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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会毁掉三代人!”
过去几年来,我们几乎随时随地都能看到“痛骂”原生家庭的类似论调,它的起因可能是某个社会事件、影视剧,甚至一则短视频。
从饱受追捧的心理归因,到令人警惕的滥用“甩锅”论,“原生家庭”这一概念,在中文互联网上经历了过山车式的大众定位与印象。创立于2008年的“父母皆祸害”豆瓣小组,在巅峰时期达到12万成员。
心理学者武志红自18年前就开始研究家庭对人的影响。其作品《为何家会伤人》在2007年首次出版的时候,“原生家庭”四个字还未正式诞生,十余年来,这本书的销量不断突破新高,迄今突破两百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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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志红
武志红告诉南风窗,人的大部分心理行为与性格特点,的确可以从家庭找到根因,但他不赞同将一切痛苦都归罪于原生家庭,而忽视内省与自我的剖解。
武志红认为,“归因”与“归罪”是有区别的,“归罪就是,我有一个缺点,我有一个痛苦,我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定是一个罪人导致的。最开始我可能觉得罪人是我自己,后来有了‘原生家庭’论,突然间发现罪人是我的父母,反正一定有这么一个魔鬼导致的痛苦。”
2025年7月出版的《为何家会伤人》增补版本里,武志红新增了“原生家庭20问”,围绕当下网络讨论与公众关注最密切的话题,对原生家庭这一流行概念,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等方面,进行了又一次审视与探究。
7月中,南风窗在广州见到了武志红。
年过半百的武志红没有子女,沉浸在探索与创作的世界里。他对这个世界的情感态度,呈现出一种羼杂悲观与温柔的平静。如他自己所说,选择研究心理学的最初目的,是“想搞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保持思考,保持观察,保持探索自我与世界,是武志红现阶段主要的精神状态来源之一。
以下是武志红的讲述。
控制与被控制
在我看来,控制与被控制,是中国家庭中最常见、最密集的伤害类型。
我在《为何家会伤人》里提到了一个真实案例:一对双方都是教育系大学教师的夫妻,自从孩子出生后,他们就为孩子制定了一套“完美”的教育方案,要求孩子每一步都按照方案走。孩子长大后参加高考,第一次没考上重点大学,在父母的要求下复读了。第二年高考结束后,成绩公布之前一天,孩子竟因担心自己考不上父母要求的重点大学,跳楼自杀了。
令人痛惜的是,成绩公布后,他的分数超出了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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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家会伤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感觉非常非常可悲。生命不该如此。一对所谓很懂教育学理论的父母,培养出的孩子也许只是他们头脑里的一个想象,甚至不一定是社会需要的人才,因为社会永远需要天才。
很多父母无法接受孩子不优秀,因为自恋是人的根本属性。有个词叫“全能自恋”,即我有一个愿望,就要立即、马上、完美地得到回应和实现。心理学上说这叫“小我”,小我只是头脑里自然产生的一个幻觉,你还觉得这个幻觉是真理,不仅非让自己按照这个去活,还要把它深深套在孩子身上,结果孩子本来无限的生命就被你锁在一个破想法里头。
我一直觉得,原生家庭最大的祝福,就是让一个孩子信任自己的感觉,而不是背离它。
什么叫做信任自己的感觉?比如我冷了就多穿点,饿了就多吃点,饱了就少吃点。我想看蚂蚁搬家,我就看蚂蚁搬家。就这么简单。但控制会带来伤害,已经吃了两碗了,父母还说你在长身体,多吃点,结果本来吃饱了挺好的,撑着了就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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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角落》剧照
我毫不夸张地说,大人非要逼孩子多吃一碗饭,孩子就死了一次。这甚至不是形容,我觉得它就是一份死亡。因为一个人的愿望就是他的精神生命的碎片,要把真正的自我活出来,按照自己的感觉度过这一生,一个人的精神生命才能得到实现。
一个孩子品尝不到生命的这些美妙,这些自主感,从小事到大事,他就会感觉自己被一次又一次地杀死。
我们一般说原生家庭的创伤,除了控制带来的吞没感,还有一类比较常见的是缺席带来的被抛弃感。如果被抛弃感很严重,一个人就根本没有机会和养育者建立基本的依恋关系,那么他也无法与世界建立关系。
据说,德国曾经有个皇帝做了一个很有伦理争议的实验,他养了一批刚出生就和母亲分离的孩子,只提供生理上的照料,不给予任何亲密接触,也没有任何情感沟通,最后孩子都死了。如果彻底没有依恋关系,孩子根本活不下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一直认为,有毒的关系胜过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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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上的家》剧照
很多人觉得自己身边没有关系,比如常常在家待着,不外出社交。但这其实叫有少数关系,只要他还在工作,有一两个朋友,都不叫彻底没有关系,完全切断关系,人就死掉了。
不过,这样说起来好像显得父母的责任过大。包括现在我们看到一些社会新闻里,孩子抑郁、孩子轻生,大家都会第一时间去指责家庭教育。但我还是认为,一个孩子自毁,他自己仍然应该是首要责任人,紧接着才是原生家庭。
今天之所以原生家庭论这么流行,一部分原因是大家在归因,但同时另一部分是对自我的回避。因为怪自己是最痛苦的,但找一个外部原因则更容易。
很多对父母怪罪很深的朋友其实原先也会很深地怪罪自己,会认为一切不好都是我导致的,那个时候他们会感到非常痛苦。但当原生家庭理论介入,有了父母作为新的怪罪对象,这个时候,痛苦的确会减轻很多。
把自己“重新养育一次”
人与父母的正常依恋顺序,应该是先有切肤的亲密接触,再到养育,最后再到漫长的分离。
三岁以前,孩子需要和养育者建立亲密关系,也就是妈妈和孩子之间那种没有隔着衣服的、皮肤对皮肤的接触。孩子需要体验这份亲密,他会感到自己和母亲是一个共同体。接着开始出现分离,而且分离会贯穿孩子的整个漫长的成长过程。人的成长就是一个逐渐与原生家庭进行分离的过程。
但在不少中国家庭里,这个顺序反过来了。
譬如,出生后,由于母亲工作的安排、地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等问题,不少孩子并没有待在父母身边,而是交由隔代或托儿者照顾。而到了四五岁开始学习、接触社会并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时候,父母重新出现,并开始介入和控制。我听过很多真实的故事,等孩子到了需要跟父母分床的年龄,妈妈反而来跟你睡一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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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家人之名》剧照
在正常的养育关系里,一个人应该先得到爱,然后得到自由,再得到自我意识的发育,他的自我就是他的精神生命。但如果这种顺序反了,我们就没有机会去发展自我。一个人可能就会逆着生长。
我曾有一位已婚的女性来访者,一个外表很精致漂亮的女士,但她的家和她的车总是处于脏乱的状态中。其实她也很想收拾得干净整洁,但就是会不断进入一种无意识的强迫性重复,她也不理解自己在干什么。
事实上,这位女士刚出生不到两个月,就被父母送到了托儿所里。后来她从父母那里得知,那个托儿所的环境很脏很乱,因为人手不够,阿姨还很冷漠。她小时候常常通过哭闹或生病,希望父母能将她接出来。
咨询结束后当天晚上,那位女士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脏兮兮的摇篮里哭。托儿所是脏的,摇篮车也是脏的,这种空间让她与自己的家联系起来了。家里的床也像是摇篮,保持脏乱就是在强迫性重复幼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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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讨好的勇气》剧照
从心理学的角度,我们一般不太会用人生观、价值观等等去理解一个人,我们会认为一切都是形成的,都与一个人的养育历史有关。
比如我,其实我从2014年就开始找信任的心理分析师做咨询,直到今年(2025年)才结束咨询。整整十年时间,直到最后一次咨询,我都还在讲述与我母亲的关系。
自从我一出生,我父母就有严重的抑郁症。我母亲时常处于生死边缘,很小的时候,我总是与妈妈处于共生状态,可以为了她做出一切,但她同时也表示可以为了孩子不惜一切,我们两个都觉得自己不重要,对方最重要。
这也塑造了我爱的观念和模式,后来在亲密关系里,我也有过恋爱脑很严重的阶段,比如无限度地为对方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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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剧照
我们通俗说的“恋爱脑”,本质上就是太不自爱。从原生家庭的角度来讲,恋爱脑的存在,可能源于一个人没有被深深看见过。比如我,虽然我从小没挨骂挨打,但我在学习和工作上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来,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能被真正地看见。
后来我也听说过一些更悲痛的新闻,比如前几年的“北大包丽案”,当时也涉及到一些对“pua”的引申和讨论。在这个案子里,男方好像是有要求女方去剪断输卵管。我觉得我们一定要告诉孩子自尊的重要性。在恋爱里,一旦发现对方在践踏你的尊严,就要毫不犹豫地还击。尊严可能关于金钱,但更根本的底线,是身体。在恋爱里,我们绝对不能允许他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爱很难,接纳更不易
1992年,我考上北大,最开始想报的是化学专业,也谈不上什么理想,只是生物化学在当年很火热。入校后,大一理科生要到河南信阳陆军学院军训。军训期间,我在图书馆看到了心理学的书,一本本读完,就不能自拔了。我觉得这要比生物化学无线电子有意思多了,它可以解答人性的奥秘。
一直到现在,我研究心理学的究极想法,就是搞清楚人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有很多人将心理学作为一种解法和药方,很多人来做咨询,经常就跟咨询师说,能不能解决我的痛苦,不要问我什么感觉?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情绪价值被放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来访者,一来就说自己有严重的失眠,每天晚上3点才睡着,白天的状态很不佳。然而,在我们的咨询中,他不断告诉我,能不能不要探究我的内在?能不能直接帮我解决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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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她说》剧照
我只好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人不能在不理解自己内在世界的情况下追求太快的改变,第一是做不到,头脑层面的扭转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第二是会伤害自己。巨变或是太快的改变,都意味着自己的一部分被否定甚至杀死。这是一种自我虐待。
事实上,很多和他一样的来访者都会有一种颠倒的逻辑:他们认为只要睡好觉了,心理就舒坦了。但其实恰好相反,因为他心里还有结,这个结化不了,就不能正常地工作、恋爱,晚上才会睡不好觉。
后来,我和那位受访者拆开了去逐一谈,应该如何去恋爱,渐渐地从他内心深处找出一个俄狄浦斯情结。关键事件有两个,一个是他在初中被校长骂过一次,本来成绩特别好的他立刻就丧失了社交功能,不能去学校了。另一个就是,他之前一直和他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带来了严重的内在冲突。
我一直认为,容纳情绪胜过化解。不急着“解决”问题,而是先和问题建立深度关系。理解和接纳自己的过程很深,很漫长,并不会说什么时候“啪”一下就转变了。所以我觉得对心理咨询也好,对原生家庭也好,对我们自己也好,我们都应当持有一种合理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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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我们不能忽视内心真正的需求,试图与世界建立联系。
就像现在很多人为了不在关系里受伤,会选择直接切断关系,拒绝恋爱、婚姻、生育,但很多人可能不相信,真正的孤独,比我们想象中难以承受得多。
现代社会独有的城市生活空间为许多人设置了独处的便利,比如成熟的法律、外卖系统等等经济发展带来的便利,都给了人一种可以按照自己意愿而活的空间。但有时候我们自以为享受孤独,不一定是真正的孤独。
判断方法很简单,独处一个月,就与自己待在一起,切断与外界的联系,看看有几个人能做到?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刷手机、看短视频,但这也不是真正的孤独,他们依然在渴望通过网络与世界建立一种联系。而且这是一种低水平的生存状态,刷短视频、网页、打游戏、胡吃海喝,很多人相信这就叫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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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凪的新生活》剧照
还有一种能真正享受孤独的人,是自我实现者。比如小说家、哲学家,他们真正能享受独自一人时的创造,但这种人凤毛麟角。
切断太容易了,但真正能承受孤独的人少之又少。
我们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可能觉得游山玩水很快乐,上网、独处也很快乐,但到四十岁以后,那种孤独感真的可能比你想象中可怕很多。我有选择丁克的朋友,他与他的妻子非常相爱,但到四十多岁以后,他说,常常回到家里觉得鸦雀无声,冷冷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有时候两个人都在那儿刷手机,家里安静得可怕。我朋友说,这时候他心里感觉是“没着落”的。
我还有一些来访者,如果人到中年还是独身一人,尤其是基本没谈过什么恋爱的人,而且缺少创造的状态,他就可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空虚。
就像我们在谈论原生家庭的时候,很多人的逻辑就是这个东西是不好的,所以我要把它切掉,要必除之而后快。
美国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说,爱是深深的理解和接纳。但爱不是改变,基于一种基本的自恋,人会希望自己是好的,甚至是全然好的、特别好的。一旦看到一个问题觉得是坏的,改变不了,就想把它给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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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颂》剧照
实际上,理解、接纳,比改变重要得多得多。
这里的接纳,不是头脑知道,而是内心知道。区别在于,头脑知道只是停留于思维层面,更多是由一种潜意识推动,但心里知道就是一种内在的力量,内在很深很深的愿望。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什么在发生,同时,内心有一股力量告诉大脑,我想改变,改变很重要。
比如我自己,人到中年,我开始更重视自己的感受,听随内心而活。比如我的内心没有动力去成为父母,所以我就没有成为父母。
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比如网络暴力的猖狂,每当我对世界产生失望感的时候,我就能立刻意识到,之所以产生失望,是因为我脑子里会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有一种符合武志红想象的合理秩序,我希望它按照那个秩序去运转。但其实这只是我头脑里的一个妄想,这个世界本身要比我想象的合理得多。
“自洽”和“自在”是不一样的,“自洽”还有可能是脑袋欺骗自己,但自在是真的与自己在一起。我们能不能真正接纳自己?能不能真正活在当下?我想,这会是我后半生致力于达成的一种理想人生状态。
作者 |肖瑶
编辑 |张来
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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