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最喜欢看云。
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一看就是一下午。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像是在给云朵挠痒痒。
我不懂她看见了什么,但我知道,那是她的整个世界。
阿姐痴傻,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她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也分不清纸币的大小,但她认得我。每次我从外面回来,她总会第一时间扑上来,拉着我的手,用她温热的脸颊蹭我的手背。
她身上有一股干净的、像太阳晒过的被子一样的味道。
这个味道,是我心里最安稳的锚。
01.
我们生活在川藏交界的一个小镇上,这里天高云淡,神山圣湖的传说像风一样,吹过每一寸土地。
![]()
阿姐手腕上有一个纹身,一弯小小的月牙。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背着爸妈,拉着她去镇上纹的。阿姐的名字叫林月,我想让月亮永远陪着她。
纹身师是个沉默的男人,他看到阿姐,眼神里没有一丝歧视,只是淡淡地问:“不怕疼?”
阿姐当然不懂,只是冲他傻笑。
我攥着她的手,对纹身师说:“我替她疼。”
针刺破皮肤的时候,阿姐果然怕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糖塞进她嘴里,哼着她平时最爱听的调子。她含着糖,看着我,慢慢就忘了疼。
从那天起,她就多了一个习惯,喜欢用另一只手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那个月牙纹身。
有时候,她摩挲着纹身,会突然抬头对我笑,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我知道,她在对我说,她喜欢这个礼物。
我们的交流,总是在这样无声的细节里。
她喜欢听声音,风声、雨声、铃铛声,甚至是邻居家牛脖子下挂着的铜铃,她都能听得入了迷。
但她最喜欢的,是一种鼓声。
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低沉、缓慢,却仿佛能敲在人心上的鼓声。
每当雨夜,或是起浓雾的清晨,那鼓声就会从镇子外的某个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很轻,轻得像幻觉。
可阿姐总能听见。
她会瞬间安静下来,耳朵贴在窗户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受惊的鹿。
“咚……”
“咚……”
“咚……”
那声音仿佛有魔力,能安抚她所有的焦躁。我问过镇上的老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鼓声,只说可能是山里的回音,或是寺庙做法事的声响。
我便不再追问,只要阿姐喜欢,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02.
阿姐走丢前的半个月,镇上来了一个奇怪的游方僧人。
他不像寺庙里的僧人那样宝相庄严,反而有些邋遢。僧袍洗得发白,脚上的鞋也破了洞,背着一个硕大的、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
他没有在镇上化缘,只是每天在镇子口那棵大榕树下坐着,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似笑非笑。
我带阿姐路过他身边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亮了起来。
那光芒,不像是僧人的慈悲,更像是屠夫看到了上好的牲口。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阿姐身上,从头到脚,反复打量。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下意识地将阿姐护在身后。
那僧人却站了起来,拦住我们的去路。他双手合十,对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施主,你姐姐,是天赐的礼物啊。”
我皱起眉头:“大师,请让路。”
他却不为所动,目光依然贪婪地盯着阿姐:“她的魂,是上好的材料……纯净,无瑕,是做‘会唱歌的鼓’的最佳之选。”
“你说什么疯话!”我心头火起,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眼神更是让人发毛。
“咚……咚……”
就在这时,他身后那个巨大的包裹里,竟传出两声沉闷的鼓响。
那声音,和我跟阿姐在深夜听到的鼓声,一模一样。
阿姐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竟从我身后探出头,痴痴地望着那个包裹,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阿姐!”我急忙拉住她。
那僧人笑得更诡异了:“你看,它在召唤她。有缘,有缘啊……”
说完,他不再纠缠,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只留下那句“会唱歌的鼓”,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03.
从那天起,阿姐变得有些反常。
她不再喜欢坐在院子里看云,而是整天整天地守在窗边,朝着镇子外的方向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摩挲手腕上月牙纹身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嘴里咿咿呀呀的声音,带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焦急。
深夜里,那诡异的鼓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
“咚……咚……咚……”
每一次响起,阿姐都会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向往的矛盾。
我心急如焚,带着她去镇上的卫生所,医生只说是精神紧张,开了些安神的药,却一点用都没有。
我甚至去镇子外的山里找过,想找到那鼓声的来源,可每一次,当我循着声音找过去,那声音便会戛然而生,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里只有风,和无尽的寂静。
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游方僧人又坐在了榕树下。他看到我,远远地对我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脸上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诡异笑容。
我攥紧了拳头。
![]()
直觉告诉我,阿姐的失常,一定和这个妖僧有关。
我决定第二天就带阿姐离开这里,去城里生活。我已经联系好了工作,租好了房子,我想带她远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阿姐。
她听不懂,只是看着我收拾行李,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我摸着她的头,指着她手腕上的月牙纹身,轻声说:“阿月,不怕,哥带你去新的地方。那里没有鼓声,只有我和你。”
她似懂非懂地,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心。
那一晚,我把所有的门窗都反锁了三遍。
我睡在阿姐房间门口的躺椅上,手里攥着一把砍柴刀。
只要有任何异动,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
04.
我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她。
那一夜,我以为自己很警醒,可下半夜还是沉沉睡了过去。没有鼓声,没有异响,安静得可怕。
直到天光大亮,我被冻醒,才发现阿姐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道缝。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阿姐!”
我冲进房间,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她从未睡过一样。
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桌上,放着一个用泥巴捏成的、歪歪扭扭的圆形东西。
那是一个鼓的形状。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那个游方僧已经不见了,大榕树下空空荡荡。镇上的人说,天没亮时,看到那个僧人背着巨大的包裹,朝着西边的方向去了。
“西边”,那是一条通往无尽藏区的路。
没有任何犹豫,我揣上家里所有的积蓄,背上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寻找阿姐的路。
起初,我以为只要有方向,就总能找到。
我追到一个岔路口,线索就断了。
有人说看到他往北边的寺庙去了,有人说他上了去南边县城的班车。
我选择了北边,因为那里寺庙多。
我花了半个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那座山上的寺庙,可那里的僧人却说,从未见过我描述的妖僧。
希望第一次在我面前摔得粉碎。
我回到岔路口,身上钱已去了一半,只能选择更艰难的徒步,沿着去南边县城的路追。
路上,我遇到一个跑运输的司机,他说曾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镇上见过一个痴傻的女孩,手腕有纹身。
我欣喜若狂,把身上剩下的大半积蓄都塞给了他作为感谢,不眠不休地赶了过去。
可等我找到那个女孩时,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和阿姐有些像的可怜人。
那一刻,我蹲在陌生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第一次感到了绝望。钱快没了,线索是假的,阿姐到底在哪里?
我开始打零工,在饭店后厨洗碗,在工地搬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我不敢多花一分钱,吃最便宜的糌粑,喝免费的酥油茶,晚上就睡在车站或者废弃的屋檐下。
高原的夜晚冷得像冰窖,我只能紧紧抱着阿姐唯一留下的一件旧衣服,上面残留的太阳味道,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暖意。
我遇到过骗子,也遇到过好人。
有人骗走我一周的工钱,也有藏民阿妈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张热乎的饼。
我的脚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老茧。
我的皮肤被紫外线灼得黝黑刺痛,嘴唇干裂得说不出话。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眼神麻木的自己,会突然问自己,这一切值得吗?
可每当我想放弃,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阿姐摩挲着手腕月牙纹身的模样,和她看着我时那种全然依赖的、干净的眼神。
我不能停。
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了。
05.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
我几乎走遍了所有地图上有标记的藏区城镇。
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只是像一头固执的野兽,凭着直觉和从无数谎言中筛选出的、最渺茫的线索,一路向西。
最终,所有零碎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名字——“孜珠”。
那是一个连很多当地人都讳莫如深的地方,传说建在悬崖之上,是古老苯教的道场,保留着外人无法理解的传统。
去往孜珠的路,是我这两年来走过最险的。那不是路,是盘在山崖上的土道,一边是万丈深渊。
当我终于站在山脚,仰望那座嵌在绝壁上的寺庙时,心中竟没有丝毫敬畏,只剩下一种宿命般的疲惫。
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寺庙在准备一场盛大的祭典。
![]()
寺庙里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柏和酥油燃烧的味道。我混在穿着藏袍的信徒中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就在我茫然四顾时,一阵鼓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咚……”
“咚……”
“咚……”
就是这个声音!低沉、缓慢,仿佛直接敲在我的灵魂上。这两年来,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又在我醒来时消失无踪。
是它!就是它!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上头顶。我拨开面前的人群,像疯了一样朝着声音的源头挤过去。
在祭台的正中央,无数信徒跪拜的方向,摆放着一面巨大的皮鼓。
那面鼓很古怪,鼓面不是我见惯的任何一种兽皮。
它泛着一种象牙般的、温润的白色,在酥油灯的映照下,细腻得甚至有些透明,上面仿佛还能看到一丝丝淡淡的、属于皮肤的纹理。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的目光,像被钉住一样,死死地盯着那面鼓。
在鼓面的右下方,在无数信徒虔诚的目光和燎绕的香烟中,有一个小小的、因为皮面被绷紧而微微有些变形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