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那台收音机最终没有修好。
二十年后，当我再次站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前，看着已经斑白头发的殷晓华老师时，她手里依然握着那台破旧的红色收音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那句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山的话语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收音机啥时候能修好？"
我终于明白，她要修的从来就不是那台收音机。
01
1992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梧桐叶片还未完全泛黄，就被一场连绵的秋雨打落了半树。
我叫宋宇辰，那年刚满十八岁，是县城三中的高三学生。因为从小就喜欢拆拆装装各种电器，同学们都叫我"修理工"。这个外号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修东西的人总是受人尊敬的。
那天下午的物理课上，殷晓华老师抱着一台红色的收音机走进教室。她今年三十二岁，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女老师之一，也是公认最美的那一个。乌黑的长发总是梳成低马尾，白色的衬衫配深蓝色的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又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今天我们讲电磁感应原理。"她将收音机放在讲台上，声音清脆悦耳，"本来想给大家播放一段录音资料，可这台收音机坏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台收音机上。那是一台上海产的红灯牌收音机，外壳虽然有些褪色，但保养得很好，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珍惜。
"老师，我会修收音机。"我举起手，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出。
殷老师转过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真的吗？那太好了。宇辰，你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我收拾好书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老师办公室。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殷老师在我们这些男生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她不仅漂亮温柔，更重要的是，她从不像其他老师那样严厉地训斥学生，总是用最温和的方式教导我们。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夕阳斜照进来，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她正在批改作业，专注的样子让人不忍打扰。
"老师。"我轻声叫了一句。
她抬起头，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宇辰来了，快坐。"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然后起身将那台收音机拿了过来。
"这台收音机是我刚工作时买的，已经用了十年了。"她的手指轻抚过收音机的外壳，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前两天突然就不响了，我拿到修理店去看，师傅说零件太老了，不好修。"
我接过收音机，仔细检查起来。外观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旋钮也都正常。我试着打开电源，果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老师，我先带回去研究研究，应该能修好。"我说道。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种光芒让我的心跳莫名加速："真的吗？太好了！这台收音机对我来说很重要。"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继续批改作业。
我抱着收音机离开办公室时，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我一定要把它修好，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更是为了不辜负殷老师眼中那份期待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在昏黄的台灯下拆开了收音机。里面的线路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但好在基本原理我还是懂的。经过仔细检查，我发现问题出在一个电容器上，已经鼓包变形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跑遍了县城的几家电器店，才找到一个型号相近的电容器。回到家里，我小心翼翼地将坏的电容器取下，换上新的。当我重新组装好，按下电源键的那一刻，熟悉的电台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成功了！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02
周一的早晨，我早早就到了学校，怀里紧紧抱着修好的收音机。整个周末我都在期待这一刻——当殷老师听到收音机重新响起时，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第一节课就是物理课，我坐在座位上，眼睛不时瞟向教室门口。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殷老师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头发依然是那个简单的低马尾，但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柔和。她走进教室，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
"宇辰，收音机修好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期待。
"修好了！"我站起来，从课桌下面取出收音机。
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感到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我走到讲台前，将收音机递给殷老师。
她接过收音机的那一刻，我们的手指不经意间碰触了一下。那种触碰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让我瞬间愣住了。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脸颊微微泛红，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真的修好了？"她按下电源键，清晰的广播声立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同学们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殷老师脸上的表情吸引了——那是一种纯粹的喜悦，就像个孩子拿到心爱玩具时的开心。
"太好了！宇辰，你真是太厉害了！"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样吧，今天放学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其他课程的内容完全听不进去。我不断猜测着殷老师会给我什么东西——是奖品？还是感谢的话？亦或是别的什么？
放学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办公室。这次办公室里有其他几个老师，都在忙着批改作业。殷老师看到我来了，朝我招了招手。
"宇辰，过来。"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给你的谢礼。"
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钢笔——一支看起来很贵的英雄牌金笔。
"老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要把盒子还给她。
"拿着吧，你帮了我大忙。"她温和地说道，"而且你马上就要高考了，用好笔写字也会顺手一些。"
其他老师也纷纷夸奖我："宇辰这孩子真不错，这么小就会修收音机。"
"是啊，现在的孩子能有这种动手能力的不多了。"
听着这些夸奖，我感到既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但最让我在意的还是殷老师看向我时那种欣赏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殷老师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上课时她会更频繁地点名让我回答问题，课后偶尔会主动和我聊几句关于学习的话题。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兴奋。
那个周五的下午，我正在教室里做作业，突然听到门口有人叫我的名字。
"宋宇辰，殷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我放下笔，心里有些疑惑。今天没有物理课，殷老师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办公室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正在整理讲义，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
"宇辰，你来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温柔，"坐吧，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我在她对面坐下，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是这样的，"她放下手中的讲义，认真地看着我，"学校准备组织一个兴趣小组，专门研究无线电技术。我想推荐你参加，你觉得怎么样？"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我更在意的是她推荐我的原因。
"老师，为什么选择我呢？"
她笑了笑："因为你有天赋，而且很认真。修收音机那件事让我看到了你的潜力。"
她的话让我感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在这个年纪，被自己尊敬的老师认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愿意参加。"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太好了！"她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兴趣小组每周六下午活动，就在物理实验室。明天就开始，你记得来。"
走出办公室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兴趣小组，将会彻底改变我和殷老师之间的关系，也将成为我青春记忆中最珍贵的一段时光。
03
周六下午的物理实验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是第一个到达的学生。殷老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今天没有穿平时上课时的正装，而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配牛仔裤，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更像是我们的大姐姐而不是老师。
"来得真早。"她看到我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先坐吧，等其他同学到齐了我们就开始。"
实验室里摆放着各种仪器设备，还有一些看起来很专业的电路板和元件。我好奇地四处张望，心里充满了期待。
陆续又有几个同学到了，都是各班的尖子生。最后来的是隔壁班的常建华，他的父亲是县里的电器修理师傅，所以他对这方面也很有兴趣。
"好，人都到齐了。"殷老师站在黑板前，"今天是我们无线电兴趣小组的第一次活动。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无线电的基本原理。"
她开始在黑板上画电路图，一边画一边讲解。我发现她的字写得很漂亮，每一个符号都工整清晰。更让我惊讶的是，她对无线电技术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老师，您怎么对这些这么了解？"常建华忍不住问道。
殷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我大学学的就是电子工程专业。"
这个回答让在座的所有同学都感到意外。我们一直以为她是师范院校毕业的，专门学物理教育的。
"那您为什么来当中学老师呢？"另一个同学问道。
这次殷老师沉默了更长时间，最后只是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际遇。"
我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中的某种落寞，但没有继续追问。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教我们如何识别各种电子元件，如何使用万用表测试电路，还让我们亲手制作了一个简单的晶体收音机。当我成功调到电台信号的那一刻，心中的成就感无以言表。
"宇辰做得很好。"殷老师走到我身边，轻声夸奖道。她站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让我感到有些紧张。
活动结束后，其他同学都陆续离开了。我正在收拾桌上的工具，突然听到殷老师叫我的名字。
"宇辰，你等一下。"
我转过身，发现她正站在窗边，夕阳从她身后照进来，让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什么事，老师？"
她走过来，从包里取出那台红色的收音机——就是我之前修好的那台。
"我想请你再帮我看看这台收音机。"她的声音有些犹豫，"最近又有些毛病了。"
我接过收音机，按下电源键试了试。声音确实有些不清晰，还伴随着轻微的杂音。
"可能是接触不良，我回去再仔细检查一下。"我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然后又补充道，"如果不急的话，你可以慢慢修。我不着急用。"
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奇怪。既然不急用，为什么要特意拿来修呢？但我没有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实验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鸟叫。我抱着收音机慢慢往家走，心里回味着今天下午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拆开了收音机。这次的问题确实比较简单，只是一个焊点松动了。我重新焊接好，测试了几遍，声音恢复了清晰。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急着在周一把收音机还给殷老师。我想多留几天，这样就有理由经常和她说话了。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有些羞愧，但又舍不得放弃。在那个青涩的年纪，能够接近自己崇拜的老师，哪怕只是多说几句话，都足以让人感到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里，殷老师确实会时常问起收音机的修理进度。每次我都说还在检查，她也从不催促，只是温和地点点头说"不着急"。
那个周三的下午，我正在教室里做数学题，突然感到有人在看我。抬起头，发现殷老师正站在教室门口，朝我招了招手。
我放下笔走了过去。
"宇辰，收音机修得怎么样了？"她问道。
"快好了，再检查检查。"我有些心虚地回答。
她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说："如果方便的话，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她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带着某种我说不清楚的情感。这让我感到既期待又不安。
04
放学后的办公室里只有殷老师一个人。
她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相册。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翻看着相册。
"老师，您找我？"我在她对面坐下，心里有些忐忑。
"嗯。"她轻声应了一句，但没有立即说话。
我偷偷瞟了一眼桌上的相册，看到了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物看起来都很年轻，应该是殷老师的大学时光。
"宇辰，你觉得人为什么要读书？"她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为了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
她笑了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她翻过一页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这是我大学时的照片，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很年轻，穿着朴素但眼神明亮，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她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让她的表情显得格外忧伤。
"老师，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鼓起勇气问道。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宇辰，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会懂的。"
"我已经十八岁了。"我认真地说道，"而且，如果您愿意说的话，我会认真听的。"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时候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她合上相册，看向窗外："我本来有机会留在北京工作的，在一家很好的电子公司。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甘和遗憾。
"那您为什么没有去呢？"
"因为一些家庭的原因。"她的声音很轻，"我父母需要人照顾，而且家里给我安排了..."
她又停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她重新看向我，"你的收音机修得怎么样了？"
我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但我能感受到她刚才话语中的痛苦。原来看似完美的殷老师也有自己的烦恼和遗憾。
"快修好了。"我说道，"其实已经修好了，我只是想..."
我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小心思。
她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感："想什么？"
"我想多和您聊聊天。"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实话，"您教给我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物理知识。"
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傻孩子，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聊天，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真的吗？"
"当然。"她笑了笑，"不过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准备高考，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放。"
从办公室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抱着收音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比来时复杂了许多。我开始意识到，成人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即使是像殷老师这样看起来完美的人，也有着自己无法言喻的痛苦。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殷老师刚才的话让我感到心疼，我想为她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一个十八岁的学生，能为自己的老师做些什么呢？
第二天是周四，我决定把收音机还给她。但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发现她的状态和昨天判若两人。她重新变成了那个温和专业的物理老师，仿佛昨天的那些话从未说过。
"收音机修好了？"她接过收音机，按下电源键测试了一下，"声音很清晰，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道，然后犹豫了一下，"老师，关于昨天..."
"昨天的事就当我没说过吧。"她打断了我的话，"你还是个学生，不应该为这些事情烦恼。"
她的态度让我感到有些失落，但我能理解她的想法。毕竟师生之间的界限是不能逾越的，尤其是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关系又恢复了正常的师生状态。她依然会在课上点名让我回答问题，也会在兴趣小组的活动中指导我，但再没有了之前那种微妙的亲近感。
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周六下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