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冰冷的泰语女声从听筒里传来，陈阳皱了皱眉，挂断了电话。
这是他今天打给娜娜的第十一通电话。
他站在曼谷素万那普机场的到达大厅，周围是涌动的人潮和嘈杂的问候声。他特意提前一天结束了在新加坡的出差，就是为了给娜娜一个惊喜。
他想象过无数次她看到自己时惊喜交加的表情，或许会尖叫着扑进他怀里，然后他会拿出一个月前就买好的钻戒，对她说：“嫁给我吧。”
可现在，他连她的人都联系不上。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心里升起，但他很快就把它按了下去。也许她只是手机没电了，或者在外面没听到。
陈阳深吸一口气，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去The Address公寓。”
这是他为娜娜租下的高级公寓，每个月一万二的租金，他一次性付了一整年。他说，要给自己的女人最好的生活。
车子在曼谷拥堵的街道上缓慢行驶，陈阳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他打开微信，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晚上。
娜娜：“亲爱的，明天投资的第二期收益就到了，这次我们至少能赚三十万！等赚够了钱，我就飞去中国找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当时回了一个：“好，我等你。”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那栋熟悉的豪华公寓楼下。陈阳付了钱，拖着行李箱快步走了进去。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了32楼的房门。
屋内一片死寂。
没有他想象中温馨的灯光，没有娜娜跑过来拥抱的身影，甚至……没有一丝生活过的痕迹。
客厅里那张他亲自挑选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荡荡的地板。墙上那台75寸的索尼电视也没了，只留下几个扎眼的螺丝孔。
卧室、厨房、书房……所有他曾经一件件为她添置的家具、电器，全都不翼而飞。
整个公寓就像被专业的搬家公司洗劫过一样，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和地板，嘲笑着他的愚蠢。
陈阳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发疯似的冲进卧室，打开衣柜。
空的。
里面连一根属于娜娜的头发丝都没留下。
他颤抖着手，拨通了好友李伟的电话。电话刚一接通，李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怎么了？不是说明天回来吗？见到你那个泰国小仙女了？”
“……她不见了。”陈阳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房子里的东西，全都没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陈阳，你……被骗了。”李伟的声音透着一股“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你给她转了多少钱？快说！”
陈阳靠着光秃秃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行李箱倒在一旁，里面的礼物散落一地。
他看着手机银行APP里那刺眼的转账记录，一笔笔，一次次，最终汇成了一个让他无法呼吸的数字。
“一百八十万。”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陌生的、绝望的声音说道。
“我……要去报警。”
01.
一切都始于半年前。
那时的陈阳，是一家互联网大厂的技术总监，年薪百万，在上海有房有车。在外人看来，他是标准的成功人士。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深夜回到那间一百多平的江景房时，心里有多空。
三十四岁的他，圈子越来越小，每天的生活就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父母催婚的电话，让他愈发烦躁。
他开始在一个语言交换APP上学习泰语，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就在那里，他认识了“娜娜”。
她的头像是清迈大学门口的一张自拍，笑容甜美，眼睛像月牙一样弯着。她的个人简介写着：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希望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花店。
陈阳鬼使神差地给她发了第一条消息：“你好，可以教我泰语吗？”
娜娜很快就回复了：“当然可以呀，我的中文也说得不好，我们可以互相学习。”
他们的聊天就这么开始了。
娜-娜仿佛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陈阳说起工作中的压力，她会温柔地安慰；陈阳讲起过去的感情经历，她会安静地听完，然后发一个“抱抱”的表情。
她从不主动索取什么，反而像个小太阳一样，用她的热情和纯真温暖着陈阳。
认识一个月后，他们第一次视频通话。
屏幕那头的娜娜，比照片上更动人。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素面朝天，皮肤好得能掐出水来。
“陈阳，你看，这是我种的花。”她把镜头转向阳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开得正艳。
“真漂亮。”陈阳由衷地赞叹。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家花店，”娜娜托着下巴，眼睛里闪着光，“每天被鲜花包围，把美丽带给别人，一定很幸福。”
她的话，精准地击中了陈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个不被物欲绑架的、纯粹的女孩。
那天，他们聊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工作聊到生活，从爱好聊到未来。
娜娜告诉他，她家在清迈的乡下，父母都是农民，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她一个人在曼谷打拼，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过得很辛苦。
“虽然很累，但一想到能为家里分担，我就觉得值得了。”她笑着说，但眼里却有泪光闪烁。
陈阳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当即就想给她转钱，但他忍住了。他不想让金钱玷污了这份纯洁的感情。
然而，他内心的天平，已经从那一刻起，彻底倒向了她。
好友李伟听说了这件事，第一时间给他泼了冷水。
“网恋？还是个泰国人？兄弟你醒醒，这年头‘杀猪盘’专门就宰你这种有钱又缺爱的老实人。”李伟在电话里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不一样。”陈阳很固执，“你没见过她，你不懂。她很单纯，很善良。”
“单纯？善良？”李伟冷笑，“哪个骗子会把‘我是骗子’四个字写在脸上？你让她开个视频，我跟她聊两句，看我当场戳穿她！”
陈阳被激怒了：“李伟，这是我的私事。我相信我的判断。”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他觉得李伟被社会的大染缸污染了，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他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屏幕那头那个完美无瑕的女孩。他不知道，这张为他精心编织的网，才刚刚开始收紧。
02.
他们的关系，在陈阳的“关怀”下迅速升温。
半个月后的一天，娜娜在视频时突然哭了起来。
“怎么了，宝贝？”陈阳心疼地问。
“我妈妈……她心脏病犯了，住进了医院，急需一笔手术费。”娜娜哭得梨花带雨，“可是我……我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够。”
“需要多少钱？”陈阳想都没想就问。
“五万……五万人民币。”娜娜哽咽着，“对不起，陈阳，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说什么傻话！”陈阳立刻打断她，“我们是男女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担心，钱我来想办法，你快把账号给我。”
他几乎是命令式地要来了账号，立刻转了五万块过去。
收到钱后，娜娜发来了她母亲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人面容憔悴，插着氧气管。她还给陈阳发了一大段感激涕零的话。
“亲爱的，谢谢你，你就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等我妈妈好了，我一定让她亲自感谢你。这笔钱，我以后工作了会慢慢还给你的。”
“还不还的不重要，阿姨的身体最重要。”陈阳看着娜娜感激的笑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英雄主义情怀在他心中升腾。
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谈了一场恋爱，更是在拯救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这次“成功”的经历，让娜娜彻底掌握了陈阳的心理。
又过了一个月，娜娜的“父亲”出事了。
“我爸爸的农场……因为一场暴雨，被淹了，所有的心血都毁了。”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阳的心又揪了起来。
这一次，他主动提出要帮忙。“需要多少钱重建？告诉我。”
“至少要十万……”娜娜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我给你转。”陈阳没有丝毫犹豫。
从那天起，各种各样的“意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娜娜的生活里：弟弟要交学费、家里要修葺屋顶、甚至连她自己出门被摩托车撞了，都需要钱。
每一次，金额都不算巨大，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每一次，娜娜都表现得万分愧疚和感激。
陈阳就像一个上瘾的赌徒，不断地投入金钱，以换取对方的情感回馈和自己内心的满足感。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个无底洞里填进去了三十多万。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有一次，他无意中问起娜娜工作的餐厅具体在哪里，说下次去曼谷想去看看她。
娜娜明显慌乱了一下，然后立刻说餐厅倒闭了，她现在在找新的工作。
这个小小的破绽，像一根针，轻轻刺了陈阳一下。但他很快就用“她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来说服了自己。
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多到无法接受自己被骗的可能。
03.
矛盾的真正升级，来自那场精心策划的“投资”。
那天晚上，娜娜兴冲冲地告诉陈阳，她找到了一个能快速赚钱的好办法。
“我舅舅在一家国际投资公司工作，他们有个内部的数字货币投资项目，稳赚不赔！”娜娜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我偷偷用我们准备开花店的钱投了一点，你看！”
她发来一张截图，上面显示着惊人的收益率，短短一周，五万本金就变成七万。
“真的假的？”陈阳看着那夸张的数字，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我舅舅亲口说的，这是他们公司给大客户的福利，他偷偷给了我一个名额。”娜娜说得信誓旦旦，“亲爱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把钱投进去，用不了半年，就能在上海买一套大房子了！”
陈阳心动了。他虽然收入高，但在上海买第二套房依然是天方夜谭。
但他骨子里的谨慎，还是让他多问了一句：“什么平台？靠谱吗？”
“绝对靠谱！是我舅舅公司的内部平台，不对外开放的。”娜娜发来一个链接和一个邀请码，“你先用我的账号看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陈阳点了进去，那是一个制作精良的投资网站，K线图、实时数据、专家分析，看起来一应俱全。
接下来的几天，娜娜每天都给他分享“战绩”，账户里的数字像滚雪球一样飞速增长。
“亲爱的，我舅舅说，下周有个大行情，是最后的机会了。最低投资门槛是一百万，你想不想加入？”娜娜终于抛出了诱饵。
一百万。
这个数字让陈阳瞬间冷静了下来。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伟。
李伟听完，差点把手机摔了：“陈阳你是不是疯了？！这是最典型的‘杀猪盘’投资骗局！那个网站是假的，数据是假的，连她那个所谓的舅舅都是假的！你投进去的钱，一秒钟就会被转走，你一分钱都拿不回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陈阳还在为娜娜辩护，“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我太了解了！我上个月才处理了一个类似的案子，一个哥们被骗了三百多万！套路跟你这个一模一样！”李伟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现在就把她拉黑，然后报警，说不定还能追回一点损失！”
“不可能！”陈阳怒吼道，“她不会骗我的！我们说好了要结婚的！”
“结婚？你连她真人都没见过！你清醒一点！”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阳再次挂断了李伟的电话。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身后是血本无归的警告，身前是娜娜描绘的美好未来。
他选择了相信后者。
他把自己股票账户里的钱全部清仓，又动用了一部分公司的股权分红，凑了一百五十万。
“宝贝，我把我们所有的未来，都赌在这一次了。”
在按下转账确认键的那一刻，他给娜娜发去了这条消息。
屏幕那头的娜娜，回了一个爱心和一句话。
“亲爱的，我们赢定了。”
04.
曼谷，辉煌区警察局。
刺鼻的消毒水味和风扇的嗡嗡声，将陈阳从屈辱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刚刚做完的笔录。一名泰国警察用生硬的英语向他解释着流程，旁边是一个使馆派来的翻译。
“陈先生，根据您提供的信息，这很可能是一个有组织的诈骗团伙所为。”翻译员小张尽职地转述着，“他们会利用您这样的外籍人士对本地情况不熟，以及情感上的弱点，实施诈骗。”
陈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您提供的转账记录、聊天截图和那名女子的照片，都非常有价值。但是……”警察面露难色，“这类案件，追回资金的难度非常大。而且嫌疑人很可能使用的是假身份。”
“就算钱追不回来，我也要让她受到法律的制裁！”陈阳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满是血丝。
他不能接受，自己付出的真情和真金白银，换来的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更不能接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接下来的两天，陈阳住在一家廉价酒店里，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去警察局跟进案情。
他像一个机器人，一遍遍地向不同的警员重复着自己被骗的经过，一遍遍地展示那些曾经让他觉得甜蜜无比，如今却像刀子一样扎心的聊天记录。
他的反击策略很简单，也很决绝：倾尽所有，配合警方，抓住她。
泰国警方的效率比他想象中要高。或许是180万这个数额足够巨大，引起了他们的重视。他们通过技术手段，很快就追踪到了部分资金的流向，并锁定了一个IP地址。
第三天下午，陈阳再次被叫到了警察局。
一名看起来是负责人的高级警官接待了他。
“陈先生，我们有好消息。”警官的表情很严肃，“我们根据线索，在城郊的一处出租屋内，找到了您要找的人。她和她的同伙，刚刚被我们逮捕。”
陈阳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快意和紧张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能见见她吗？”他问。
警官点了点头：“按规定，您需要进行指认。”
在一名警员的带领下，陈阳走进了一间单向玻璃的观察室。
玻璃的另一头，是一个小小的审讯室。
那个他只在屏幕上见过的女孩，正坐在椅子上。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双手被铐着，低着头，身体在微微发抖。
她看起来比视频里更瘦小，更年轻，脸上没有丝毫的妆容，只有惊恐和绝望。
她不是那个自信、阳光、谈吐优雅的“娜娜”。
她只是一个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的陌生女孩。
陈阳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她。他预想中的愤怒和仇恨，在看到她真人的一瞬间，竟然有些无处安放。
这就是骗了他180万的女人？
这就是那个毁了他对爱情所有想象的女人？
“是她吗，陈先生？”旁边的警员问道。
陈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是她。”
05.
指认结束后，陈阳被带回了那位高级警官的办公室。
他以为接下来是讨论案件的后续处理，比如起诉、审判。他已经做好了打一场跨国官司的准备。
然而，警官并没有谈论这些。
他沉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放在了陈阳面前的桌上。档案袋上没有任何标识。
“陈先生，在您决定正式提起诉讼之前，我个人建议您，先看看这个。”警官的眼神意味深长。
陈阳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
“是关于那个自称‘娜娜’的女人的真实身份调查报告。”警官双手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我们逮捕她的时候，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我们核实过了，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
陈阳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比发现被骗时更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了他。
他迟疑地伸出手，打开了档案袋的封口。
里面没有复杂的法律文件，只有几张纸和一张照片。
当看清楚里面内容的时候，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几张打印纸。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眼前的警官，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警官……”
“我……我要撤诉！”
“我立刻就要撤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