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记忆

季 宇

转眼，清明又到了。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早在一个月前，家里人便忙碌开来，相互约定时间，一起扫墓。平时大家各忙各的，外地的不说，就是同城的也不易相见，清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相聚时机。大家腾出手来，挤出时间，连外地的亲属也会尽量赶回来，在约定的时间前往墓地祭奠逝去的亲人。“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扫墓之后，大家聚在一起，吃上一顿饭，相互问候，谈天说地，亲情的氛围特别浓。这种相聚的意义，在我们家里似乎仅次于春节。

清明除了扫墓，还有一个重要内容是踏青，这也是由来已久的传统。“江上冰消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清明时节，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在家猫了一个漫长的冬天，脱去厚重的冬装，便会急切地想走出来，走进明媚的阳光，拥抱大自然，感受春天的气息。每年清明前后，我都会外出走走。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和朋友一起沿巢湖旅行。那天天气很好，四周景色宜人，开阔的湖面，像一面镜子。岸边的芦苇里不时有鸟儿飞起，在空中盘旋，又很快落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极为惬意。我们开车路过一处面水的坡地时，看见一些白色的幡插在坡上，在风中飘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幡，所以有些好奇。于是停车走到坡上，那些幡用三四米长的竹竿制成，幡筒呈圆形，材料为白布，上书“魂归故里”“安息长眠”等字样。我们以为这是祭祖用的，但奇怪的是四周并无坟茔。后来吃午饭时，跟当地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幡是用来纪念丰岛海战中死难的亲人的。

那是100余年前的事了。丰岛海战发生在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清军增援牙山，雇用英国商船“高升号”运兵。行至丰岛海面，突遭日舰袭击，船上1000多名官兵用步枪奋起抵抗。日舰用鱼雷、火炮击沉该船。等中国官兵纷纷落水之后，日本兵乘坐小艇，用机枪疯狂扫射落水官兵。事后统计，船上官兵除少数人侥幸逃生外，计有871人壮烈殉国。由于该船官兵均为在巢湖、肥东一带招募，噩耗传来，家乡亲人悲声震天。巢湖乃春秋战国楚国故地，按楚地风俗，需挂招魂幡以祭奠亡灵。由于牺牲将士尸骨无存，家乡亲人只能在面向巢湖的山坡上插起招魂幡。此后年年如此，沿袭至今。后来，我专门查过史料，这批牺牲的官兵为淮军仁字营官兵，除高善继、骆佩德、吴炳文等少数官兵留下姓名外，大多数人已名姓无存。

这件事令我十分感动。中华民族上下几千年，涌现过许多仁人志士，“高升号”上的官兵无疑也是其中之一。记得有一年清明节，单位组织去大别山等地开展红色主题采风活动。采风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参观烈士陵园、吊唁革命先烈。我们第一站到了金寨县。那里是红色老区，被誉为“红军摇篮”。在血雨腥风的战斗岁月里，金寨先后有10多万儿女投身革命，绝大多数血洒疆场，全县已被追认在册的革命烈士有11093人。金寨还先后诞生了多支主力红军，走出了59位开国将军，可谓“户户有红军、村村出烈士、山山埋忠骨、岭岭铸英魂”。那次采风，我们先后参观了红军广场、红军纪念堂、红军博物馆，还登上了久负盛名的金刚台。

金刚台位于皖豫交界处，横跨安徽金寨与河南商城两县，重峦叠嶂，山势险峻。当年在国民党军队疯狂“围剿”下，中共地方党组织和革命武装陆续退守金刚台。其中一些女同志编为妇女排。她们在艰苦的岁月里坚持战斗，最后走出大山时仅剩8人，被人们亲切地誉为“金刚台上英雄八姐妹”。八姐妹有许多感人的故事，其中张敏舍女救战友的事迹最令人心碎。在金刚台，我们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当地人称之为“红军洞”。当年，我们的红军战士就是依靠这些山洞与敌周旋。他们风餐露宿，卧冰覆雪，吃野菜、嚼草根，坚守大别山，使红旗屹立不倒。

那次采风给我的心灵带来极大的冲击。从此，我开始关注大别山，多次前往采访，写下了《群山呼啸》《最后的电波》等多部作品。大别山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1938年，一直坚守大别山的红二十八军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并在巢湖蒋家河口首次伏击日军，取得大捷。此战载入了《新四军战史》。我曾去庐江新四军江北指挥部纪念馆和巢湖市蒋家河口战斗遗址参观，还搜集到了一些民间歌谣。其中一首是这样唱的：“蒋家口河水流长，芦苇丛中伏刀枪，四支队儿郎一声吼，打得倭寇无处藏。”

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英雄史，也是一部斗争史。那天离开巢湖市时，已是夕阳西下，微风轻拂，遥望平静的湖水，看着晚霞辉映的山川大地，我在想，历史会过去，但永远不能被忘记。

《 人民日报 》( 2025年04月04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