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我女儿不是自杀!她绝不可能因为一分之差就去死!”
太平间外的走廊里,刘桂珍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压抑的神经。
她的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抓着面前年轻警官的胳膊,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陷进对方的制服里。
“她那么好的孩子,是她们……是她们把她的卷子调了包!是她们害死了她!你们一定要查,一定要查啊!”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单薄的身体里迸发出的,是远超一个母亲所能承受的悲痛与不甘。
这个刚刚失去独生女儿的女人,此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狼,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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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林晓月的葬礼,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举行了。
前来吊唁的亲戚和老师同学,无不扼腕叹息。
在所有人眼中,林晓月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永远的第一,性格乖巧懂事,目标明确,非清华北大不上。
这样一个天之骄女,却在高考查分后的第二天,从自家卧室的窗台上一跃而下,结束了年仅十八岁的生命。
官方的结论很快下来:因高考失利,仅差一分未达清北线,心理压力过大导致轻生。
这个理由,所有人都信了,除了她的母亲,刘桂珍。
家里的陈设还和晓月在时一模一样。
客厅的墙上,从小学到高中的奖状贴得满满当当,像一片金色的海洋,而海洋的中央,是晓月在百日誓师大会上笑得灿烂的照片。
刘桂珍抚摸着那张冰冷的相框,对身旁的弟弟陈大强喃喃自语:“大强,你说,一个能把上一次模考错的每一道题都用三种不同颜色标记出来,然后花一个星期全部吃透的孩子,她的心,会那么脆吗?”
陈大强叹了口气,他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副科长,最是了解这些孩子面临的压力。
“姐,我知道你难受。但现在的孩子……唉,晓月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可能就是那一分,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刘桂珍猛地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的晓月。她初二那年,参加全国物理竞赛,也是因为一个小数点算错,丢了全国一等奖。我当时都怕她想不开,结果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没哭没闹,出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本五十多页的《竞赛失分复盘与认知缺陷分析报告》。”
她顿了顿,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一个能把挫折当成研究课题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分之差就去跳楼?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大强,你不是在教育局吗?你帮我,我想查我女儿的卷子!我不是要查那一分,我是要查一个真相!”
刘桂珍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攥住了弟弟的胳膊。
那双手,曾为女儿的学费在流水线上磨出过血泡,也曾为女儿的营养餐在菜市场里反复挑选。
如今,这双手要为她屈死的女儿,推开一扇寻求正义的门。
02
陈大强陷入了巨大的为难之中。
他在教育系统工作了二十年,深知高考的严肃性和保密性。
每一份考卷的流转、评阅、合分,都有着堪称天罗地网般的程序和监控。
想要在成绩公布后去查阅原始答卷,尤其是以“怀疑有问题”这种理由,几乎是天方夜谭。
“姐,你听我说,这真的不是闹着玩的。”在自家客厅里,陈大强给姐姐倒了杯热水,试图让她冷静下来,“高考试卷是国家A级绝密文件,从评卷开始到封存,全程无死角监控。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就是我们局长,也不可能说查就查。一旦出了纰漏,那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刘桂珍捧着水杯,手却在不停地抖。
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再说了,就算让你查了,又能怎么样呢?全国几百万考生,机器阅卷,人工复核,出错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那一分,可能就是作文的评分老师手紧了一点,或者哪个选择题的选项,晓月她自己看错了行。这些都是正常的……”
“她不会看错行。”刘桂珍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有轻微的阅读障碍,所以她从高一开始,就训练自己做选择题时,用尺子压着题干,一个个地往下移。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陈大强一时语塞。
他知道,姐姐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外甥女,林晓月,就是一个自律到近乎可怕的女孩。
“大强,”刘桂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滴砸在水杯里,“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晓月也是你亲外甥女。小时候,你每次来家里,她都‘舅舅、舅舅’地跟在你屁股后面。她得的第一张奖状,是你给她买的相框裱起来的。现在她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真的忍心,让她背着一个‘心理脆弱,承压能力差’的名声,就这么走了吗?”
“姐夫呢,他怎么说?”陈大强试图转移话题。
“他?”刘桂珍惨笑一声,“他从葬礼回来,就说要去外地打工散散心,其实就是怕我闹,嫌我丢人。这个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自己去省教育厅门口跪着,我就不信,这个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看着姐姐决绝的神情,陈大强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击溃。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姐,你别这样……我想想办法。我不能保证一定能看到原始卷,但我试试……我试试看能不能托关系,至少,至少能看到晓月答卷的扫描图片。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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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刘桂珍的坚持,也让市刑侦支队这边起了波澜。
案子原本已经由派出所以“意外事件”存档,准备结案。
但刘桂珍几乎每天都来支队,不哭不闹,就坐在接待室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她女儿不可能自杀的理由。
负责接待的年轻警官王勇不堪其扰,将情况汇报给了副支队长赵静。
赵静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女刑警,以心思缜密、善于共情著称。
她约谈了刘桂珍,听完她对女儿性格的描述,以及那个关于“竞赛复盘报告”的故事后,陷入了沉思。
“一个习惯于将失败数据化、理性分析的人,的确不太符合激情自杀的心理侧写。”赵静对王勇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出于人道主义和职业敏感,我们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这个案子。你,再去一趟林晓月的学校,找她的班主任和最好的朋友聊聊,看看有没有我们忽略的细节。”
王勇虽然觉得这是无用功,但还是服从命令,再次来到了市第一中学。
老师和同学们的说辞,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晓月是一个完美的学生,勤奋、自律、目标坚定。
然而,在与林晓月最好的闺蜜,一个叫苏婷的女孩长谈后,王勇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线索。
“晓月……在出分前那几天,是有点不对劲。”苏婷回忆着,眉头紧锁,“但我觉得,她好像不是在担心分数。”
“那她在担心什么?”王勇立刻追问。
“我也说不好。”苏婷摇了摇头,“她就是提过一句,说她在整理之前参加一个‘菁华杯’作文竞赛的资料时,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还开玩笑说,自己可能要当一次福尔摩斯了。我问她是什么秘密,她就笑笑,说等高考完了再告诉我。我当时以为她就是压力太大胡思乱想,就没在意……”
“菁华杯”作文竞赛?天大的秘密?
另一边,赵静亲自带人,再次勘察了林晓月的房间,并对她的个人电脑和手机进行了数据恢复。
房间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书桌上的复习资料按科目分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日记本里,记录的都是学习计划和自我鼓励的话语,最后一篇日记停留在高考前一天,写着:“十八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林晓月,加油!”
电脑的浏览记录显示,查分当晚,林晓月登录了官方查分网站,然后又打开了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官网,查询了本省的历年录取分数线。
这些都符合一个高三学生的正常行为。
但是,赵静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在查询完分数线后,林晓月的最后一个搜索记录,既不是任何与自杀相关的内容,也不是给朋友倾诉的社交软件,而是——“省教育考试院纪检监察室举报邮箱”。
赵静的瞳孔微微一缩。
一个刚刚查到自己差一分落榜,万念俱灰、准备赴死的孩子,为什么她最后想到的,是去寻找纪检举报的途径?
这不合逻辑。
除非,她想举报的,正是导致她“差一分”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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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陈大强那边,也终于在耗尽了人情和面子之后,迎来了转机。
他一个曾经的老同学,如今在省考试院的数据中心工作。
在陈大强近乎哀求的保证和承诺下,对方终于松口,答应在下班后,利用系统维护的短暂窗口期,调出林晓月的答题卡扫描件,仅供“看一眼”。
“老陈,就五分钟,多一秒都不行。而且绝对不能拷贝,不能拍照,这是我的底线!”电话里,老同学的声音异常严肃。
“我懂,我懂!谢谢你,老张!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陈大强千恩万谢。
他立刻打电话给姐姐刘桂珍,让她来自己办公室。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还特意约了已经介入此事的赵静警官一同前来。
晚上九点,教育局的大楼早已人去楼空。
陈大强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刘桂珍坐在电脑前,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她的心跳得飞快,既害怕看到那个残酷的分数,又期盼着能从那熟悉的字迹里,找到一丝慰藉和答案。
赵静站在她身后,神情肃穆。
她知道,今晚的发现,或许将决定这个案子最终的走向。
九点半,陈大强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同学发来的信息:“准备好,一分钟后,我把临时访问链接发给你,口令是……记住,只有五分钟!”
陈大强的手心全是汗,他按照指示,在电脑上点开了一个加密的内部链接,输入了那串复杂的口令。
屏幕闪烁了一下,一个查询界面跳了出来。
他颤抖着手,输入了外甥女林晓月的准考证号和姓名。
点击“查询”。
页面跳转,林晓月各科的答题卡扫描件,清晰地呈现在三人面前。
语文、数学、外语、理科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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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刘桂珍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语文卷上。
那是她女儿最引以为傲的科目。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娟秀而有力的字迹,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是晓月的字……是她的字……”她喃喃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告别。
她一页一页地往下翻,从选择题到填空题,再到古诗文默写和阅读理解。
每一道题的笔迹,都和她记忆中女儿的字迹一模一样。
旁边的得分标记,似乎也并无不妥。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
难道女儿的死,真的就只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意外?
刘桂珍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坠入无底的深渊。
五分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分半。
陈大强在一旁催促道:“姐,快!马上要断线了!”
刘桂珍的手指机械地滑动着鼠标,翻到了语文卷的最后一页——作文。
《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是当年的高考作文题。
屏幕上,林晓月的文章一气呵成,字迹工整,卷面干净,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右侧,是两位评卷老师给出的分数,和最终的合议分。
分数不低,但也算不上顶尖,正是这个分数,导致她的总分离清北线差了那么一分。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正常”。
刘桂珍的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定格在作文的某一行、某一个字上。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桂珍的脸色,由最初的悲伤,慢慢转为疑惑,再由疑惑,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深处冒出来的、彻骨的寒意。
“姐?你怎么了?”陈大强看着姐姐异常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刘桂珍没有回答,她抬起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着屏幕上的某一个字,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您别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快说啊!”守在一旁的赵静也察觉到了不对,她误以为刘桂珍是伤心过度,急得满头大汗。
刘桂珍猛地止住那无声的颤抖,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嘴说出了一句话。
那句话,让陈大强和赵静,瞬间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