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在重庆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院当个小组长。今年,是我和老婆小竹结婚的第七年。
都说七年之痒,我以前觉得这词儿就是文人骚客吃饱了撑的,瞎矫情。
我跟小竹,那是有爱情基础的。从大学校园到婚纱,从二人世界到三口之家,女儿朵朵都上幼儿园了。房子买了,车子买了,日子过得就像我们重庆的火锅,虽然偶尔被花椒麻一下,被辣椒呛一口,但总归是红红火火,热气腾腾的。
我自认是个不错的丈夫和父亲。工资卡上交,烟酒不沾,下班就回家,周末陪娃上兴趣班。我觉得,一个男人能做到的,我都做到了。
我以为我们这个家,稳固得像我们院里设计的那些桥墩,坚不可摧。
直到上周六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女儿朵朵吵着要听睡前故事,手机没电了,我就顺手拿起了小竹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
故事讲完,朵朵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习惯性地点开了小竹手机里的音乐APP,想找首纯音乐放松一下。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
在她的音乐主页,“我创建的歌单”下方,有一个分组,叫“与TA共享的歌单”。
那是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地。
我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点开。
里面只有一个歌单,封面是一片深蓝色的,寂静的海。
歌单的名字,只有五个字:“给竹的心灵角落”。
而创建这个歌单的人,ID叫“远方”。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了。
竹,是小竹的小名。除了我,只有她最亲近的人会这么叫她。
“远方”是谁?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歌单。
一首一首的歌名,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漠河舞厅》、《这世界那么多人》、《海底》、《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全是些我闻所未闻,带着浓浓的文艺、忧伤、甚至是绝望气息的民谣和独立音乐。
我跟小竹,我们在一起快十年了,我们听的歌,永远是周杰伦,是陈奕迅,是那些烂大街的流行金曲。开车的时候,音乐是我们俩唯一的默契,她负责切歌,我负责跟着瞎哼哼。
可这个歌单里的歌,一首,都不是我熟悉的。
我往下拉,歌单很长,足足有上百首。
我点开了第一首,《漠河舞厅》。
那个叫柳爽的歌手,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巨大悲伤的声音在唱:“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
陌生的旋律,配上我此刻的心境,像一把冰冷的镊子,在我心脏里搅动。
我继续往下翻,翻到了歌单的评论区。
那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小竹和那个叫“远方”的人,用歌曲的评论功能,进行着一场外人无法窥探的对话。
“远方”在《这世界那么多人》下面留言:“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小竹回复:“失眠的夜,还好有歌。”
“远方”在《海底》下面留言:“别怕,我拉住你。”
小竹回复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我的手脚,开始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算什么?
精神出轨?灵魂伴侣?
我老婆,那个每天跟我讨论菜价涨了多少,女儿的学费该交了,哪个亲戚又生了二胎的女人;那个穿着起球的睡衣,脸上敷着廉价面膜,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女人;那个我以为我了如指掌,熟悉到像我左手摸右手的女人……
她竟然有这样一片,我一无所知的,“心灵角落”。
而那个角落的钥匙,握在另一个叫“远方”的男人手里。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小竹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她像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臂的距离,而是一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
第二天,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她还是跟平时一样,早上起来做早饭,送女儿上学,然后去她那个清闲的行政单位上班。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对我笑,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那笑容,我以前觉得是温柔,现在看来,却充满了敷衍和伪装。
我像个蹩脚的侦探,开始偷偷翻她的手机。
我查了她的微信,没有可疑的联系人,聊天记录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查了她的通话记录,除了同事、家人,就是些快递和外卖电话。
我甚至登录了她的淘宝,想看看她有没有买过什么不该买的东西,比如,情侣装,或者男士用品。
结果,她的购物记录里,全是女儿的尿不湿、绘本,我妈的降压药,我爸的护膝,还有给我买的换季穿的衬衫。
没有一分钱,是花给她自己的。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该死的共享歌单。
它每天都在更新。
今天,“远方”分享了一首《借我》,小竹回复:“杀掉我吧,在你心里。”
明天,“远方”分享了一首《大风吹》,小竹回复:“今夜,风也未免太大。”
我看着那些没头没尾,故作高深的对话,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
我烦躁,我憋屈。
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原地打转。
我开始旁敲侧击。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放了一首《漠河舞厅》。
我问她:“老婆,这歌你听过没?最近挺火的。”
她正给朵朵夹菜,头也没抬,淡淡地说:“哦,听过一耳朵,不怎么喜欢。”
不怎么喜欢?
那你跟“远方”在评论区里“深夜放烟火”是在放给鬼看吗?
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朵朵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竹这才抬起头,皱着眉看我:“你发什么神经?”
“我发神经?”我冷笑,“林小竹,你敢不敢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打开你的音乐APP,让我们一起欣赏一下你的‘心灵角落’?”
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慌乱,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没说话,默默地把哭着的朵朵抱进怀里,轻轻地哄着。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冷战开始了。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我们不再说话,交流全靠吼孩子。
我以为,她会来跟我解释,跟我道歉,或者跟我大吵一架。
可是,没有。
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绝望。
一个星期后,我扛不住了。
我约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老王,去楼下的大排档喝酒。
几瓶啤酒下肚,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了。
老王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最后,他才悠悠地问我:“陈阳,我问你个问题,你别嫌我多事。”
“你……上一次给小竹买礼物,是什么时候?”
我愣住了。
“不……不就是上个月她生日,我给她发了个520的红包吗?”
“红包算个屁的礼物!”老王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我是说,那种,你用心挑的,她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想不起来了。
“那我再问你,”老王看着我,“小竹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干什么?”
“画画啊。”这个我记得,“她画画得可好了,还得过奖呢。我还当过她的人体模特……哦不对,是肖像模特。”
“那她现在还画吗?”
“画啥子哟,”我不假思索地说,“天天带娃做家务,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搞那些。”
“那她上次跟你说,想去云南大理,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说等以后朵朵大了,或者等我这个项目忙完了,或者等……”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我发现,我的“等”,永远没有尽头。
老王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阳啊,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丈夫。你努力挣钱,养家糊口,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小竹她,不只是朵朵的妈,你陈阳的老婆。”
“她首先,是她自己,是那个曾经喜欢画画,喜欢旅行,喜欢一切美好事物的小竹啊。”
“你觉得你给了她一个家,但可能,你只是给了她一个笼子。”
“至于那个‘远方’……”老王顿了顿,“他也许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在她觉得孤独的时候,给她递了一副耳机而已。”
老王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发疯似的回想。
我想起,小竹有好几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有一次,她拿着一本画册,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公,你看这个画家,他要去我们市里办画展了,我们……”
我当时正对着电脑改图纸,头也没回地说:“去啥子去哟,门票死贵,还不如在家带娃。”
还有一次,她过生日,我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你陪我去看场午夜电影吧,就像我们大学时那样。”
我说:“看电影?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浪费那时间干嘛,我直接给你转个红包,你想买啥买啥。”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吵架,她哭着对我喊:“陈阳,你根本就不懂我!”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懂你?我懂你有啥子用?能当饭吃吗?日子是踏踏实实过出来的,不是靠懂来懂去的!”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被我忽略的,被我嗤之以鼻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片,在我的记忆里来回切割。
我一直以为,我爱她。
我给她钱,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就是爱她的最好方式。
可我好像忘了,人不是只靠吃饭活着的。
尤其是女人。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回到家,看到小竹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
是离婚协议书。
她说:“陈阳,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为什么?”我红着眼睛问她,“就因为那个‘远方’?他是谁?你告诉我,我去跟他当面对质!”
“跟他没关系。”小竹摇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几乎是在咆哮。
“因为,”她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因为我一开口,你就觉得我矫情。因为我一哭,你就觉得我烦。因为在这个家里,我感觉不到自己被爱,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保姆,一个工具。”
“陈阳,你看看我。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我了?”
我看着她。
看着她蜡黄的脸色,眼角的细纹,还有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亮,如今却黯淡无光的眼睛。
“那个歌单,”她说,“是我最后的求救信号。我在等,等你发现,等你来问我,‘老婆,你怎么了?’,‘老婆,你不开心吗?’。”
“可是你没有。你发现它之后,第一反应是怀疑,是愤怒,是审问。你把我当成了一个犯人。”
“陈阳,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守着一个男人,却比单身还孤独的日子了。”
“房子给你,车子给你,朵朵……如果你想要,也……”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冲过去,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
“不离!我死也不同意!”我抱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小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改,我什么都改!”
“我陪你去看画展,我陪你去看电影,我们去大理,我们现在就去!我把工作辞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别离开我!”
小竹在我怀里,身体是僵硬的。
她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回应我。
很久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晚了,陈阳。”
“有些东西,就像打碎的镜子,回不去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我的“赎罪”之路。
我不再加班,准时回家。我学着做饭,虽然做得很难吃。我承包了所有家务,学着给朵朵扎辫子,讲故事。
我买了两张画展的门票,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画家的。
我把票放在她面前,她只是看了一眼,说:“没兴趣。”
我订了去大理的机票和酒店,把订单截图发给她。
她回复:“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动。”
我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插在花瓶里。
第二天,花就被她扔进了垃圾桶。她说,她现在对花粉过敏。
我做的所有努力,都像石沉大海。
她用一种密不透风的冷漠,把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还是会跟我说话,但仅限于“该交水电费了”,“朵朵的疫苗该打了”。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却毫无温情。
那个共享歌单,她没有再更新过。
她甚至把整个音乐APP都卸载了。
她好像,连那个“远方”,也一并抛弃了。
她只是,什么都不要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年。
半年里,我瘦了二十斤。
我终于明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对我关上了心门。
我也终于明白,压垮我们婚姻的,不是那个素未谋面的“远方”,也不是那个该死的共享歌单。
而是这七年来,无数个被我忽略的瞬间,无数次被我拒绝的沟通,无数句“你懂个铲铲”的敷衍。
是这些,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耗尽了她所有的热情和期待。
上个月,她正式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
我没有再去挽留。
我知道,没用了。
签字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很平静地办完了所有手续,平静得像是在办一张超市的会员卡。
走出民政局,阳光刺眼。
她对我说:“陈阳,谢谢你。也对不起。”
我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以后,好好照顾朵朵,也好好照顾你自己。”她说。
“你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会去找他吗?那个‘远方’?”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是我这半年来,第一次看到她笑。
虽然很淡,但很真实。
“不会。”她说,“我谁也不会找。我想先找回我自己。”
“我报了个绘画班,把以前的东西捡起来。我还办了张健身卡,我想去学游泳。”
“陈阳,以前,我以为幸福是‘我们’。现在我才明白,幸福,得先是‘我’,然后才有‘我们’。”
说完,她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汇入了人流。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被我忽视了太久的背影,竟然有些挺拔,也有些……潇洒。
我一个人,在民政局门口,站了很久。
我掏出手机,点开了我的音乐APP。
在搜索框里,我输入了“远方”两个字。
我想看看,这个杀死了我婚姻的“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搜索结果出来,有很多同名的用户。
我一个一个地点进去看,但没有一个人的头像是那片深蓝色的海。
也许,他也改了名字,或者注销了账号。
就像一段从未发生过的梦。
我叹了口气,准备收起手机。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我自己音乐主页的“最近来访”那一栏。
有一个访客,头像是灰色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小竹。
访问时间,是三分钟前。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刚才,在跟我告别之后,来看了我的主页?
我的主页,空空如也。没有歌单,没有动态,只有系统默认的几首推荐歌曲。
她来看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我颤抖着手,返回搜索框,没有再输入“远方”。
而是输入了那五个字。
“给竹的心灵角落”。
搜索结果,只有一个。
就是那个熟悉的,封面是深蓝色大海的歌单。
我点进去。
歌还在,评论也还在。
但是,创建者的ID,已经不是“远方”了。
而是变成了一串乱码,后面跟着一行小字:该用户已注销。
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串乱码的注销用户主页。
主页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行系统提示:
“该用户于183天前,将ID‘远方’更改为‘……’,并于1分钟前,永久注销了账号。”
183天前。
那不就是……我发现这个歌单,我们爆发冷战的第二天吗?
1分钟前。
那不就是……她跟我告别,转身离开之后吗?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真相,像海啸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呆呆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远方”。
那个听她倾诉,给她安慰,陪她度过无数个孤独夜晚的灵魂伴侣……
一直都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注册了另一个账号,扮演着一个叫“远方”的陌生人,给自己创建了一个歌单,然后在评论区里,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是她自己,在拉着自己,走出那片名为婚姻的,绝望的海。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不仅从未发现她的求救,甚至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还把她唯一的自救,当成了她出轨的罪证,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我终于明白,她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
那里面,有释然,有解脱,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再也无法言说的悲哀。
我,陈阳,亲手,杀死了我的爱情,我的婚姻。
用我七年的理所当然,和最后一刻的愚蠢。
我蹲在地上,像个傻子一样,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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