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一个50岁男人的两次婚姻。

文/圈圈

1

张力把美红的东西一件件拖上那辆破板车，连她买的一个棉线团子也没放过，扔到车上，线团子滚了下来，他捡起来又塞了上去。然后张力说，走吧。

美红把着门框，眼眶红红地说，力，力哥，我不走行吗？你别赶我走成吗？我……

滚！张力娘扔过来一把扫帚，人隔得远远的，冲她骂，赶紧滚出去，晦气！

张力看了他妈一眼，伸手想拉美红，想到了什么，又把手停下了。就是这一停，美红的眼泪滚了出来，脚也跨出了门槛，仿佛踩着千金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出去。

张力娘把刚才扔的扫帚捡起来，又扔到美红后背上，她踉跄了一步，扭头想喊一句，却正撞上张力娘面目狰狞地狠狠呸出两个字：骗子！

美红顿时脸变得煞白，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张力娘没骂错，她就是个骗子。

几个月前，有人把她介绍给张力。

张力家庭条件不好，他爹在床上躺了几年，赚来的钱都填了那个病窟窿，人长得也一般，所以迟迟找不到老婆。眼见都三十了，他娘急了，四处放话要找儿媳妇，美红就是这么被说到张家跟前的。

美红家在外村，条件比张家更差，全家守着一个破屋，她上头有两个哥哥，都没娶媳妇，就指望着她了。

所以，美红家提了要三万的彩礼钱。

三万啊，九十年代的农村，谁家娶个媳妇要那么多钱？能配个摩托车就是气派人家的娶法了。

但张力就看中了美红，美红长得标致，说话温温柔柔，可她家的要求实在是高，他娘琢磨了一晚上，把这事推了，张力失落得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张力没想到的是，美红自己跑来找他了，说她愿意，还把她攒的钱给张力了。

那钱不多，皱皱巴巴有整有零地一小包，总数不到五百，离三万还差得远呢。但她这个举动把张力那颗微凉的心一下子给捂热了——她愿意跟自己过日子！

张力跟美红说，你放心，我一定娶你！

先前张家死抠着攒下了一万块，剩下那两万块钱的缺口，只能想办法去借。

2

张力的娘原先是反对的，按她的想法，要不是张力拖到那个岁数了，一万块的彩礼她都不乐意出，美红家竟然敢要三万？抢钱还是卖女啊？

但最后，她没拗过张力，还是去想办法了。谁叫自家儿子看上了，一副非美红不娶的架式，还说娶不到美红，他就打一辈子光棍。

当娘的，哪受得了他打一辈子光棍啊，天凉了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那就娶吧，张力娘对美红的印象也不差，她仔细瞧过美红那双手，是干过粗活的。贵就贵点吧，能好好过日子，再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就行。

最后亲戚朋友借遍，还把张力娘的一对金耳环也卖了。那可是她祖上传了几代下来的，要不是为了娶儿媳妇，她怎么可能卖！

可以说，娶美红，把张家掏出了个深窟窿洞。

张力却觉得没啥，只要他跟美红一条心，两人都好手好脚的，还怕日子过不起来？

婚事办得极快，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张力就把美红娶进门了，当新郎官那天，张力的嘴咧到了后脑勺去了。

美红的确勤快，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收拾，晚上连张力娘的洗脚水她都负责倒，张力娘检验过几次之后，原本不满她家高彩礼的脸也慢慢由阴转多云了。

说到底，他们那样的人家，娶妻是为了过日子，能把心安在这个家里，张力娘也没多少挑的，毕竟，美红是真的能干，她嫁进之后，张力娘都成了半个闲人。

那天，张力娘去赶集，跟邻村一个大娘看中同一样东西，两人互不相让，就骂起来了。对方的骂功不如张力娘，愤愤然把东西让给张力娘，临走前骂了一句，活该你家娶个癫婆子！

张力娘当时没多想，认为是对方输了气不过，故意嚷嚷瞎话想让她不痛快，她回家后，还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讲给张力小两口听。

张力和美红附和了她几句，她很快把抢到的东西拿出来给张力显摆，所以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美红悄悄敛了笑，两只手绞在一起，双腿还有些发颤。

可有一次，美红突然倒在张力和他娘面前，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张力没见过这阵仗，以为美红吃了什么坏东西中毒了，就要跑出去找医生。但他人还没走，美红却已经停止了发作，好像刚才那副吓人的样子根本不是她。

3

事后美红解释她只是有点不舒服，可能吃错东西反应大了些，张力被唬弄过去了，但张力娘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突然想起那天赶集时那个大妈临走前骂的话，癫子？难不成那不是人家输了心里不痛快故意咒她，而是真的？

张力娘留了个心眼，跑去美红娘家找人打听了。

美红娘家在邻村的深山里，张力娘出去了三天才回来。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天边挂着一点残余的晚霞，红得有些暗沉压抑。

美红那几日没事就在村口转悠，看见张力娘的身影，赶紧迎上去。

张力娘手里拽着个小包，美红想接，却被张力娘躲过去了，美红脸上的笑顿时有些慌张，她喊了句娘，被张力娘无视了。

进了屋，张力娘对着美红兜头就一耳光，她浑身发颤地指着美红，你这个扫把星，我们老张家是做了啥孽要被你祸害上！

张力赶紧跑了过来，看到自家老娘那样，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问他娘是咋了，生那么大的气。

张力娘一把将张力拽到身边，指着美红破口大骂，儿啊，她就是个骗子啊，她有癫病啊！

张力看了美红一眼，她脸色煞白，绞着手指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看得不忍，就跟他娘说，娘你别听人家说闲话，那是……

张力娘狠狠呸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什么狗屁闲话，老娘亲自去问了！

这三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美红真的有病，羊癫疯，这事儿在她娘家那儿不是啥秘密，当初要是谈婚事时多打听下也能知道。但张力娶得急，美红娘家人又送了礼让村里人帮着瞒一瞒，所以张力这边完全不知道。

那个介绍人跟美红家也是一伙的，他们就是想把美红卖个好价钱。

之所以说卖，是因为美红压根不是她娘亲生的。

4

那时，美红娘刚流掉一个孩子，看见美红被扔在外头，动了点恻隐之心把她捡回去了。

但家里穷，根本养不起多一张嘴，美红家把她送出去几次，但都被送回来了，就是因为她这个病。

其中有一户人家也算是心疼过美红的，花了些钱去治。但那时候的医疗条件不怎么样，没治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放弃了，又把她送了回去。

美红最后一次被送回来时，她八岁了，辗转了好多个人家，美红家也认了命。那个年纪，再送也没人愿意养了。

美红不发病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听话又乖巧，生得也清秀。她娘那时就想，要不然将来就嫁给她小儿子。

小儿子脸上有个大胎记，人也笨，家里那么穷，讨老婆是很困难的。

可美红十五岁那年，她的身世被打听到了。她亲娘，还有外婆，都有这个癫病，也都已经死了，她爹十几年前就搬走了，早找不到踪影。

换句话说，这个癫病会遗传。

美红娘吓死了，不介意美红嫁给小儿子，是因为他们都习惯了美红发病，可要是美红生个孩子了来，也有病，那她就万万不能接受了。

于是，他们一门心思想把美红嫁出去。

在张力之前，美红就被介绍给过好几个男人，但人家精明，多了个心眼子，临门一脚时把腿收了回去。

只有张力这个傻子上当了。

张力娘怄得心肝脾肺都在喷血，她捶着自己的胸口大喊，老天爷，我是作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个癫子！早知道，我当初一头撞死也不能让你进门。

美红发着抖，虚弱地吐出我不是三个字。余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张力娘就推开张力扑了过去，揪住她的头发一阵嚎，你还有脸敢说你不是！也不怕雷打下来劈死你！

张力苦着脸，想把他娘拉开，但又怕伤着两人。

突然，美红又发病了。

5

这一次美红发作得更加厉害，也让张力看了个明明白白，他的心里凉成了一片灰。

等美红恢复了，张力娘就说，离婚，退钱！

张力这一支没啥人了，可张家好歹是个大族，别人都这么骗到张姓头上来了，还得了。

于是，张力娘就喊着一帮人去美红娘家了，两家人结结实实打了一场。最后美红娘家说，美红一个黄花闺女，给你儿子睡了好几个月，想白睡，我呸！

于是，美红和张力离婚，美红家退一半的彩礼钱。

这桩曾让张力喜不自禁的婚事，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张力送美红回家，一路上他走得极慢，可再慢，路也有走到头的时候。

他把东西缷下来说，我就不进去了。

美红嗯了一声，张力眼一酸，扭过身推着车就要走。

力哥！美红叫了他一声，张力没回头，她抖着声音说，力哥，我是真心想跟你过一辈子的。

张力脑子嗡地一响，他攥紧了双手，硬下心哽着嗓子说，咱们……没缘份！

出了美红的视线，张力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没办法，他都三十了，他不能娶个癫子老婆过一辈子，那要是再生个有癫病的孩子，这辈子还怎么过？

可心是真的疼啊！

回到家，张力又把自己灌醉了，这次比上次更难受。上一次，是因为没得到而痛苦，这一次，却是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像把心活活剜了一遍。

张力娘气还没消，她先前对美红有多满意，现在对她的欺瞒就有多痛恨。她拧了张帕子，粗鲁地替张力擦了把脸，骂道，瞅瞅你这鬼样子，一个病癫子，值当么？下回，娘给你找个更好的！

6

张力没让他娘找，他跑出去打工，攒了点钱。第三年的时候，讨了个外地老婆，就在外地成的亲，逢年过节都把他老娘接出去。

后来，他做了点小生意，也生了个女儿，日子算是好起来了。

但讨的女人爱钱，一分一毫都要攥在手里，说男人口袋有两张票子都会动歪心，她得防着。

张力不想跟女人计较，就把钱给交给她了。

可谁能想到，女人用他的钱，去养了旁的男人。张力把女人和奸夫堵在床上，那会子他才知道，女人一直瞧不上他，嫌他木讷，嫌他丑。要不是他还能赚到两钱，她早就不耐烦跟他过日子了。

两人离了婚，女人把女儿要走了，张力同意了，他一个大男人带着女娃儿，确实也不太方便，女人是嫌弃他，可对女儿是真心的。

五十岁那年，张力突然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有些懒懒的了。

他不想在外边漂了，就回了老家。

他老娘前几年过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有一天，张力站在院子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送美红回家的那天，她扒拉着门框，一脸不舍地求他不要赶她走，那时候，门框刷是新漆，锃亮的，是他为了娶美红进门，特地翻新了一遍屋子。

那一眼，竟然是他正眼看美红的最后一眼。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竟然是他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美红性子温柔，人又勤快，手艺也好，两人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却从来没有吵过嘴，他天天都盼着回家，盼着眼里装着的那个人。

后来，他再也没有过这种心情了。他对前妻，更像是完成一个家庭的责任，有心，却无情。

这么一想，张力就有些释然，那桩婚姻的失败，他也有责任。年轻的时候，人们爱讲俊美的相配，可是到了张力现在这个岁数，讲究的人倒不多了。

他手头有点小钱，身体看着也还过得去，为人没啥坏毛病，所以替他说和黄昏恋的倒是蛮多。

张力自己倒没这个念想，他经历过两次婚姻，知道人过日子不能图有人陪着就行，还是看陪你的这个人是啥样的，不然就是和尚道士，各念各的经了。

7

有一天，两个年轻人来找他，说他们的娘想见见张力。

张力以为又是谁来介绍老伴，回绝了。

年轻人说，他们娘叫美红。

张力惊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可能，美红不可能有你们这么大的娃儿！

年轻人就笑，说张叔，你倒是记得蛮清楚啊。

张力尴尬地笑笑。

不过两人真是美红的娃，虽然不是亲生的。

美红后来又被家里嫁过几次，发现她的病后，大多数者像张力家这样，退了婚。虽然会吵闹一翻，但每次还是会落得一半的彩礼钱，所以美红娘家并不觉得亏了。

后来，她终于遇到一个不介意她有病的男人，这两孩子，就是那男人前妻留下的。

美红说那正好，我就不用生了。她也怕自己的癫病会遗传给孩子，她把那两孩子当成亲生的养。后来男人意外死了，她没有再改嫁，死咬着牙把两孩子养大了。

她娘家是想把她找回去的，可这次美红挺着腰杆说，我欠你们的，该还完了吧？

美红知道娘家把她当件东西换来换去，可她被娘家救了是事实，要不然她早冻死了；他们养了她也是事实，早些年她每次被退回来，他们也还是接收了她。

家里那么穷，也还让她念了几年书；她发病，她娘也想了很多办法去治……

他们待她不好，可他们到底也有恩于她。

她欠的，她会还。

8

年轻人说美红快不行了，临终前，她想见见张力。

张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美红面前的，她瘦了，老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这辈子一眼就心动的女人啊！

他眨眨眼睛，说美红啊，好久不见。

美红虚弱地冲他笑笑，示意他摊开手，她在他手里放了一对金耳环，款式很老了，但打理得很干净。

张力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当年他老娘为了替他凑彩礼钱卖掉的那对，美红找了很久才把它找到。可惜张力娘不在了，那就交给张力吧。

那桩婚事的背后藏着她的欺骗，可这对金耳环，却意味着，当年有一个家庭，那么不遗余力地想要娶她。

可惜啊……

当年，她欠着娘家的，不能反抗，可她是真心想嫁给张力。

美红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介绍人让他们单独培养下感情，两人都不会说话，到了外边一句话都没有吭声。

后来，街边有卖烤红薯的，那玩意在乡下不值钱，但张力把红薯吹得不烫手，又把外边的灰皮剥了之后，再递给她。

从来没有人这么细致地替她着想过，那种被人珍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的滋味，她头一次体会，让她想哭。

可惜，她的命不好，没能跟张力走到最后。

张力眼睛红红地握住美红的手，问她你怪我吗？

怎么会？她骗人在先，又有病。

张力突然攥紧了美红的手，当年，他以为放弃美红是正确的选择，他会有正常的健康的家庭，可结果呢，他除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什么也没有得到。

回想这几十年，他最好的日子，就是跟美红结婚那段时间。只是当年他不懂，也不够有勇气，如今，他想明白了，老天爷却不肯给他机会了。

张力不由地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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