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3号,是我当兵五年退役的日子。连里舍不得我们这三十多个要走的老兵,一直把我们送到火车站。连长王一民挨个跟我们握手、拥抱,说着告别的话。
轮到我时,我憋着一肚子气,直接转身就走,没理他伸过来的手,也没接受他的拥抱。场面一下子僵住了。连长有点无奈地笑了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反倒觉得解气,骂他“活该”,有种报复后的痛快。
想想真是,爱恨往往一线间。这位和我老家就隔不到三十里地的王连长(他是诸城的),曾经是我打心眼里敬重的领导。当兵这些年,他真像老大哥一样关心我、培养我,差一点,我就成了志愿兵,彻底跳出农门了。
就因为在最要紧的关头,我没压住火,干了一件出格的事,王连长一点情面没留,给了我处分,结果我的志愿兵资格被取消,只能又回到原来那个穷村子。
我老家在潍坊安丘一个小村,从小就能吃是出了名的。我一顿饭的量,顶得上我两个哥哥。所以18岁那年,我就长到了一米八,肩宽背厚,体格壮实。这体格在征兵体检时特别顺当。当时来接兵的部队领导,拍着我硬邦邦的胸脯,高兴地跟旁边人说,要都是他这样体格的新兵,部队战斗力起码能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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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两天一夜的车,我到了服役的地方——黑龙江嫩江二炮部队的一个农场。好多战友一下车就蔫了,觉得农村出来的,当兵还是种地,没啥意思。我也觉得有点遗憾,但吃到连队第一顿饭就满足了。白花花的大米饭,暄乎的馒头,油汪汪的猪肉炖白菜粉条,管够吃,吃得我浑身冒汗,真痛快。心里想,部队给这么好的饭吃,不好好干真说不过去。
我这人闲不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一闲下来就难受,非得干点重活,出透一身汗才舒服。农场装卸化肥,别人磨蹭扛一袋的工夫,我早扛了三四袋。运粮食,一百公斤一麻袋的小麦,我在六十度的跳板上跑上跑下跟玩似的。有空了就去炊事班帮忙,去连队猪场帮战友喂猪、起粪。
开春种地,虽然农场大部分是机械化了,但有些地方还得人工。我照样在翻过的地里忙前忙后。收麦子的时候,我发现机器收过的地方,边边角角总会漏下一些麦穗,就利用休息时间,拿镰刀去割,晒在一块硬地上,后来竟然收了满满四麻袋。
我干的这些事,连里干部战士都看在眼里,特别是王一民连长,格外注意我。后来他知道我们是邻县老乡(他诸城,我安丘),就更用心培养我了。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农场兵不光要能吃苦、把农场当家,更要有懂农机操作维修的技术。他让我以后就往这方向使劲,说部队缺这样的人才。
除了让我给一个技术好的农机手当助手,王连长还多次派我去总场参加农机维修保养的培训班,想办法给我弄些农机方面的书看。没多久,农场里大大小小的农机我都会开了,一些复杂的进口机器修起来也顺手了。每年还经常被派去兄弟单位帮忙修机器,成了农场的技术骨干。
1985年6月,我们连分到两个志愿兵名额。我和总场派来的一位技师,在连党支部会上全票通过,被报上去等批。那时候,我心里那个激动,没法形容。谁都明白,这对一个农村孩子意味着啥,等于跳出了农门,个人和家里以后的日子都有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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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总有些不中听的话往我耳朵里钻。一个姓孙的战友,可能因为嫉妒,老在背后造谣败坏我名声。说我这个志愿兵名额是花钱买来的,赌咒发誓地说亲眼看见我给我这老乡连长送了多少次高档东西,还说我们老家的人给王连长的父亲送了好多钱。
刚开始我听了没太往心里去,想着清者自清,不用去争辩。可有一天,我还没进宿舍门,就听见那姓孙的又在里面眉飞色舞地跟别人编排那些瞎话。我一下子火就上来了,忍无可忍,冲过去大吼一声,对着他胸口就狠狠捣了一拳!他向后趔趄几步,抓起一个木凳子就朝我砸过来。我躲开,朝他后腰踹了一脚。他一下没站稳,扑倒在地上,脸正好撞到桌子腿的棱角上,血立刻就流出来了,看着挺吓人。
事后,我挨了连长和指导员的严厉批评。他俩在处理这事上还吵起来了。指导员的意思是:虽然我打架是大错,但姓孙的先造谣诽谤干部战士,也有很大责任。为了保我,他建议这事就在连里内部处理,不上报。可连长态度非常坚决,要求连党支部认真研究对我的处理意见,必须上报给上级组织裁定。
结果,我被记了大过。转志愿兵的事,自然也就黄了。打那以后,我对连长的态度彻底变了。过去是感激他帮我提携我,现在变成了怨恨和厌恶。连长后来找过我几次想谈谈,我都拒绝了。单独碰上,我扭头就走,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直到几个月后我退伍回家,再没搭理过他。文章开头火车站那尴尬的一幕,也就这么发生了。
退伍回到老家,看到因为两个哥哥盖房娶媳妇,家里钱花光了还欠了债,我和父母只能挤在祖上留下的三间矮房里,娶媳妇成了大难题。这让我不由得又想起,要是当时连长高抬贵手,我成了志愿兵,哪至于连媳妇都难找?心里对连长的怨恨就又起来了。连长大概怕我自暴自弃,我退伍不久,他连着写了两封信问我情况,我一个字都没回。
快过年的时候,老连长突然出现在我家。他是回老家休假,专门来看我的。看到炕上病恹恹的我父母,又看到我这么一个原来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变得没精打采、眼神都木了,他眼圈有点发红。
他用军人的果断口气对我说:“小董,准备一下,马上跟我出去一趟。”好像完全不在乎我对他的冷淡。我虽然心里对他还有疙瘩,甚至有点敌意,虽然已经退伍了,可不知怎么的,还是跟着他走了。我们一路走到客运站,坐上了去市里的公共汽车。
老连长竟带我去了市拖拉机厂。他先领我去了办公室,问清楚了某型号拖拉机的价格,又带我走进车间。他指着车间里一排排崭新的农用小拖对我说:“小董,你看中哪台,就选一台。我出去办点事,回来咱就把这铁家伙开回家!有了它,你就啥都有了。”
后来我才知道,连长虽然大概提前做了准备,但一台12马力的小拖要四千多块,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连长身上带的钱不够,是去找市里的亲戚朋友借去了。
我这个在农场摸爬滚打过的兵,一眼就爱上了这台小拖拉机。连长这样尽全力帮我,我当场就掉了眼泪,心里积压的怨恨早就没了影,就想着赶紧多挣钱,把老连长的钱还上。我知道他家里也有老有小,日子过得也不宽裕。
那时候,有这么台小农机,可顶了大用。种地省力多了,农闲还能跑跑运输挣点钱。就这样,只用了一年时间,我就翻盖了家里的房子,把母亲的肠胃病彻底治好了,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好起来。
第二年老连长休假,又来了我家一趟,这次还带来了一个姑娘,是他姨家的表妹。老连长这是来给我说媒的。开始他表妹有点嫌我皮肤黑、显老,又看我新盖的房子里没啥家当,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不太情愿。还是老连长在中间说了好多好话,这姑娘才同意跟我处处看。谈了一年多,我们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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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年,老连长以副团职的身份转业,安排到了县公安局工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无私地帮我。后来我儿子上学、买房子、结婚这些大事,老连长都伸了手。
后来我日子过好了,手里宽裕了,想着把前前后后花了他大概七八万块钱都还给他。他却坚决不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董啊,这钱你不用还我,这是我欠你的。现在总算两清了。”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又悔又恨,眼泪止不住地流。
去年,年事已高的老连长王一民大哥去世了,我带着全家去给他送了行。
王大哥走了,给我留下的是说不尽的遗憾和心痛。遗憾的是,王大哥这么好的人,我曾经那么深地误解过他、怨恨过他,甚至把他当仇人。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疙瘩,想起来就难受,没法原谅自己。心痛的是,我这辈子,怕是再也遇不到像他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好大哥了。人这一生,能遇上真心实意帮你、不计前嫌扶你一把的人,是难得的福分。年少气盛时只盯着自己的委屈,错看了人心;人到中年,尝遍滋味,才真正明白那份情谊的贵重。有些恩情,可能永远也没机会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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