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刚!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都几天了,你倒是给个话啊!”
妻子的声音尖锐地传来,像锥子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孩子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家里的米都快没了!你爹欠的钱,难道要我们娘俩跟着你一起喝西北风去?”
阿刚狠狠抽了一口烟,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他想反驳,想说“我正在想办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叮铃铃——”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阿刚的心一沉,他知道是谁。
是那个债主。
他摁掉电话,对方却锲而不舍地又打了过来。
最后,他只能灰溜溜地跑到阳台,压低声音接通。
“周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不是开慈善堂的,下周再收不到钱,我可就要去你单位、去你家门口说道说道了!”
对方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和威胁。
阿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能陪着笑脸,点头哈腰。
“大哥,大哥您再宽限几天,我……我正在卖房子,卖了房子马上就还您!”
挂了电话,阿刚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能再等了。
唯一的出路,就是父亲留下的那栋老宅。
那是他童年的全部记忆,是他和父亲生活过的地方。
可现在,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卖掉回忆。
第二天,阿刚沉默地背上工具包,走向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老巷。
老宅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仿佛一个沉睡的老人被打扰了美梦。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尘土、旧木头和霉味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阿刚的眼眶有点发酸。
他仿佛看到,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那张小马扎上,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仔细地打磨着一件木器。
小时候,他最喜欢看父亲做木工活。
那些普通的木头,在父亲手下,就像被施了魔法,变成了各种精巧的玩意儿。
“爸,我回来了。”
阿刚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轻声说了一句。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颤抖。
他甩了甩头,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他得干活。
他抡起大锤,对着那面斑驳的墙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
仿佛要把他心中所有的委屈、烦闷和无助,都随着这一锤,统通砸个粉碎!
他机械地挥舞着,汗水湿透了背心,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可他不敢停。
他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被那沉重的现实给彻底压垮。
02
墙皮和碎砖块落了一地。
阿刚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黑色的泥印。
就在他准备坐下歇歇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墙角的一处。
那里,被砸开的缺口下,有几块砖的颜色,明显和周围的不一样。
周围的砖,是那种烧制不均的土黄色。
而那几块砖,却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青灰色,接缝处还有水泥修补过的崭新痕迹。
阿刚的心,猛地“咯噔”一下。
他干了十几年装修,砌过无数面墙,这些细节,他一眼就能看穿。
这几块砖,是后来才砌上去的!
而且,砌上之后,还特意用旧泥灰做了伪装。
如果不是他今天把墙砸开,恐怕一辈子都没人会发现。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电流一样窜遍他的全身。
墙里有东西!
他的心脏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
他丢下锤子,踉跄着扑了过去。
他伸出手指,在那几块青灰色的砖上,用力地敲了敲。
“咚!咚咚!”
传来的声音,是空洞的!
里面是空的!
阿刚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眼睛里爆发出炙热的光芒。
发财了!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父亲是个老实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肯定攒了点私房钱!
他怕母亲找到,又或者怕自己乱花,就藏在了这墙里!
一定是这样!
会是多少钱?一万?两万?
还是……更多?
阿刚的脑海里开始疯狂地幻想。
如果里面有十万块,不,哪怕只有五万块,他也能先把债主的嘴堵上,喘一口气。
如果……如果里面藏的是金条呢?
他听说过,老一辈的人都喜欢藏金条!
那三十万的债,不就迎刃而解了?
他甚至可以换掉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电视,给妻子买他念叨了很久的金项链,给儿子买那双他梦寐以求的名牌球鞋!
巨大的希望像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撬砖,而是在开启一个崭新的人生!
他找来凿子和小锤,沿着砖缝,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敲打着。
他从来没有这么专注,这么有耐心过。
汗水滴进眼睛里,又酸又涩,他也顾不上擦。
终于,一块砖松动了。
阿刚激动地把手伸进去,将那块砖抽了出来。
一股冰凉、陈旧的铁锈味,从洞里飘了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里照去。
光束之中,一个黑乎乎的铁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盒子锈迹斑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阿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手,将那个沉甸甸的铁盒从墙洞里捧了出来。
就是它!
他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盒子里!
他把盒子放在地上,像是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他要砸开它!立刻!马上!
他举起了锤子,可就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理智,回到了他的脑中。
这东西,来路正当吗?
万一是文物呢?一锤子下去,价值连城的宝贝变成了废铁,他哭都没地方哭。
而且,自己偷偷打开,万一被人知道了,也说不清楚。
最稳妥的办法,是交给国家。
对!报警!
让警察来处理!
如果是父亲留下的合法财产,警察查清楚了,自然会还给他。
如果是文物,他上交了,国家肯定有奖励,说不定比三十万还多!
想到这里,阿刚不再犹豫,用发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三个数字。
“喂,110吗?我……我在我家老宅,发现了一个……一个好像很值钱的宝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03
警车最终停在了老宅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
下来的两个警察,一个年纪大的姓王,叫王建军,是刑警队的老队长,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另一个年轻的叫小李,刚参加工作没两年,看什么都新鲜。
“就是你报的警?”王队长打量着阿刚,也打量着这破败的院子。
“是我是我!警察同志,你们可来了!”
阿刚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把他们迎进屋。
他指着地上的铁盒,献宝似的说:“就是这个!刚从墙里头挖出来的!沉得很!你们看,这锁都锈成这样了,肯定有些年头了!”
小李凑过去,用脚尖踢了踢,“嘿,还真是个老古董。队长,这里面该不会是金元宝吧?”
阿刚听得心花怒放,搓着手,一脸期待。
王队长蹲下身,没有说话。
他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仔细地检查着那个铁盒。
![]()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盒身上的锈迹,又在那个古老的铜锁上停留了很久。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变化,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能打开吗,同志?”阿刚忍不住问道,他感觉自己多等一秒都是煎熬。
王队长点了点头,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套细小的工具。
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咔哒”一声,锁开了。
阿刚的心,瞬间提到了最高点。
他死死盯着盒子,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王队长缓缓地,揭开了盒盖。
“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指甲划过黑板,让阿刚和小李都皱了皱眉。
盒子里的景象,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闪闪。
也没有一沓沓的钞票。
只有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旁边散落着几件零碎的物件。
一个锈迹斑斑的煤油打火机,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母“H”。
一把刃口还有些寒光的折叠刀。
还有一枚……颜色暗淡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西装纽扣。
阿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就……就这些玩意儿?”
巨大的失落,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完了。
他还债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刚才的激动和幻想,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小李也失望地“切”了一声,“搞了半天,就是一堆破烂啊。”
然而,一直沉默的王队长,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在看到那些东西的一刹那,就好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
他的呼吸,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理会失望的阿刚和喋喋不休的小李。
他的眼神,死死地锁定在那枚纽扣和那个打火机上。
然后,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拿起了那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的手,竟然在微微地颤抖。
阿刚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里的失落被一丝疑惑取代。
王队长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里面是几封已经泛黄发脆的信。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封。
只看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王队长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敢置信和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
整个屋子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小李也察觉到了不对,他脸上的轻松消失了,紧张地看着自己的队长。
“队……队长?”
王队长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仿佛有风暴在凝聚。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李,然后目光如电,射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阿刚。
他举起那封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
“立刻!呼叫局里所有人员!封锁现场!”
“快!”
最后那个“快”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小李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冲出去拿对讲机。
阿刚彻底懵了,他看着状若癫狂的王队长,结结巴巴地问:“警……警察同志,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队长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阿刚,那眼神,让阿刚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里里外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良久,王队长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这桩悬案……终于能破了!”
04
“悬案?”
“二十年?”
阿刚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炸雷同时响起,震得他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了。
他只是想修个房子,还那三十万的债啊!
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二十年的悬案?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和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爸他……他一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阿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王队长复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父亲,是不是叫周建国?”
“是……”
“他是不是有个战友,二十年前失踪了,叫……何勇?”
王队长每问一个问题,阿刚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何勇……这个名字他听父亲提起过,是父亲当年最好的朋友,后来听说去南方做生意,就再也没了音讯。
“是……是有这么个人,可这……”
王队长没有再给他解释的机会。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几辆警车停满了狭窄的巷子。
无数穿着制服的警察涌了进来,迅速在老宅周围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勘查、拍照、取证、采集……
平日里寂静无声的老宅,瞬间变成了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重案现场。
邻居们全都被惊动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隔着警戒线议论纷纷。
“天哪!老周家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你看那阵仗,又是勘查又是封锁的,怕不是出了人命哦!”
“不可能吧!周老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
这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小刀,割在阿刚的心上。
他被一个警察“请”到院子的角落里坐着,不许他乱走,不许他说话。
他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罪犯的家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家被一群陌生人翻了个底朝天。
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现场取证工作初步完成。
王队长走到他面前,表情依旧严肃。
“周刚,那个铁盒以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重要物证,我们要全部带走。”
“另外,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严格保密,今天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不允许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的妻子!否则,你将承担泄露案情的法律责任!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阿刚木然地点头。
“我……我能问一下吗?”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我爸他……他到底……”
王队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紧绷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阿刚的肩膀。
“有些事,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
“你是个好儿子,想替父还债。但你父亲……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先回家去,等我们消息。记住,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说完,王队长便带着人,带着那个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铁盒,雷厉风行地离开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邻居们探寻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低着头,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从小依赖,此刻却无比恐惧的地方。
05
那一夜,阿刚彻夜无眠。
他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妻子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可他却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王队长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
“你父亲……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复杂?
那个一辈子只会埋头做木工,见了生人都会脸红的父亲,能有多复杂?
那个会在他小时候,用粗糙的大手,把他举过头顶的父亲,能有多复杂?
那个临终前,还念叨着没给他攒下老婆本的父亲,能有多复杂?
不!
阿刚用力地摇着头,他不愿意相信!
这其中一定有天大的误会!
可铁盒是真的,信是真的,警察那如临大敌的反应,也是真的!
烦躁、恐惧、困惑,像三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把旁边的妻子吓了一跳。
“你干嘛?一惊一乍的,要吓死人啊!”妻子不满地嘟囔着,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阿刚没有理会。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牛皮纸袋!
下午警察登记物证的时候,按规定,复印了一封信件内容让他签字确认,作为他这个发现人的留存记录!
当时他心烦意乱,签完字就随手把那个牛皮纸袋塞进了工具包!
它还在!
一个无法抑制的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要看!
他必须亲眼看看,父亲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
就算是犯法,他也要看!
他要一个真相!
阿刚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溜下床,摸黑找到了客厅角落里的工具包。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好几次都拉不开拉链。
终于,他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牛皮纸袋。
他没有开灯,而是躲进了唯一能反锁的卫生间。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他颤抖着手,撕开纸袋的封口,将里面的几张A4复印纸倒了出来。
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在纸上。
纸上,是父亲那再熟悉不过的,略带笨拙的笔迹。
阿刚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贪婪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
信的内容,就像是父亲的日记,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今天又吵架了,为了钱。”
“阿刚的学费还差一点,愁人。”
“何勇来信了,说在南方发了财,真羡慕他。”
“他说要带我一起去,我不敢,我走了,阿刚怎么办?”
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充满了中年男人的心酸和无奈。
阿刚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就是他的父亲啊,一个为了家庭,活得卑微又压抑的普通男人。
他怎么可能是什么杀人犯?
一定是警察搞错了!
他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心情,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和其他页都不同。
纸上,只有一行字。
而且,是用刺目的红色笔迹写的,力透纸背,字字狰狞!
阿刚的目光,落在了那行字上。
只见那张惨白的纸上,用血一样的红色,写着一行让他灵魂出窍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