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井边矿,由于较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六师口为界,口内山连山、山环山;春天,极目青绿,而到了秋冬,则是霜叶满天。口外,真象上帝的如椽大笔潇洒地挥扫了一下,除江边和田埂旁有些许飘逸的垂扬柳外,则是一目千里。
五、六十年代,各家各户烧的是柴伙。烧煤,没有那个资源;烧电,连那个配套的电水壶、电饭煲什么的,我们连见都没见过。那年月不像现在,是不是富裕人家,通过其穿着打扮、开的豪车和住的阔墅就能分辩出来。而那年代富足人家的显示,则是门前或院落堆的柴垛。而特别富有的大户,其明显的标致是:屋外堆柴伙的草棚下悬有两口用杉木做的棺材。
说一个小插曲。窝在锅底的井边矿的孩子们,到了夜晚,最好的游戏就是捉迷藏。这种玩耍既锻炼了孩子们的心智,又培养了他们幼小的胆识。有一次,有个叫大毛的小伙伴,竞躲到后山边的草棚子里——那棚子上悬着两口涂有红漆的棺材。我的天,那个黑灯瞎火的夜晚,那阴森森悬吊着的棺材,明知他藏在那里,谁敢去捉呢!后来,大毛成了我们的孩子王。而悬棺草棚的屋主,就是小干边村王姓的大户人家。
话归正题。独特的地理环境,口外人要烧锅煮饭,每到稍闲的时节,说不上络绎不绝,也三三俩俩地进得口子来打柴。有些因时间关系来得晚了,在山角下扫几筐枯叶或松针什么的,也十分地惬意。而口内矿区的孩子们,带着好奇,统称他们为"山外人"。
山外人的装束大同小异:扛一条扁担,拿一根大杵,戴一顶竹编斗笠,披一件棕制梭衣,穿一双用干笋壳编的草鞋。来回几十里的山路可不是闹着玩,大杵是在歇脚时用来支撑扁担用的。而大山深处,常年弥漫着氤氲的雾气,刚刚是艳阳高照,一会就细雨蒙蒙,立马山边就挂起一道眩丽的彩虹。斗笠和梭衣轻巧且实用,而草鞋既防滑又耐磨。到了下午或傍晚时分,一队队的打柴人,担着一担担沉甸甸的柴伙,扁担在肩上一走一弹的,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与山外人的第一次交集只能说是风闻吧。
我家的邻居是位锅炉工。那年的夏天特别热,而这位邻居却生了疖子。所不幸的是这疖子却长在了腰上,血红透亮,连穿的大裤头只能挂在胯上。他局蹐地来到我家,谦和地说,能不能切片腊肥肉给他?他听他的亲戚说,将陈年腊肥膘贴在疖子上,就能消肿化脓。
望着他满脸痛苦的表情,我这个走资派的狗崽子,早已看惯看够了大多数人不屑的白眼,何曾受到过此虔诚的央告!赶紧象猴子一样地蹦上灶台,摘下那条烟薰火燎且早巳发黄蒿了的腊肉递于他,任其切去。
事过几天后,那位邻居叔叔已能将老布裤头用麻绳扎在了腰上。而他的那个亲戚正是一位山外人。
与山外人的第二次交集,只是一次旁观。
那天中午,在矿住宅区东头与小干边村交会处,来了三五位打柴提早归来的山外人。那地方,既靠近小河边,洗洗手搓把脸什么的都很方便;又有一棵高大且苍老的水扬树生在岸边,既便在炎热的夏天,也十分地凉爽宜人。
山外人聚集在那块空地,有的用大杵支起柴担,解下腰间装有锅巴或米粉的布袋,一边休息,一边吃着,暂且充饥。而有一位干脆把柴担倒放在地上,一手拿着牙齿,一手攥着毛发什么的在那里兜售。
我就奇了怪了,毛发和牙齿也能卖钱?和围观的人一样,凑近一听,方知它们极不普通:原是山大王老虎(一说是豹子)的胡须、爪子和牙齿。原来,这邦山外人进入深山打柴时,闻到一股腥臭味。寻味探去,却见一尊象《水浒》书说的"吊晴白额大虫"端坐在灌木丛中,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窜出很远。随后,他们感觉到身后没有一点动静。出于好奇,有好事且大胆者慢慢踅回来,才发现那老虎已死。正象传说中说的,即使死了,也不失其威严。
当时,它们的卖价巳接近天文数字:一根胡须卖四角,牙齿和爪子卖一块钱一个。按那时的物价,四角钱已能买十几根油条,而一块钱已能风光地提着一斤半猪肉目中无人地走回家。然而,就是这么高的价革,这些山珍也很快地被抢购一空。据说,用它们来泡酒喝,能舒精活血、强身健体。物以稀为贵。
而与山外人的第三次交集则源自孩子王大毛的一次意外事故。
每年的秋冬,也是我们与山外人邂逅最多的季节。那时节,枯死的枝桠已干透,毛栗、野柿子,还有稀少且鲜甜的鸡爪子(学名叫枳椇,一种枝桠状的野果)也熟了。我们和山外人各取所需,在向阳的山坡,在老枫香树下。
在大山里,有一独特之处,即每隔三五里路,在路边,在稍微视野开扩的路段,总有一棵高大的老枫香树矗立在那里,以便路人休歇和辩识方向,起到一个路标的作用。这些高大且苍老的枫树又配有满树酱红的叶子,格外地抢眼,类似于现在高速路上的驿站。
那天中午,相伴在老枫树边的一棵野柿子树上,已是硕果累累。由于长在枫树的伞盖下,柿树也生的格外瘦高细长。所以,每回小伙伴们将打来的毛栗在这里采剥时,望着树顶一个个象小桔灯似的野柿在那里探头探脑,也只能望柿兴叹。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食物极为匮乏。这回大毛耐不住诱惑了,也是他要强逞能的个性使然,挽起衣袖,"噌噌地爬上小柿树。谁知,刚接近树顶时,"咔嚓"一声,树干折断了,大毛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幸好,大毛因不屑于爬这么矮小的树,破棉袄也没脱;还幸好,地下铺有一层落下的厚厚的松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孩子们都吓傻了,纷纷围拢去,可怎么地摇晃,大毛就是不醒。有胆小的同伴已哭出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位担着沉甸甸的硬柴(指干树干)的山外人路过这里,见此状,私下里约好:轮流着一人背大毛,另一人担柴;另一担柴不要了,回村后一人分一梱。
但小小的矿卫生所,还从未遇到过这种病例:又不红又不肿,只是昏睡。所长在无技可施的情況下,只能请求派车,当晚赶去贵家坝(小轮码头),侯第二天的头班小轮去市人民医院诊治。
一切安排妥当时,来了一位小老头。由于赶路,他将旧棉袄搭在胳膊弯里;身材矮瘦,左眼角处有点疤块;一头似玉米须的卷发;除大母指外,其余的四根食指几乎平齐。
老人说,听同村人说的此事,我过来瞧瞧,不知是否来迟了。
他俯下身子,一手托起大毛的头,一手用大拇指在其鼻下的人中处按了几下;然后又分别抬起大毛的两条腿,用短而结实的手作排刀状,在脚心处砍几下。这套动作,来回做了三遍,奇迹发生了,大毛慌惑地睁开眼,嘟囔着说肚子饿。
老人歇下来,在地上,抽出插在腰间用水竹根做的黄烟袋,猛劲地抽。大毛的妈妈堆着挂满眼泪的笑脸,为老人捧上一碗用红糖水打的三个荷包蛋。但老人望着大毛眼巴巴的样子,只吃了一个,就拿起放在床边的破棉袄披在身上,要赶回去。
听围拢来且热心的大人说,老人是周家团的专治跌打损伤的中医世家的传承人,而周家团在安庆地区又是享有鼎鼎大名的武术之乡;老人平齐的手指是练功练的。
老人走了。刚在矿区的路灯下时,显得那么地矮小,到他离开路灯越走越远时,其身影已与前方巍峨肃穆的大山溶为一体。
晚上,我怎么地也睡不着,问母亲,我们与山外人究竟有什么区别?这个称呼,似乎含有小瞧且耻视的色彩。母亲说,你在课堂上学过"井底之蛙"的成语故事吗?我们自认为自己是山内人,其见识就同那井底的青蛙;而山外却是广袤无垠的新世界;你迟早也会象大多数的孩子一样,走出这温馨而狭小的井边矿。
王勤建
二0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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