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一声压抑着无上怒火的低喝,在山西平遥乡间的庙会角落里响起。
说话的男子一身江南上等绸缎,面容俊朗,气度不凡,此刻却捂着自己微微发红的左脸,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与羞辱。
他身边的随从早已吓得面无死色,哆嗦着嘴唇,想上前又不敢。
不远处,那刚刚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的年轻女子,手持一卷土布,挺直了背脊,清丽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冰霜般的冷漠和鄙夷。
她冷哼一声,转身没入喧闹的人群,留下这位“龙公子”在原地,品尝着四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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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紫禁城,养心殿。
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正值四十八岁的盛年。
他执掌这个庞大的帝国已有二十余载,四海升平,八方来朝。
他博学多才,尤爱诗词,自诩“十全老人”,文治武功皆有建树。
但此刻,他望着窗外四方的天空,只觉得无尽的倦怠。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字里行间充满了阿谀奉承和粉饰太平,他想看到的、想听到的真实民情,却被这重重宫墙和层层官僚体系隔绝在外。
他受儒家教育,有仁君之风,亦有帝王之威。
但内心深处,那份源自少年时代对自由的渴望,从未熄灭。
他决定,要再一次挣脱这金色的牢笼,亲自去看看他治下的江山,去听听那些官吏不敢上奏的真相。
于是,他化名“龙方”,一个爱好山水的富家公子,只带了贴身太监刘保和数名精锐侍卫乔装随行。
仪仗从简,快马轻车,一路向西,踏上了前往山西的黄土小道。
马车外的世界是如此真实而粗粝。
崎岖的山路颠簸着帝王的銮驾,卷起的尘土让他微微蹙眉。
这与宫中金碧辉煌、一尘不染的御书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乾隆心中既有挣脱束缚的快意和对未知旅途的期待,眉宇间却也难掩一丝久居上位者对“凡尘”的优越感。
他尚未意识到,正是这份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将为他接下来的“际遇”埋下最直接的伏笔。
02.
一行人抵达了山西的商贸重镇——平遥。
古城墙高耸,街巷间店铺林立,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一片繁华景象。
但乾隆敏锐地察觉到,这繁华之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保守与压抑。
行人的脸上,少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化身的“龙公子”在城中最好的客栈“汇通源”下榻。
白天在街上闲逛,晚上则去茶肆酒楼,听商贾们高谈阔论。
微服私访带来的新奇感很快就被失望所取代。
他听到最多的,是商人们对各种苛捐杂税的抱怨,以及对某些官吏贪腐行为的窃窃私语。
这些声音印证了他出巡前的猜测,内心不禁掠过一丝不悦。
他试图与当地的士绅名流交谈,想从他们口中了解些真实情况。
然而,对方一听他来自京城,气度不凡,便满口都是“圣上英明”、“国泰民安”的恭维之词,言辞间毫无真情,眼神躲闪,仿佛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讲稿。
这让乾隆倍感乏味。
他要的不是这些陈词滥调,他要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未经修饰的现实。
恰逢城外有乡间庙会,他便带着刘保等人前去凑个热闹。
庙会倒是比县城里真实多了,人头攒动,锣鼓喧天。
但喧闹之下,乾隆看到的,是百姓们因去岁旱灾和今春重税而紧锁的眉头,是小贩们面前门可罗雀的摊位,是孩子们渴望一串糖葫芦却又不敢开口的眼神。
他内心挣扎起来。
作为“龙公子”,他无能为力;但作为皇帝,他知道自己一道谕旨便可改变这一切。
可他不能暴露身份,那会让这次出巡的意义荡然无存。
喧闹的锣鼓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对他帝王身份的嘲讽,衬托出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渴望一场真正的、猛烈的际遇,来打破这趟沉闷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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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庙会一角争执的声音所吸引。
人群中,一个女子清亮而有力的声音传来:“王二麻子,你少在这里撒泼!孙大娘的儿子给她寄来的救命钱,凭什么要孝敬给你当酒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乾隆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女子。
她年约二十五六,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却难掩其清丽的容貌。
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像秋夜的寒星。
他稍一打听便知,这女子名叫李玉兰,是这附近有名的“烈性子”。
守寡三年,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布肆,为人公道,言谈爽利,在乡邻间颇受敬重。
今日是她看不过邻居孙大娘被地痞王二麻子欺负,才挺身而出。
王二麻子被一个女人当众下了面子,恼羞成怒道:“小寡妇,你少管闲事!信不信老子连你的布摊都给你砸了!”
乾隆见李玉兰面对地痞的威胁,毫无惧色,反而言辞更加犀利,气势竟丝毫不让须眉,心中顿生一股奇异的兴趣。
这种鲜活而刚烈的生命力,是他在宫中那些柔顺如水的后妃身上从未见过的。
他习惯性地认为,天下事,没有什么是金钱和权力解决不了的。
他分开人群,摇着折扇走了上前,带着一丝轻浮的笑意,对李玉兰说:“这位小娘子,为这点小事动气,恐伤了身子。这地痞无赖要的钱,本公子替你付了便是。”
他本以为这番“英雄救美”会换来感激,却不料李玉兰闻言,柳眉倒竖。
她最恨的,便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用钱来彰显他们的傲慢。
她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冷冷地说道:“这位公子,民妇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就不劳您这等‘贵人’破费了。”
乾隆一愣,他何曾被人如此顶撞过。
他觉得失了颜面,竟有些下不来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本公子说给你解决,就给你解决。你这女子,休要不识抬举!”
说话间,他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捏她的下巴,这是一个他在宫中对嫔妃们做惯了的亲昵动作。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让整个场面瞬间凝固。
于是,便有了开篇那一幕。
乾隆被彻底打懵了,他捂着脸,看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满心都是帝王尊严被践踏的怒火。
刘保吓得魂飞魄散,凑上来小声劝道:“皇……公子,这……这刁民冒犯了您,要不要奴才……”
“不必!”乾隆打断他,眼神却死死盯着李玉兰消失的方向,那是一家挂着“玉兰布肆”招牌的小店。
他虽被当众羞辱,怒不可遏,心中却对这个胆敢掌掴“天子”的女人,生出了更加浓厚的好奇。
他要知道,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了这样一个刚烈如火的女子。
04.
乾隆咽不下这口气。
次日,他换了一身更显华贵的衣服,带着刘保,以一个大主顾的身份,走进了玉兰布肆。
他憋着一股劲,想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财力,来让这个“泼妇”低头。
“把你店里最好的布,都给本公子拿出来!”他一进门,便傲慢地说道。
李玉兰正在整理布料,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他,眼神一冷,但还是尽着商家的本分,不卑不亢地取出了几匹上好的云锦和丝绸,介绍道:“公子请看,这是苏杭新到的云锦,这是蜀中的贡品级丝绸。”
乾隆本想挑剔几句,以显自己见多识广。
谁知李玉兰竟对各种布料的产地、织法、纹样如数家珍,甚至还能引经据典,说出几种纹样在《考工记》里的出处。
这下轮到乾隆刮目相看了。
他没想到,一个乡间女子,竟有如此见识。
两人一来二去的交谈中,乾隆的傲气消减了许多。
在谈及生意不易时,李玉兰无意中透露了一句:“如今这世道,本分生意人,要应付的何止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还有本地的‘父母官’。三天两头一笔新税,五天六天一次‘查验’,稍有不慎,就是倾家荡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乾隆表面不动声色,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
下午,他便换上一身破旧长衫,扮作落魄书生,到村外的田间地头探访。
他与几位老农攀谈,才得知村中的税吏钱四,仗着自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横征暴敛,巧立名目,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乾隆的内心,愤怒与愧疚交织。
他自诩圣明,治下竟有如此硕鼠,啃食着帝国的根基!
与此同时,李玉兰的麻烦也来了。
那税吏钱四,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得罪了“龙公子”的事,便借机报复。
他带着几个衙役,以“布匹来源不明,疑似走私”为由,封了玉兰布肆的门,要求她缴纳巨额罚金才能开张。
这一切,都被暗中观察的乾隆看在眼里。
他此刻的心里,已从最初被冒犯的轻视,转为对这个坚韧女子的敬佩,同时也因她的倔强和她所处的困境,感到了一丝作为帝王的责任与挑战。
李玉兰则对这位“龙公子”的频频出现,心生巨大的疑虑。
一个外地富商,为何对自己一个乡间寡妇如此上心,又为何对自己村里的税收问题感兴趣?
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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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乾隆决定不能再袖手旁观。
他命刘保匿名给李玉兰送去一袋银子,足以缴纳罚金,解燃眉之急。
谁知,李玉兰竟原封不动地将银子退了回来,并托人带话:“无功不受禄,民妇的难关,自己会过。”
这份骨气,让乾隆愈发欣赏。
他知道,用钱是收服不了这个女人的。
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诚意。
当晚,他亲自登门,来到了被封的布肆后院。
“李掌柜,”他收起了所有的傲慢,开门见山,“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帮你。我知道钱四在刁难你。”
李玉兰警惕地看着他:“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为何要帮我?”
乾隆沉吟片刻,决定透露部分真实意图,他说道:“在下是京城来的商人,此次来山西,也是想考察一番,看看有无商机。但这官场之腐败,民生之艰难,实在触目惊心。钱四这等人若不除,此地永无宁日,我的生意也做不长久。所以,帮你,亦是帮我自己。”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合情合理。
李玉兰虽仍半信半疑,但看着被封的店铺和家中日渐见底的米缸,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好,”她咬了咬牙,“我凭什么信你?你要我怎么做?”
“你只需如此……”乾隆压低声音,将一个计划娓娓道来。
几天后,李玉兰“凑足”了罚金,去县衙找钱四。
而乾隆则扮作碰巧路过的外地大客商,与钱四“攀谈”起来,言语间故意透露自己有笔大买卖,想在本地找个可靠的官方人物合作。
钱四见钱眼开,被乾隆一番吹捧,早已飘飘然。
在酒桌上,他得意忘形,不仅收下了李玉兰的“罚金”,还将自己如何敲诈勒索的“光辉事迹”当作战功炫耀了出来。
而这一切,都被隔壁包厢里,乾隆安排好的“账房先生”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
眼看证据确凿,胜利在望。
就在送走钱四,两人在客栈碰头,检视证据时,乾隆因兴奋而多喝了几杯,起身时不慎踉跄了一下。
李玉兰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
就在这一扶之间,她无意间瞥见了乾隆腰间。
一块丝绸手帕因拉扯而滑落,露出了里面系着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工非凡,但让李玉拉瞬间脸色煞白的,是玉佩上清晰无比的——五爪龙纹。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扶着乾隆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气氛瞬间凝固。
李玉兰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抬起头,用一种掺杂着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龙’公子……你腰间的这块玉……你……究竟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县衙后宅内,酒醒了一半的税吏钱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个外地商人出现得太巧,那个小寡妇又顺从得太快。
他猛地一拍桌子,意识到自己可能被算计了。
他阴沉着脸,叫来了心腹,也是庙会上的那个地痞王二麻子。
“去,带上几个人,今晚就给我盯紧玉兰布肆。”钱四的眼里闪着凶光,“那个小寡妇,还有那个外地来的小白脸,敢给老子下套!让他们知道,在平遥,得罪我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