的每一寸空间。
“咱们小响啊，将来肯定是上清华北大的料。”
这是饭桌上，亲戚朋友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每当这时，我爸妈都会笑着摆摆手，说“孩子还小，尽力就行”，但那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藏不住。
我知道，尽力，在他们心里就等于清华北大。
我也这么觉得。
我的模拟考成绩，一直稳定在全省前五十。
老师们都说，只要高考正常发挥，国内的顶尖学府，任我挑。
所以，当高考最后一科的铃声响起时，我走出考场，看到阳光下父母那张既紧张又充满信心的脸，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对他们比了个“耶”的手势。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爸走过来，用力地抱了抱我，说了一句：“好小子，辛苦了，回家。”
那几天，是我整个高中生涯最放松的日子。
我们一家人去吃了我最爱吃的火锅，去看了最新上映的大片。
我爸甚至破天荒地在饭桌上给我倒了一杯啤酒，说：“我儿子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查分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三号，下午三点。
那一天，我们全家都有一种即将迎来胜利的庄严感。
02
六月二十一号，距离查分还有两天。
我妈吃完晚饭，就拿出个小本子，坐在沙发上写写画画。
“小响，你过来看看，咱们谢师宴的菜单，你喜欢哪个？”
我凑过去一看，上面是市里最高档那家“锦江饭店”的菜单宣传页。
“妈，是不是有点太早了，等分数出来了再说吧。”我有点不好意思。
“早什么呀。”我妈白了我一眼，“妈还能不相信我儿子的实力？提前预订，才能订到最好的包间。”
我爸在一旁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就订那个‘状元及第’厅，名字吉利。”
“我问过了，那个包间抢手得很，我托了你王阿姨，才给咱们留着呢。”我妈一脸得意。
“这……万一没考好呢？”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句无心之失，让我妈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李响，说什么胡话呢？考前让你放松，你还真放松了？你忘了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就是。”我爸也放下报纸，“咱们不能骄傲，但也不能没自信。你平时的水平在那儿摆着呢。”
我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咱们低调点好。”
“这不叫高调，这叫分享喜悦。”我妈又恢复了笑容，开始在小本子上列宾客名单。
“你班主任王老师肯定要请，还有教你数学的李老师，物理的陈老师……”
她一边念叨，一边写。
“还有你大伯一家，你二姑一家，你姥姥姥爷那边……”
我看着那个名单越来越长，感觉心头也越来越沉。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谢师宴了，这简直像是一场庆功的发布会。
第二天，也就是查分前一天，我爸妈的行动就更加具体了。
我爸专门请了半天假，去烟酒行挑了好几箱高档白酒和香烟。
他说，到时候要给老师们，还有几位一直很关照我们的单位领导送过去。
我妈则拉着我，去商场买新衣服。
“查分那天，还有接受采访的时候，都得穿得精神点。”她一边帮我比划着一件名牌T恤，一边说。
“妈，什么采访啊？”我一头雾水。
“市电视台啊，每年都要采访高考状元的，你王老师都跟我暗示过了，说让你提前准备准备。”
我彻底无语了。
仿佛我的高考成绩单不是一张写着分数的纸，而是一张已经兑现的，通往荣耀的门票。
而我的父母，就是这场盛大典礼的总策划。
他们忙碌着，快乐着，憧憬着。
家里的电话也响个不停。
都是各路亲戚打来“提前祝贺”的。
“嫂子，恭喜啊，李响这孩子真给你们老李家争光啊！”
“淑琴，清华还是北大，想好了吗？”
我妈在电话里应付着，笑得合不拢嘴，嘴上说着“还没出分呢，还没出分呢”，但那语气里的骄傲，隔着墙我都能感觉到。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心里第一次有了种莫名的恐慌。
万一呢？
万一失手了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狠狠地掐掉了。
不可能的，李响，你要相信自己。
你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
03
六月二十三号，下午两点半。
我们家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我爸在我身后踱步，我妈则紧张地搓着手，站在门口。
电脑屏幕上，是省教育考试院的查分页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能清晰地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小响，要不，再喝口水？”我妈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妈，马上就到了。”我的嗓子有点干。
两点五十八分。
我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着。
这是他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两点五十九分。
我刷新了一下页面，已经能看到一些卡顿了，显然，全省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考生和家庭，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审判。
“网是不是不太好啊？”我爸问。
“是，查分的人太多了。”我回答道，手心已经全是汗。
三点整。
时间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早就烂熟于心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一个一个字母，一个一个数字，精准地敲了进去。
然后，我闭上眼睛，按下了回车键。
页面开始旋转，加载。
一秒。
两秒。
五秒。
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怎么样？出来了吗？”我妈的声音在发抖。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
屏幕上，加载的圈圈消失了。
查分结果的表格框架弹了出来。
姓名：李响。
考号：xxxxxxxxxxxxxx。
然后……
下面是一片空白。
总分那一栏，是两个刺眼的横杠“”。
语文、数学、外语、理综，所有科目的成绩栏里，也都是“”。
整个页面，除了我的个人信息，关于分数的一切，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
我大脑一片空白。
“刷出来没啊儿子？多少分？”我爸急切地凑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猛地一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砰”的一声，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网，网太卡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飘，“服务器肯定崩了，刷不出来。”
这是一个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哎呀，我就知道。”我妈松了一口气，“每年都这样，急什么。”
我爸也附和道：“对对对，不急，晚点再查，反正分数又跑不了。”
他们信了。
他们回到客厅，讨论着一会儿先打电话给谁报喜。
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
我颤抖着手，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
刷新。
还是空白。
换了三个不同的浏览器。
刷新。
还是空白。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04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告诉爸妈，查分网站人太多，我要一直守着，等能刷进去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他们。
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客厅里不时传来我妈打电话的声音。
“哎呀，还没查到呢，网站崩了，人太多了！”
“是啊是啊，我家李响也守着呢，别提多紧张了。”
“等查到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啊，放心吧！”
每一句“放心”，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那个空白的页面，直到手指都有些发麻。
我还偷偷用手机上网，搜索“高考成绩查询页面为空白是什么原因”。
网上的答案五花八门。
有人说是系统延迟，数据还没同步到这个考生。
有人说是浏览器缓存问题，建议清除缓存再试。
还有人说，最坏的情况，是考生的答题卡出了问题，比如条形码损坏无法识别，或者被认定为雷同卷，成绩被取消了。
成绩被取消。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得我头晕眼花。
不可能，我考试的时候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怎么可能出问题。
雷同卷就更不可能了，我左右的同学成绩都一般，我抄谁的去？
我抱着一丝希望，拨打了省考试院公布的咨询电话。
电话那头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候再拨”的冰冷女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
是我妈做的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和可乐鸡翅。
那是“庆功宴”的菜式。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什么都吃不下。
“小响，出来吃饭了！”我妈在门口敲门。
“你们先吃吧，我还不饿，我再刷刷看。”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
“傻孩子，不差这一会儿，先吃饭。”
“真不饿，妈。”
门外的脚步声犹豫了一下，走开了。
我靠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惨白一片。
那个空白的页面，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我所有的骄傲、努力和未来，都吞噬进去。
客厅里，我爸妈大概是觉得查分无望，打开了电视。
新闻里正在播报本省的高考情况。
“据悉，我省今年的高考理科最高分为718分，花落……”
我爸妈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718分，咱们小响估分不是720左右吗？说不定就是他。”这是我爸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老李，别瞎说，等分数出来再说。”这是我妈的声音，但同样充满了笑意。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他们的儿子，那个被寄予了全部厚望的儿子，可能连个分数都没有？
那个已经定好的“状元及第”厅，那些已经通知了的亲朋好友，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庆功宴，该如何收场？
我不敢想。
我甚至不敢走出这个房门，去面对他们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05
夜深了。
爸妈可能也累了，客厅里的电视声和谈话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房间里，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和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刷新了多少次页面，那个结果依然是“”。
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次咨询电话，听筒里永远是忙音。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我的卷子在运输过程中丢失了？
是不是我的信息录入错误了？
还是我真的在某个我不知道的环节，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导致了这一切？
就在我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的一声，亮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来电。
一个来自北京的座机号码。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么晚了，会是谁？
诈骗电话？
可这个号码的区号，010，让我产生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会不会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盯着那个号码，手心里全是汗，手机在我手里滑腻腻的，几乎要握不住。
电话执着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怕吵醒爸妈，也怕错过这个可能是唯一线索的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喂？”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一个沉稳而清晰的男声响了起来。
他说了几句话。
我瞬间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您……您说的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