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考虑到公司未来的成本优化和战略转型,我们决定……取消您的岗位。”
人力总监张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一份天气报告。
坐在她对面的,是为这家公司奉献了整整二十三年的老员工,林涛。
林涛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加深了,他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位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总监,和旁边坐着的、意气风发的部门主管王宇,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求。
良久,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知道了。”
他起身,甚至对着两位决定他“职场死刑”的领导,礼貌性地、微微地,鞠了一躬。
转身的刹那,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01.
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在人身上,凉意却远不及王宇和张琴心里的那份寒。
林涛的反应,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他们有些不安。
按照以往的经验,被辞退的老员工,要么会情绪激动地质问,要么会痛哭流涕地哀求,最不济也会为了补偿金反复拉扯。
可林涛,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听完,点头,然后说了句“知道了”。
仿佛被辞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林工,”王宇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摆出一副“我为你考虑”的姿态,“公司不会亏待你的,我们给你申请了N+1的补偿,这个月的社保也会足额缴纳。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就在这份离职协议上签字吧。”
张琴将一份文件推到林涛面前。
林涛坐回椅子上,拿起那份薄薄的协议。
二十三年的青春和汗水,最后就凝聚成了这几张冰冷的A4纸。
他想起了二十三年前,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公司的创始人,在尘土飞扬的厂房里没日没夜地搞研发。
那时候的公司,只有十几个人,大家挤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吃着泡面,眼里却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他想起十年前,公司系统被黑客攻击,濒临瘫痪。
是他,带着两个徒弟,在机房里熬了三天三夜,硬是把数据抢救了回来,保住了公司的命脉。
他还想起,王宇刚来公司时,还是个连服务器代码都看不懂的实习生,跟在他身后,“师傅、师傅”地叫着。
他手把手地教,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如今,昔日的徒弟西装革履,成了他的领导,亲手递上了他的解聘书。
真是个笑话。
林涛拿起笔,没有看上面的条款,直接在末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工工整整,一笔一划。
“好了。”
他把协议推了回去。
王宇和张琴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最难搞的环节,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
“林工,那……交接的事情?”
王宇试探着问。
按流程,林涛这种核心技术岗位,交接期至少要一个月。
“没什么好交接的。”
林涛站起身,“我的东西不多,半小时就能收拾完。所有的技术文档和代码,都在公司服务器里,你们有权限,自己看吧。”
说完,他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留下王宇和张琴面面相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莫名又加重了几分。
02.
林涛回到自己那个熟悉的工位。
工位有些老旧了,桌角被磨得发亮,椅子扶手也有些开裂。
旁边那个年轻同事小李的工位,是崭新的人体工学椅和升降桌。
他从抽屉里拿出自己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上面印着公司第一代的标志。
他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本专业书,一个旧相框,里面是他和妻女的合影,还有一盆养了快十年,已经长得非常茂盛的绿萝。
技术部的同事们,表情各异。
几个平时和他关系还不错的老同事,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惋惜。
而那些年轻的、新来的员工,则装作没看见,低头敲着自己的键盘,生怕和这个“被淘汰者”扯上关系。
林涛的徒弟,小李,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师傅,我……我刚听说。王总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对您呢?”
林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往纸箱里装着自己的书。
小李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师傅,您也别太难过。您放心,您手上的那几个核心项目,我会接手好的,保证不出岔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急不可耐。
林涛心里冷笑一声。
那些项目的核心代码,是他十几年来一行一行敲出来的,里面的逻辑和暗桩,比他自己家的户型图都熟。
小李虽然学了些皮毛,但想完全掌控,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然后抱起那盆陪伴了他十年的绿萝。
他走到小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地说:“小李,以后,这里就靠你了。”
小李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师傅您放心!”
林涛抱着箱子,走向部门门口。
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回头。
他走到门口的打卡机前,将自己的工牌放在感应区。
“滴。”
这声响,他听了二十三年。
今天,是最后一次。
他随手将工牌和那盆绿萝,一起放在了前台的桌子上,然后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了几十年的枷锁。
03.
回到家时,妻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看到林涛这么早回来,还抱着个纸箱,妻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们……他们把你……”
林涛走上前,放下箱子,轻轻抱了抱妻子,拍着她的背。
“没事,是好事。我早就想歇歇了。”
他笑着说,“二十多年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也累了。正好,以后有时间天天给你做饭,陪你去跳广场舞。”
妻子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可我们的房贷还有好几年呢……女儿明年还要出国……”
“放心吧,天塌不下来。”
林涛替她擦掉眼泪,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吃饭。”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饭后,林涛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他没有像妻子想的那样,去投简历,或者联系猎头。
他只是打开了手机,点开了那个占据了手机大部分内存,也占据了他过去大部分社交时间的软件。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名为“科技公司”的分组。
里面,从集团CEO,到刚入职的实习生,足足有三百多号人。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清理”工作。
他从最上面的集团大领导开始,点开个人资料,点击右上角的三个点,然后选择“删除联系人”。
“是否将联系人‘高董’删除,同时将该联系人从群聊中移除?”
林涛的手指,在“删除”按钮上停留了一秒,点击了删除。
一个又一个。
每一次点击“删除”,都像是一场郑重的告别仪式。
告别的,不是那些人,而是那个在“科技公司”里,卑微、忍让、任劳任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愚蠢的自己。
他删得很慢,很仔细,确保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
那些曾经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向他请教过问题的,那些给他穿过小鞋的,那些他甚至都叫不出名字的……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手机屏幕上一个冰冷的红色按钮。
当他删到最后一个“保洁阿姨”时,整个分组,已经空空如也。
林涛将手机扔在桌上,靠在椅子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世界,清静了。
04.
次日,周五。
科技公司,技术部,炸开了锅。
“完了!完了!华信科技的客户管理系统彻底崩了!所有数据都读不出来了!”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哀嚎着,脸色惨白。
华信科技,是公司服务了近十年的大客户,他们现在使用的那套系统,是林涛当年带队,根据他们的需求,从底层架构开始,一行一行代码搭建起来的。
系统虽然老,但极其稳定,也极其复杂。
部门主管王宇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知道啊王总!今天早上华信那边一上班,就发现登不进去了。我们后台重启了好几次,数据库就是连接不上!”
王宇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华信的单子,占了他们部门全年业绩的百分之四十。
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是要命的!
“小李!你过来!”
王宇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林涛的“大徒弟”身上,“你师傅之前没教过你怎么处理这种紧急情况吗?”
小李也急得满头大汗,他坐在电脑前,调出后台代码,看着那如同天书般密密麻麻的字符,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才发现,自己所谓的“精通”,不过是懂得一些日常维护的皮毛。
真正涉及到核心架构和底层逻辑的部分,林涛根本没来得及教,或者说,是他自己当时根本没用心学。
“我……我试试……”
小李硬着头皮,操作了几下。
结果,“滴滴滴”的警报声响得更急促了。
“你干了什么!”
王宇怒吼道,“后台日志也崩了!你到底会不会!”
“快!快给林工打电话!让他回来!”
王宇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亲手“优化”掉的定海神针。
一个助理手忙脚乱地拨打了林涛的电话。
几秒后,她脸色发白地抬起头:“王总……林工的电话,空号了。”
“怎么可能!用微信语音!”
助理又去搜微信,结果,搜索框里空空如也。
“王总……我……我微信里,没有林工了……他好像,把我删了……”
“什么?”
王宇不信邪,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
果然,那个熟悉的头像,那个他昨天才在上面发过“以后常联系”的联系人,消失了。
他也被删了。
王宇不甘心,又在部门群里疯狂@林涛,结果系统提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
整个技术部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面面相觑地发现,自己的微信列表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叫“林涛”的人了。
他把所有人都删了。
删得干干净净。
王宇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知道,这次,真的闯下了滔天大祸。
05.
华信科技的夺命连环电话,已经快把王宇的手机打爆了。
对方的CTO在电话里咆哮,如果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系统还不能恢复,不但这个季度的服务费一分钱拿不到,还要立刻启动法律程序,索赔由此造成的一切经济损失。
那将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分公司倒闭的天文数字。
王宇和人力总监张琴,此刻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承受着来自大老板的雷霆之怒。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就算是绑,也要把林涛给我绑回来!”
总经理下了死命令。
最终,还是张琴急中生智,从原始的纸质入职档案里,翻出了林涛十几年前登记的家庭住址。
那是一个老旧的家属小区。
王宇和张琴,开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宝马,第一次来到了这个连停车位都找不到的破旧地方。
他们在一栋单元楼下,找到了林涛。
他穿着一件旧T恤,脚上一双解放鞋,正蹲在楼下那个小小的花坛边,哼着小曲,悠闲地给几盆花浇水。
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和公司里那场滔天大祸,仿佛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
“林工!林老师!林师傅!”
王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脸上挤满了谄媚和悔恨的笑容,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林老师,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求求您,跟我们回公司吧!只要您肯回来,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副总的位置,给您!年薪翻倍!不!翻三倍!”
张琴也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紧急买来的名贵烟酒,拼命点头:“是啊林工,公司不能没有您啊!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林涛仿佛没听见一样,依旧慢悠悠地,给最后一盆兰花浇完了水。
他放下水壶,缓缓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昨天还高高在上,此刻却狼狈不堪的“领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宇以为他还在生气,急得快要跪下了:“林老师,您就说句话吧!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肯回来啊?”
林涛终于开口了。
他只是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屏幕,转向了王宇和张琴。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当王宇和张琴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和背景时,他们两个人的脸色,瞬间由焦急转为煞白,然后从煞白,变成了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