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的日本女兵
1945年8月,大兴安岭的死谷里闯进来个中国男人,女兵们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一个下午个个手忙脚乱。那男人的尸首烧了,怕血腥味引来狼群。还是乙津芳子说的,林子里所有的畜性都怕烧焦了的肉臭气味。男人的尸首烧了两个多小时,那股味是真难闻。
女兵们象等待某种事情降临一样骚动不安,又说不明白想不透。到底还是高桥加代,烧完了中国男人,她把几个人叫到一起,命令女兵们排成队伍,这是头一回。
“这个支那人闯进帝国的战略要地,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这周围几百里无人区,一个人来不到这儿。想一下我们来的时候!他一个人,没行李,没带饭,走不进来!他还有同伙,不止一个人,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经高桥一说,众人纷乱乱的脑子立时理顺了。一个下午,每个人都不明白的感觉让加代说透了,是恐惧。大家不由倒吸冷气,石谷川洋子直想尿尿。
“不过他不是个军人。你们没看他的手?那么粗糙,长满茧,裂出很深的口子,他是个苦力。他的同伙也都是苦力。这种支那人,我们不用怕。他们可能来找他,明天就可能来。我们要把他们全部打死,一个也不能逃掉。帝国在死谷的秘密,绝不能让支那人知道!”
高桥的分析令人信服,大家松子口气。
“长官,支那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山纪子问出了大家的疑点。
“他们是逃出来的!从皇军看守的工程里逃出来的支那苦力。为了逃避军队的追捕,就逃到山里来了。这样的事情以前有过很多。玉冈大佐给我说过,有一群苦力逃到草原上的无人区,每天被狼群追赶着。抓到他们的时侯,半数已被狼群吃掉了!”
日本侵华期间,在东北搞了大量的军事工程和经济工程,这些工程都是由他们抓来的中国劳工干的。另外,日本在我国大肆掠夺经济资源,日本移民不愿干的苦力活比如煤矿、铁矿、采金,也由中国劳工干。这些劳工的生产条件、生活条件极为恶劣,数百人住在一个工棚里,吃的是橡子面做的粥,有了病得不到起码的医治。恶劣的条件使大批劳工迅速死亡,东北的一个万人坑里就有数万中国劳工的白骨。非人的待遇,使许多劳工铤而走险。然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完全是监狱,不但设有电网,更有日军把守,企图出逃的中国劳工绝大多数死于电网和枪弹之下。当时日军统治的东北,有着严格的社会控制,没有身份证的中国人一经查获,立刻被投入监狱。饶幸逃出虎口的中国劳工没有身份证明,仍难逃厄运。一旦被抓住,查明身份,会被送回劳工营。
日本人为警戒中国劳工,采取杀一儆百的残暴手段,对抓回来的劳工,用极残忍的手段当众杀害。有一对父子被抓回来之后,竟然被日本人当着上千中国劳工的面,用狼狗将他们活活撕碎。因此,出逃的劳工往往逃往无人区。由于无人区生存条件极差,劳工们很难活下去。有些极端的例子,有的劳工在无人区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几年、十几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发生地覆天翻的变化,仍然不敢出去。后来被人偶然发现,竟疑为野人。谁也不知道死于无人区的中国劳工究竟有多少。他们的悲惨处境也令人无从想象。
高桥加代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其他的日本女兵也听说过不少。高桥的话里还有另外一个暗示:帝国仍然统治着满洲!既然有逃出来中国劳工,就说明皇军仍守卫的矿山和工场。
石谷川洋子接受了这个暗示,快活起来。一年没有看到人了,不管来个什么人,只要来人就是刺激。日本女兵们的想法各有不同,有的人就不信高桥的鬼话,但每个人都有一种难言的激动。这是孤独感压迫所至,也是同性群体的饥渴所致。其情景很像被关在监狱的犯人。一个关押女犯的监狱,如果有消息说第二天将有人来参观,女犯们就会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会用狱中允许的条件把自己打扮漂亮,虽然她们明知道那些男人对于她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仍然被一种神秘力量驱使着非如此不可。
如果说女兵们和囚犯有什么不同,只有一点,囚犯们是被强行关进监狱的,而死谷的女兵几乎是自我关押。这种精神桎梏造成的精神损害比真正的监狱更甚,女囚们起码可以想象,而日本女兵必须压抑想象,一个想象就足以使其精神崩溃,她们唯有用各种“高尚”的精神激励自己。激励说到底是一种自我欺骗麻痹术,除去使自我日益扭曲不再有任何作用。而一切本能的,社会的人类欲望是压不住的,它可以变态,但仍然存在。
石谷川洋子发现,就连高桥加代也装作无意地在墙上的那半块镜子里照了照,还掠了两把头发。她可是这半年多没照过一次镜子,别人照镜子她还要骇人地冷笑。冲她的冷笑,除了太田美绢,谁也照不下去。石谷川洋子知道自己丑,仍然愿意照镜子,她没太田美绢的胆气,一听见高桥的冷笑,赶紧尴尬地作出个笑脸匆忙溜掉。
高桥加代命令从今天晚上设岗,每人一班,每班两小时,她本人也不例外。才到死谷时站过岗,那时侯还有大野和宫崎。到大雪封了山,就撤了,再没恢复。所谓站岗,并不到外面去,还是在洞里。
这是个很深的自然洞。改造以后,进洞两米多用石头和水泥垒起了墙,开上窗户和门。如果不是正对着洞口,很难发现人为的痕迹。进洞来是足能容纳上百人的一个空间,再进去是铺了地板的。第二层洞已经很黑暗,白天也要点蜡烛。这个洞里面还有三个小洞,一个是存放生活用品的仓库。另一个洞有向上裂末的口,风呼呼地往上拔,便作了厨房。还有一个洞当厕所。整个冬季,完全呆在洞里就能生存下去。这个洞本来是军官们住的,铺地板的就是卧室。另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工开出的洞,在这个洞左边,空气不象自然洞流通,为了保密,洞口做的很小。看来是士兵们住的。她们来到死谷,就废弃了人工开的山洞,又在洞口种了些树,春天一来,洞口就全封往了,走到近处也很难看出来。
她们的岗,就设在自然洞最外一层,她在窗口坐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就是白天也只能看出三十几米远就被拐过来的山脚的树挡住了视线。
石谷川洋子是第二班岗,顶讨厌的一班,刚迷迷糊糊要睡着,上岗了。石谷川洋子很贪睡,平日其他人白天都出去转转玩玩散心,她一觉要睡几个小时,到晚上比别人睡得更好。乙津芳子说洋子想家想得哭,泪还没有流到腮人先睡着了。自没了宫崎君和大野君,五个女人总要有人弄些勾当。今夜不同,个个辗转反侧,个个老实躺着,谁也不开口,洋子不知道别人想什么,她反正是要想的事还没想好,就睡着了。也没睡好,让头班岗的太田美绢叫醒了。
洋子直磕睡,为避免睡着,她就在窗和门之间来回走。
岗上绝不能睡觉,这是纪律。洋子是个老实人,执行纪律十分自觉。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山洞里畸形的真情
洋子很想念宫崎君。
宫崎和洋子一样大,也是十八岁到了中国,到死谷来的时候还是个二等兵。他长一张娃娃脸,嘴唇上还只是些茸毛,根本不象个男子汉。宫崎从不说话,无论谁叫他做什么,他都先对人家笑笑,然后就按吩咐去做。五个女人两个男人,困在深山里,就没完没了的折腾。可是,无论谁要了宫崎,他最后总要靠在洋子身边才能睡着。宫崎想家,夜里好偷偷的哭,洋子就抱着他,象个姐姐一样安慰他。别的女兵为了多要一次宫崎,宁肯替他上岗。可轮洋子的岗,宫崎总是等下岗的人睡着之后悄悄换她回去睡觉。
无度的淫欲使宫崎很快变得又黄又瘦,他不象大野那么有魄力,能保护自己。每日里已是腰酸背疼,只要人家要他来他就来。洋子心痛,便也召他,召了来只让他睡觉。宫崎就趴在她怀里偷偷的哭。
大雪封了山,每日大半厮守在洞里,宫崎越发吃不消半疯了的女兵。没有多久,小便带了血,连日高烧不退。高桥加代虽然是个医生,可石田雄自杀时基本上没留下什么药,眼看着宫崎就不行了。那七八天,就洋子和美绢轮流守他,只有一次次用冷毛巾给他覆额,宫崎一天天瘦下去,已失了人形。
他死的那天夜里,美绢已去睡了。宫崎从昏迷中醒来,两眼象狼一样在黑暗里闪着绿光。他很艰难地招招手,想摸摸洋子。洋子立刻发觉了,赶忙伏下身,先用手试试他的额,又摸摸他身上,泪水立刻涌出来。
“宫崎君,你好了,不烧了!”
宫崎好象哭了:“我感觉好多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洋子就把他抱起来揽在怀里。宫崎只剩下一把骨头,身子轻得象张纸。洋子的泪又流起来。
“洋子,你到过我们下关吗?”宫崎话说得很吃力,说上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
“没有去过,我是跟我丈夫在神户上船离开的日本。”
“下关很美丽,特别是我们下关的海。你站在海岸上,被海风一吹,就好象被溶进蓝色的海水里去了······”
“我们会回日本的。等援军到了,我们就回日本,我一定去看你的大海。”
“你不要哭,洋子,我和你说件事情。”
“不哭······不哭了······”
“我很不愿意来支那作战,我不愿意离开日本,不想当兵。你知道,不当兵会被人瞧不起的,全村的人都会笑话你,说你,让你不敢在家乡呆下去。我父亲也要我当兵效忠陛下,不当兵的男儿不是好男儿。妈妈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个国民应该爱国,把国家看得高于一切。我知道,可就是不想当兵打仗。没有办法,我就希望自己的身体不合格,可是一检查是甲级合格。我听人说,体检前多喝酱油就能出现异常,我偷着喝了许多,一点作用也没有。思想调查的时候,我真想说拥护社会主义,听说只要拥护社会主义的就不能当兵,顶多是抓几天洗洗脑。可是,听着前边的人全都大声背诵着学校里修身课上学来的话,就没了胆量,就做了他们做的事。征兵官听完我的回答,很满意地拍拍我的肩。唉,我老是后悔!洋子,你受过壮胆教育吗?”
“哈依。”
“真可怕呀!因为我在那个支那人身上刺得不深,教官很不满意。他已经被六个人刺过,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刺他呢?”
“我不知道……”洋子记起自己的壮胆训练,虽说一开始尿了裤子,可依田教一叫到她,她就象个女疯子一样夺过了乙津芳子的枪,一刀刺死了倒在地下的支那人,还和其他人一道讥笑乙津芳子。
“我不愿意在支那作战。我们在日本挺好的,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会瞧不起我的……”
“没有!宫崎君,没有的。”
“我也瞧不起我,连女人都不如。洋子,我们快回日本了,是吗?”
“就会的。”
“我真喜欢吃安倍川饼(一种日本的甜粘糕——作者注)。”
“回到日本,一定亲自为宫崎君烤制。”
“真想回去呀!”
“坚持住!宫崎君,一定会的!”
宫崎不再说话,静静地靠在洋子的怀里。洋子轻轻地抚摸着他只剩一层薄皮的面庞,心里阵阵酸楚。洞里点着炕炉,每天要烧掉一根夏天和秋天存下的树杆,很暖和。宫崎的身子轻轻一抖,洋子以为他冷,忙把他用军毯裹好。突然,仿佛是极神秘的一种触觉,洋子觉出不对,忙用耳朵凑近宫崎的鼻口,仍然不信,又贴到他瘦骨嶙峋的胸前。
一点声音也没有。
宫崎死了!
洋子呆呆地抱着宫崎,直到下身一团湿热洇散,一道利声尖叫才冲出胸腔,她扔掉宫崎,两手撑地将身子拖出去好远。
女兵全惊醒了。
“什么事!洋子?”首先是太田美绢的厉声喝问。
洋子不会回答,只是一声接一声尖叫。
蜡烛点了起来。
宫崎二等兵仰面躺着,军毯脱滑到一旁,裸出一根根肋骨排成的胸,高凸出来的锁骨中间,筋挑着的头象一只骷髅,两只深陷的眼睛张着,眉毛微微蹙耸,犹如他苦恼地对着一个不能理解的世界。
“宫崎!”美绢爬到他身前,瞪着眼看了片刻,跪坐在宫崎身边,“他死了!”
“宫崎君!”和高桥睡在一起的大野扑过来,“宫崎君!宫崎君!”
洋子仍是一迭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美绢过来,静对着她,猛然扬起手狠狠地抽了她几个耳光。洋子醒了过来。
“洋子,宫崎君死了。”
洋子终于哭出声来,抱着宫崎干瘦的尸体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美绢合上了宫崎不瞑的眼睛。两滴谢世的泪从宫崎十九岁的眼角滚落。
女兵们呆坐着迎来了天明。
一直好多天,宫崎的尸体被冻在山间外的积雪里,谁也不想去焚化他······
谷川洋子知道,宫崎临死前剖露的那些想法如果是另一人的,她一定会唾弃他。即使是宫崎,如果是在来的时候甚至是早在日本的时候让洋子知道了他的想法,绝不会得到同情,石谷川洋子会和其他的日本姑娘一样,拒绝与这种人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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