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月亮挂在半空，像个缺了角的银盘子。
瓜地里的风吹得叶子沙沙响，我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根烟，却不敢点。
"你别跑！"
一个黑影从瓜地里窜出来，怀里抱着两个大西瓜。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借着月光一看，竟是个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泪痕。
"大哥，我真的没钱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要不，把我扣这？"
01
那是1989年的夏天，我二十五岁，在村东头承包了二十亩地种西瓜。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农村还是集体经济向个人承包过渡的时期，像我这样的年轻人，都想着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地。
我叫张建国，这名字听起来土气，但在那个年代，叫这个名字的人多得是。
父亲在县里的机械厂上班，母亲在家务农，我是家里的独子，按理说应该子承父业进工厂，可我偏偏不愿意。
"建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母亲王秀英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眉头皱得像核桃。
"妈，我不想一辈子守着机器过日子。"我蹲在她身边，捡起地上的针线活。
"种地有什么出息？累死累活的，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
"现在不一样了，妈。"我抬头看着远处的田野，"政策好了，种地也能发家致富。"
父亲张德水从厂里回来，满身的机油味，听到我们的对话，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这孩子，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偏要去种地。"他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锅子，"万一赔了怎么办？"
"爸，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我已经和村里签了合同，明年开春就种西瓜。"
"西瓜？"父亲的烟袋锅子停在半空中，"那玩意儿能挣钱？"
"能。"我的语气很坚定，"现在城里人生活好了，夏天都要吃西瓜。我算过了，一亩地能产三千斤，按市场价卖，除去成本，一亩地能净赚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眼睛瞪得老大，"真的假的？"
"真的。"我点点头，"我去县里跑过市场，西瓜的价格一年比一年高。"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你既然决定了，我们也不拦着你。"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赔了别怪我们没提醒你。"
就这样，我在家人的半信半疑中，开始了我的种瓜生涯。
那年春天，我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投了进去，买种子、买化肥、买农具，还雇了村里的老把式教我技术。
西瓜苗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长大，到了夏天，满地的绿叶间，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躺在那里，像是满地的绿宝石。
眼看着就要收获了，我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可是，问题也来了。
02
最先发现有人偷瓜的，是村里的老刘头。
"建国，你这瓜地得小心点。"老刘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跟前，"昨天晚上我去厕所，听到你那地里有动静。"
"什么动静？"我放下手里的锄头，心里一紧。
"好像是有人在说话，还有西瓜滚动的声音。"老刘头摇摇头，"这年头，什么人都有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二十亩地的西瓜，是我全部的指望，要是被人偷了，我这一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当天晚上，我就在瓜地里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准备夜里守着。
棚子很简单，几根木棍支起来，上面盖着塑料布，里面放了个草垫子，就是我的临时住所。
第一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第二天晚上，还是平静如常。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老刘头听错了，毕竟他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太好使。
第三天晚上，我刚在棚子里迷迷糊糊要睡着，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立刻清醒过来，屏住呼吸仔细听。
确实有动静！
有人在瓜地里走动，脚步声很轻，但还是能听出来。
我悄悄掀开塑料布一角，朝外面看去。
月光下，一个黑影正蹲在瓜地里，似乎在挑选西瓜。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
这些西瓜都是我的心血啊！每一个都是我精心培育的成果！
我轻手轻脚地从棚子里爬出来，慢慢朝那个黑影靠近。
越走越近，我发现那个人穿着一件旧布衫，头发有些散乱，正在那里掰西瓜藤。
"你干什么？"我突然大喝一声。
那人吓了一跳，手里的西瓜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别跑！"我冲过去，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就在这时，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银白的光洒在我们身上。
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女人！
她二十来岁的样子，脸有些瘦，眼睛很大，此刻正惊恐地看着我。
"大哥，我错了，我不该偷你的瓜。"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真的没钱赔。"
我愣住了。
这和我想象中的小偷完全不一样。
"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瓜？"我松开了抓她胳膊的手。
"我......我家里没有吃的了。"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娘病了，想吃西瓜，可是买不起。"
03
"你娘病了？"我看着这个女人，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
"嗯。"她点点头，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娘得了肺病，一直咳嗽，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点西瓜。"
我沉默了一会儿。
在那个年代，生病确实是件大事，特别是对于普通农民家庭来说，一场大病可能就会让一个家庭倾家荡产。
"你家在哪里？"我问她。
"就在村西头的土坯房里。"她擦了擦眼泪，"我叫李小花，我娘叫李大娘。"
我想起来了，村西头确实有一户人家，就是一个寡妇带着女儿过日子，听说生活很困难。
"你爹呢？"
"我爹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李小花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都是我和我娘相依为命。"
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她瘦削的脸上留下两道银色的痕迹。
我心里一软。
"你拿这两个瓜回去吧。"我弯腰拾起地上的西瓜，递给她。
"真的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可是我没钱给你。"
"不用给钱。"我摆摆手，"算是我送给你娘的。"
"可是......"她接过西瓜，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能白拿你的瓜呢？"
"没关系。"我转身往棚子走，"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大哥！"她在身后喊我，"你叫什么名字？"
"张建国。"我回过头看她，"以后你娘要是想吃西瓜，你就来找我，别再偷了。"
"谢谢你，建国大哥。"她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我会记住你的恩情的。"
看着她抱着西瓜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回到棚子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的眼泪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还有她那句"要不把我扣这"的话，让我心里很不安。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到瓜地里检查昨晚的情况。
地上确实有西瓜的痕迹，还有一些脚印，但除了我给李小花的那两个瓜，其他的瓜都完好无损。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点好奇。
既然生活这么困难，为什么她只拿了两个瓜？
要知道，昨天晚上我抓住她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多拿几个。
这个女人，好像和我想象中的小偷不太一样。
04
过了两天的安静日子，我以为偷瓜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没想到，第三天晚上，李小花又来了。
这次她没有偷偷摸摸，而是直接走到我的棚子前面。
"建国大哥，你在吗？"她轻声喊道。
我掀开塑料布，看到她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
"小花？你怎么又来了？"我从棚子里钻出来。
"我娘让我来的。"她的脸有些红，"她说不能白拿你的瓜，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把包袱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手工纳的鞋底。
"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李小花说道，"她说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我拿着鞋底，心里暖暖的。
这鞋底做得很精致，针脚密密麻麻，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你们太客气了。"我说，"不过就是两个西瓜，用不着这样。"
"不行，我娘说了，做人要有良心。"李小花的声音很坚定，"你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我问。
"好多了。"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吃了你的西瓜，她的咳嗽都轻了不少。"
"那就好。"我点点头，"要是还需要西瓜，你就来找我。"
"谢谢建国大哥。"她犹豫了一下，"不过我不能再白拿你的瓜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在你这里打工。"她的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我能干活，什么都能做。"
"打工？"
"是的。"她点点头，"我听说你一个人照顾这么大的瓜地很辛苦，我可以帮你浇水、除草、看瓜。"
我仔细打量着她。
她虽然瘦了点，但看起来身体还算结实，手上有茧子，一看就是干活的人。
"你会干农活？"
"当然会。"她的语气很自信，"我从小就跟着我娘干农活，什么都会。"
"那你要多少工钱？"
"不要工钱。"她摇摇头，"你给我娘提供西瓜就行了，她的病需要经常吃点水果。"
我有些意外。
在那个年代，工作机会很少，特别是对于农村妇女来说，能找到一份工作非常不容易。
而她竟然不要工钱，只要西瓜。
"你确定？"我问。
"确定。"她的回答很干脆。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一个人照顾二十亩地确实很累，有个帮手也好。
而且，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个老实人。
"好吧。"我说，"那你从明天开始就来帮我干活。"
"真的吗？"她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真的。"我笑了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干活可不轻松。"
"我不怕苦。"她拍拍胸脯，"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就这样，李小花成了我的临时工。
第二天一早，她就来到了瓜地，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很精神。
"建国大哥，我来了！"她的声音很响亮。
"这么早？"我看了看天色，太阳才刚刚升起。
"我娘说了，既然要干活，就要早起。"她撸起袖子，"你教我该怎么做。"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个女人，真的很特别。
05
李小花确实是个干活的好手。
第一天，我教她怎么给西瓜浇水。
"你看，这个西瓜藤有点蔫，说明缺水了。"我蹲在瓜地里，指着一棵西瓜苗说，"浇水的时候要慢慢浇，让水渗透到根部。"
"嗯，我记住了。"她认真地点点头，拿起水瓢开始浇水。
她的动作很轻柔，生怕伤到西瓜苗。
"建国大哥，这样对吗？"她回头问我。
"对，就是这样。"我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心里很满意。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田埂上休息。
"小花，你今年多大了？"我问她。
"二十二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建国大哥，你呢？"
"我二十五。"我递给她一壶水，"你怎么还没结婚？"
她的脸红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
"我问错了什么吗？"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她摇摇头，"只是......没有合适的人。"
"以你的条件，应该不愁嫁人啊。"我说。
"条件？"她苦笑了一下，"我家里这样，哪个男人愿意要我？"
我沉默了。
在那个年代，确实有很多人看重家庭条件，像李小花这样的单亲家庭，确实不太受欢迎。
"总会遇到合适的人的。"我安慰她。
"希望吧。"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休息够了，我们继续干活吧。"
接下来的几天，李小花每天都会准时来到瓜地。
她干活很认真，从不偷懒，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各种农活的技巧。
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格很好，总是笑呵呵的，让整个瓜地都变得有生气了。
"建国大哥，你看这个西瓜！"她兴奋地喊我。
我走过去一看，是一个特别大的西瓜，起码有十多斤重。
"这个瓜长得真好。"我拍拍西瓜，发出清脆的声音，"应该熟了。"
"真的吗？"她蹲下来，用手轻轻敲着西瓜，"怎么能听出来熟没熟？"
"你听。"我用手指敲了敲西瓜，"熟了的西瓜声音比较闷，生的西瓜声音比较脆。"
她认真地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指敲西瓜。
"这样对吗？"
"对，你很聪明，一学就会。"
她听了我的夸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她在身边干活，真的很不错。
晚上，我们一起在瓜地里吃饭。
她从家里带来了馒头和咸菜，我贡献了一些西瓜。
"建国大哥，你这西瓜真甜。"她一边吃着西瓜，一边赞叹。
"那当然，我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我有些得意。
"我娘吃了你的西瓜，身体好多了。"她的语气很感激，"昨天她还能下床走动了。"
"那就好。"我点点头，"等收获的时候，我给你们多留点瓜。"
"谢谢建国大哥。"她放下手中的西瓜，认真地看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别这么说。"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帮我干活，我给你西瓜，很公平。"
"可是我知道，我干的这点活，根本不值那么多西瓜。"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你这是在帮我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继续吃西瓜。
夜色渐深，月亮升了起来。
"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我送你回去吧。"我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她摇摇头，"你明天还要早起干活。"
"没关系，反正也不远。"
就这样，我送她回到了村西头的土坯房。
房子很小，只有两间，看起来有些破旧。
"我娘已经睡了。"她轻声说道，"建国大哥，你回去吧。"
"好，明天见。"
"明天见。"
我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她在身后喊我。
"建国大哥！"
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门口，月光洒在她身上。
"谢谢你。"她说。
"不用谢。"我挥挥手，"快进去吧。"
回到瓜地，我躺在棚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的笑容，还有她说"谢谢你"时的表情。
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06
日子一天天过去，西瓜越来越接近成熟。
李小花和我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有时候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建国大哥，今天的活干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土，"我们早点休息吧。"
"好。"我点点头，"这几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笑了笑，"我喜欢干农活。"
"真的？"我有些意外。
"真的。"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在地里干活，看着庄稼一天天长大，心里特别踏实。"
我们坐在田埂上，看着满地的西瓜。
"建国大哥，你说这些西瓜能卖多少钱？"她问。
"按照现在的价格，应该能卖两万多块钱。"我算了算，"除去成本，能净赚一万五千块钱。"
"一万五千块钱？"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这么多钱！"
在那个年代，一万五千块钱确实是一笔巨款。
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四五十块钱，一万五千块钱相当于二十多年的工资。
"是很多。"我点点头，"所以我说种地也能发财。"
"建国大哥，你真厉害。"她的眼睛里满是崇拜，"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你也可以啊。"我看着她，"等我这茬瓜卖完了，我可以教你种地。"
"真的吗？"她兴奋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笑了笑，"不过种地可不容易，要吃很多苦。"
"我不怕吃苦。"她的语气很坚定。
就在这时，村里的广播响了起来。
"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村民注意了。"广播里传来村长的声音，"最近有人在各家的地里偷东西，请大家注意防范。"
我和李小花对视了一眼。
"建国大哥，你说会不会还有别的小偷？"她有些担心。
"有可能。"我皱了皱眉头，"看来我们得加强守夜了。"
"我陪你一起守夜。"她说。
"不用，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过夜不方便。"
"没关系，我不怕。"她的语气很坚定，"而且我们两个人一起，更安全。"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那好吧，不过你得回家和你娘说一声。"
"我娘会同意的。"她站起身，"我现在就回去和她商量。"
半个小时后，她回来了。
"我娘说了，让我一定要帮你看好瓜地。"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她还让我带了被子和枕头。"
"你娘真好。"我接过她手里的被褥。
"我娘说，你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要好好报答你。"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一起守夜。
我在棚子里，她在棚子外面搭了个简易的铺位。
"小花，你冷不冷？"我问她。
"不冷。"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建国大哥，你睡吧，我帮你看着。"
"我们轮流守夜吧。"我说，"你先睡，我来守前半夜。"
"好。"
夜深了，四周很安静，只有虫子的叫声。
我坐在棚子里，看着外面的瓜地。
月光洒在瓜地上，一片银白色。
忽然，我听到了李小花的声音。
"建国大哥，你还没睡吗？"
"嗯，还没。"我轻声回答。
"我也睡不着。"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了？"
"我在想......"她犹豫了一下，"等这茬瓜卖完了，我是不是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确实，等西瓜收获完了，她就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帮我干活了。
"你想继续留在这里？"我问。
"想。"她的回答很简单，但是很真诚。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喜欢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喜欢和你一起干活的感觉。"
我的心跳加快了。
"小花......"
"建国大哥，我有个想法。"她打断了我的话，"我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瓜地里传来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