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这位在乡道边卖瓜的农村妇女,五十三岁,两鬓须白,看着像六十多岁的人。几个小时前她打电话给我爸,说瓜都熟了,卖不完,想让我爸帮帮她。我奶奶生病了,我爸本不想再贩瓜果,但还是应承下来了。原因就是,她太不容易了——她丈夫是个偏瘫,只有一只胳膊一条腿能用,子女都在上学,她一个人翻地撒种施肥浇水,种了两三万斤西瓜和近四十亩地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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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三十八九度的高温已持续多天,玉米已经卷叶,再不浇灌,必然影响产量,西瓜不卖完,她是没有时间浇地的。西瓜已熟,短时间卖不完也会熟透脓(河南话,意思是坏了)地里。于是,我爸找来瓜贩朋友,带上她,还有我,趁早上五六点,太阳还不那么毒时,下地摘西瓜。
她赤着脚弯着腰,拿剪刀在地里剪瓜秧,干得很卖力,不休息,也不喝水,俯下身去,直到剪完一行瓜后,才直起腰歇会儿。她挑品相稍好的西瓜用手砸开招呼我们吃,又挑出品相不好的西瓜自己吃,扒拉两口,腰又埋进地里。直到西瓜装车起运,她才缓口气,和我们多说两句话。
按理说,批发西瓜的人是出钱贩运的,没有义务再费时费力帮瓜农摘瓜,何况她的西瓜甜度参差不齐,有的甜有的不甜,但想来也能理解,一个人忙活这么大片瓜地,施肥浇水,难免有疏漏。她五十三岁,我爸五十一岁,我爸的朋友也没她大,她一口一个老大哥喊着,捡出个稍大的、品相好的西瓜往车上递,希望我们能多装些,车虽不大,但装上两车,也有四五千斤,也算帮了她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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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点时日头就已经升起,温度也有三十几度,我们几个人已经晒成古铜色。装完车后,我爸和他朋友单独出摊售卖,我和这位大姨一起出摊吆喝。我妈说之前她出摊时曾和这位大姨并列摆过摊,说她曾拿着茶杯来让我妈给她匀点水,她从不买水,也不买饭,那天她忘从家里带水,只带了自己炕的鸡蛋馍,太干,没办法才来找我妈匀些水。中午的时候,我和大姨一起摆摊,我能借着自己吃饭喝水的名义,给她也买一份,这样她能接受,我也能多和她聊聊天。
同志,写到这里,我想和你探讨一个问题,你知道“味”吗?这个“味”,不是指一种具体的什么闻的味道,而是一种气息。就好像你在别的地方待的时间长了,再回家下火车就能闻到一种味——你回到村头,回到你家里,你就能闻到村头的味,家里的味。这种味之所以称之为“味”,是因为风一刮过来你就感到熟悉——火车站总是有风的,村头也有风,到家了有人接你也总是带风的。这种味能让你链接上一种环境,继而让你感到熟悉,感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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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人也是有“味”的。你通过一个人的外表相貌、衣着打扮能觉察到一种味,也能通过了解一个人的事迹感受到一种味。比方说一个自暴自弃的人和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带给你的“味”就是不一样的,前者让人不愉快,后者让人有斗志。我们自己身上也是有味的,表现在我们做了什么,态度是怎样的——它是一种生命状态。这种味化作无形的姿态,萦绕在我们四周,我们或者把它叫作磁场,叫作气。当我第二次再见到这个中年妇女时,就能鲜明感受到她身上的味了。那是一种艰苦奋斗之气,昂扬向上之气,坚韧挺拔之气。
我们说,艰苦、奋斗、昂扬、坚韧、不屈这些词语是形容人的精神的,而精神是无形的,不一定表现于外在。其实不是的,当你真正待在一个历经苦难磨砺和生活鞭挞但仍然撑起一片天的人的身边时,你是能看到这种精神的具象化的。这种精神,它会外化于味,外化于气,萦绕在人的周围,会具象成白发,具象成皮肤纹路,镌刻在人的外观上。你从她身边路过,你看到她,你和她说两句话,你了解她面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就能分明地感受到,继而震撼到——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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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把镜头对准她时,她很局促,她说还没人给她照过相,怕不上镜,不好看,然后笑笑,说你手机里存我这丑人的照片,多不好,你多拍拍这西瓜,我这瓜大,好看,你看看这瓤......她在和人交谈时经常笑,但笑不是自然的笑,是陪笑,或者说,赔笑——这笑不属于她,“笑”是欠人家的,所以需要赔。因为要以笑示人,所以要笑,而不是因为感到舒适和幸福而自然的笑。
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地上,很安静,随处看着一个地方想事情,她是在想事情,她有很多事情,有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她还没有做,时间不够用,事情也太繁杂,所以她要想,她要分配时间。我们没事的时候,盯着一个地方发呆,这叫打发时间,她不是,她生怕时间不够用,她是在打算时间,打算生活,打算着时间怎么分配,打算着接下来要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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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事情的时候,你看着她,看着她的坚韧,你也会想到一些事情,你会想到自己之前遇到某件事不够坚韧的时刻,会想到自己之前面对某件事情退缩逃避的时刻,继而你就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但这样的自惭形秽是积极的,因为它会让你偷摸下决心,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时,也要变的坚韧起来,也要挺拔起来,并且坚韧下去,挺拔下去。是的,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她,也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你。
我看《百家讲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近刚又重温了一遍郦波教授讲的于谦、海瑞和张居正。你看着这位有坚韧气场的中年妇女,你是能联想到那些在历史上留下过光辉事迹的人物的,也能联想起许多劳动着的人,有在高温下在抗旱浇地的父亲,有在砖厂里埋头干活的工人,有在烟叶地里打烟叶的老年农民,还有许多背井离乡在城市里摸爬滚打的年轻人......
你会想,你眼前这样的一个种西瓜的中年妇女,还有那么多辛勤劳动埋头苦干的人,他们一点都不比张居正和海瑞渺小。正是这样的人托举了海瑞,海瑞才能成为海瑞;这样的人成就了张居正,张居正才能是张居正。海瑞之所以是海瑞,张居正之所以是张居正,也正是因为,他们是为了实现让如中年妇女这样的人劳有所获,干有所得的理想而不懈奋斗,而奋斗终于有所成了,他们才能成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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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说我们也出了些力所能及的力量,帮助了这样有韧劲不服输的人,那么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和于谦海瑞张居正等,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只有贡献之大小,而无方向之偏差。能力大了就多从宏观上多为他们着想些,能力小了就从微观上多出些力。帮到一点是一点,这总是好的。
如果说于谦、海瑞、张居正这样的人是国家的脊梁的话,那么如这位中年妇女一样为生活为家庭奋斗着的无数劳动者,他们就是韧带与关节,他们连接着脊梁,他们也支撑着脊梁。没有亿万劳动人民的韧性支撑,任何英雄人物都无法成为脊梁。他们靠着坚韧支撑着脊梁努力挺拔,脊梁的挺拔也会带动他们愈加康健愈加向上。你会在陡然间明白,我们为什么说,历史是由人民群众推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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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写完,我大多都是用“她”这个字来称呼主人公,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吗?不是的,我是知道的。我写的不仅仅是她,她也不仅仅代表她,她的名字我知道,万千个她的名字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但我们都知道,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劳动人民,字韧之,号不屈先生。我们仰望她们,我们赞颂她们,我们成为她们。我为我能帮到她们绵薄而自豪,我为我是她们的儿子而自豪。这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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