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揭密：马克龙为什么怒换法国电力CEO

如果你负责法国的核电站，那么你最好把法国放在首位。否则，断头台随时为你准备好了。

3月21日，法国国有核电巨头EDF（法国电力公司）的首席执行官Luc Rémont就遭遇了这样的命运。他于上周五中午被召至法国经济财政部，随后被部长埃里克·隆巴德（Eric Lombard）解雇。几分钟后，爱丽舍宫根据总理提议，正式任命Bernard Fontana接替其职位。

2022年11月23日，Luc Rémont接管了EDF，当时该公司正处于灾难时期。由于在其冷却反应堆核心的管道中发现了微小的裂缝，近一半的发电厂被迫关闭，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维修。那一年，通常会出口部分电力的EDF，却被迫从主要邻国（西班牙人甚至德国人那里）进口了大量电力。

Rémont之后在两年内，让核电产量从 279 太瓦时增加到 361 太瓦时。这是一项壮举。“2030 年的核能产量为 360 TWh？两年前没有人相信。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EDF 在 2024 年实现了这个目标，”一位知情人士说。EDF的人此后经常骄傲的宣布：“我们已经成为整个欧洲的电力粮仓……”

从执掌公司伊始，Luc Rémont就实施了一项他非常看重的原则：“金属时间”，即在机器上花费的时间。优化是组织的核心。维修流程实现了标准化，同时开发了创新工艺：例如超声波管道检测、焊接机器人的投入使用……“在正常情况下，EDF部署的各种工艺需要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完成。而在这里，仅用了几个月”，法国核安全局（ASNR）当时如此评价。

为啥如此功勋之臣直接遭到抛弃？核心原因在于，Luc Rémont没有坚持法国优先。

熟知内情的人认为，Luc Rémont在两个事情上办得让马克龙极为不爽。

第一个是新核电站的延期。

2022年，马克龙在法国总统选举前宣布了法国的核复兴计划，当时俄罗斯军队正在乌克兰边境集结，迫使欧洲重新思考与莫斯科廉价能源的联系。EDF被选中建造至少六座新的核电站。目前，两年多过去了，EDF还没敲定建设方案。

法国官员已经开始公开表示，他们认为EDF应该承担部分责任。法国政府核能努力的监督者Joël Barre几周前告诉POLITICO，时间表的推迟部分是由于2024年法国的政治僵局，这减缓了政府决策的速度。但他也提到了“EDF在确定和巩固建造核电站的估算和时间表方面的延误”。例如，法国政府原本希望在去年年底前获得成本估算，但这一时间表已经推迟到2025年底甚至2026年初。

这种推迟被认为绝对不可接受。“从工业角度来看，两年的时间被浪费了，”一位前法国官员表示。在这段时间里，“Rémont投入大量精力用于商业政策和反对监管，而不是……实际上……管理公司。”

一个公开的秘密是，马克龙等不起了，他希望在2027年任期结束前看到第一铲土的动工仪式。为此，必须完成一些关键步骤：融资计划、预算估算、详细设计以及在2026年底前做出最终投资决定。

除了进展太慢，法国政府还担心成本太高。

EDF在弗拉曼维尔建造的最新反应堆比原计划晚了10多年完工，耗资132亿欧元，是最初预算的四倍多，因此法国政府一直对此保持警惕。

法国核战略规划委员会强调，法国电力公司需要“加强对该计划的工业控制”。它敦促法国电力公司“加大力度控制成本和时间表，并在年底前提出预算和时间表方面的确切估计”。

“风险和制约因素的累积可能导致EPR2计划失败，”审计法院指出，“建设成本超支和EPR盈利能力的不确定性对股东——即国家——构成风险。”

更让法国政府恼火的事，国内的事还没搞定，Luc Rémont还分心去欧洲其他国家推销核电。EDF已经在英国和法国参与项目，并且还在从捷克共和国到瑞典、意大利和波兰的整个欧洲大陆推销核电站。在2025年2月展示其2024年财务状况后，当被问及这一战略时，Luc Rémont表示他的目标是为欧洲核工业创造“足够的空间”，使其“达到最高水平的表现”。

如果说，这还能忍，那么电价方面的争论则直接让马克龙下了杀心。

法国核电的定价机制有点复杂，需要慢慢说来。

总所周知，欧洲是电力市场化改革的先驱，但法国的情况有点复杂：EDF作为法国唯一的核电站运营商，拥有大量的核电产能，其市场地位较为特殊。又不能分拆，那怎么竞争呢？

2010年12月，法国立法通过Arenh（历史核电的受监管准入）机制，这是法国电力市场自由化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机制对EDF有三重要求。价格上，EDF以固定价格（通常低于市场价格）向其他电力供应商出售部分核电产能。这一价格通常被设定为每兆瓦时42欧元左右，远低于市场价格。产量上， EDF每年需要通过Arenh机制出售约100太瓦时的核电产能。时间上，Arenh机制下的电力供应通常通过长期合同进行，以确保价格的稳定性和供应的连续性。这些合同的期限通常为10到15年。

Arenh机制有效促进了法国电力市场的竞争，支持了独立售电公司的发展，使消费者有更多的选择。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俄乌冲突，市场电价飞涨，欧洲工业苦不堪言。

对EDF而言，自己的电价被之前的长期合同锁定了，大好的机会却挣不了钱。

幸好，捆绑在EDF上的Arenh机制将于 2025年12月31日到期。

2023年，经过漫长谈判，法国政府与EDF达成了一项协议，旨在通过一个新的叫CAPN（核电生产分配）合同的机制为能源密集型工业用户提供长期、优惠的电力供应。这些合同的目的是在Arenh机制到期后，继续支持法国本土的工业发展。

CAPN合同的主要特点包括：

1、长期供应：CAPN合同通常覆盖较长的期限（如10到15年），为工业用户提供稳定的电力供应。

2、价格优惠：这些合同通常以低于市场价格的优惠价格出售电力，旨在帮助能源密集型行业（如钢铁、铝、化工等）降低生产成本。

许多参与者，包括部长办公室和行政部门，曾主张采用差价合约（CFD，一种由国家担保的价格合同），但由于EDF的反对而被放弃。

2023年11月14日，经过漫长的谈判，三位部长（经济部长Bruno Le Maire、能源部长Agnès Pannier-Runacher和工业部长Roland Lescure）与Luc Rémont共同宣布了关于未来核电销售价格监管的协议：一方面，政府给特定高耗能工业用户的CAPN合同享受优惠，另一方面，从2026年起， EDF将可以在某个价格范围内按市场价自由出售其57个在运反应堆的核电产量。如果市场价格在每兆瓦时78欧元到110欧元之间，国家将抽取电力公司额外收入的50%，并将这些资金以某种方式重新分配给消费者。如果市场价格超过110欧元，国家将抽取90%的额外收入。

给工业用户的CAPN合同本是政府好意，但之后，却陷入了一团糟。

原因很简单，谈不拢。

价格方面，Luc Rémont的商业策略更倾向于将EDF打造成一个具有竞争力的欧洲能源企业，而不是单纯为法国本土制造业提供补贴。他认为EDF需要以盈利的价格出售电力，以便为公司的核能和可再生能源投资提供资金支持。因此，他拒绝降低价格以吸引工业客户签署长期合同，而是希望以更高的价格出售电力以确保公司的财务健康，其目标是使其核能电力的平均价格在15年内达到每兆瓦时70欧元。然而，这一报价并未得到铝、化工、钢铁或玻璃等行业的大型工业企业的认可，这些企业多年来习惯于以每兆瓦时42欧元的价格购买电力。

此外，对用户而言，此一时，彼一时，电力市场的价格已经开始下跌，市场上的2026-2029年的4年期合同中，电价约为每兆瓦时60欧元，而2023年底电价为每兆瓦时85欧元。这使得工业客户对签这么长的合同的兴趣显著降低。

EDF的客户可能会将生产转移到其他国家。但EDF不行。因此，必须签署协议，政府下令。Luc Rémont坚持己见，他不想低价抛售公司的产能。EDF有六台EPR2反应堆需要建设，同时还背负着550亿欧元的债务。“他坚信自己的使命是正确的。他不想屈服。”一位密友透露。

一年多后，仅有九家工业企业签署了非约束性的意向书以享受CAPN，只有一家签订了正式合同，总容量仅为12太瓦时。这一数字远低于即将卸任的政府要求的目标——即EDF需在2025年1月前达到20太瓦时。法国工业和能源部表示，一份EDF的报告显示，“仅实现了1%的目标”。

僵持之际，2024年3月6日，EDF突然宣布，计划从2025年上半年开始推出一个“欧洲范围的拍卖机制”。这个计划将CAPN向所有年耗电量超过0.007太瓦时的企业以及所有在法国拥有输电能力的能源供应商开放。之前的CAPN是双边谈判达成协议，这些电力将通过拍卖出售，首次拍卖的电量为10太瓦时。Rémont认为，这种做法不仅符合EDF的商业利益，也有助于提升整个欧洲核工业的竞争力。

这和马克龙的理念高度冲突，在马克龙的领导下，法国当局逐渐将EDF视为其政府的延伸，是其为衰退的制造业提供负担得起的本土核能的计划的一部分。法国优先，其他国家随后。

第二天，法国能源使用工业联合会就回应称：“EDF不应背离法国工业。”该联合会约有60名成员，他们认为“EDF显然更愿意将电力出售给出价最高者，而不是那些真正需要电力的人”，这可能会导致“钢铁、铝和化工等战略产业，这些产业在很大程度上是法国工业主权的保障，无法再跟上价格。”

“CAPN原本是为那些面临外迁威胁的高耗能企业设计的。但现在，它却被当作集团商业产品组合中的普通产品，没有任何优先标准。我们不再享有优先权了。”法国能源使用工业企业联合会主席尼古拉斯·德·沃伦（Nicolas de Warren）当时向《论坛报》透露。

“欧洲拍卖计划……将削弱法国工业”，前经济部长Bruno Le Maire在X平台上这样回应。3月16日，他在《回声报》上甚至谴责了这些“令人震惊”的拍卖行为。

事实上，咨询公司哥伦布咨询（Columbus Consulting）的分析师尼古拉斯·戈德堡（Nicolas Goldberg）指出：“一旦EDF向法国工业企业提供CAPN，它也必须向外国供应商和工业企业提供，否则将违反欧洲法律。”

时间来到2025年3月， EDP宣布，将向出价最高的竞标者提供其长期合同。

法国工业界之后公开反抗。

“EDF对法国工业竖起了中指，”法国制造商圣戈班的首席执行官Benoît Bazin在上周公开抗议。

“EDF没有履行其合同义务，”前法国工业部长Roland Lescure说。

至此，Luc Rémont的命运已定。

3月23日，离职后的Luc Rémont接受了《费加罗报》独家采访，以下是部分内容。

《费加罗报》：总统府上周五宣布了不续签您的任期的决定，您在EDF的任期仅持续了两年半。您是否理解其中的原因？

Luc Rémont：我认为我们对EDF应该是什么样的企业以及如何管理这家企业有着根本不同的看法。而这种观念上的差距在过去几个月中不断扩大，当时需要做出一些结构性的抉择。在我看来，为了履行其公共利益使命，EDF首先必须是高效、有竞争力的，并且要像这样来管理。然而，国家的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该公司应该以一种更接近公共服务机构的方式执行其决策，尽管它在法律上并不是公共服务机构。我不认为这是EDF走向卓越的道路。

《费加罗报》：为什么无法达成共识呢？

Luc Rémont：当公司处于我接手时的紧急状态时，这种观念上的差异并不是国家关注的优先事项。然而，随着EDF的复苏——在两年内，产量增长了30%，经济状况得到改善，债务稳定下来——未来的挑战出现了，这些挑战揭示了紧张局势。我以为这些紧张局势是可以解决的。

《费加罗报》：有人指责您顽固，甚至说您是“犟驴”……

Luc Rémont：我确实有不少缺点。如果对使命的执着也算缺点的话，那我也有。至于说我固执，其实我所处理的事实比我自己更固执。我尽力在短期和长期约束之间找到一条道路，并非为了捍卫EDF的某种神圣的自私自利。

EDF是法国最大的工业投资者，一直为法国工业而战，也永远会这样。然而，一家公共企业并不是为了给私人小团体提供补贴而存在的。EDF的存在是为了在公平的条件下为法国人民服务。我们在2023年底做出了重大承诺，摆脱了一个扼杀公司的计划（即Arenh机制，），并建立了一个中期和长期合同的系统。数千家企业已经加入，获得了在欧洲范围内以及到本世纪末的可见性和竞争力。

当然，我们还向所谓的对电力依赖度高的企业提出了特别合同，即CAPN（核电生产分配合同）。一些企业认为这符合他们的需求，并签署了意向书或最终合同。另一些企业则认为考虑到市场价格的变化，现在签署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费加罗报》：然而，这些拍卖难道不是一种挑衅吗？因为行政当局曾要求您不要这么做。

Luc Rémont：大家都知道，将这些CAPN合同开放给其他客户已经有超过一年的时间了，这也是竞争和监管机构的明确要求。我不明白，遵守法律怎么会被视为一种挑衅。这些拍卖涉及的核电产量不到3%。这并没有从任何人那里拿走任何东西。难道我们要认为这些同样的合同不能惠及法国国家铁路公司（SNCF）、巴黎大众运输公司（RATP）、将在法国进行大规模投资的数据中心运营商吗？我拒绝让EDF成为少数几个既得利益者的“人质”，他们过去通过游说，已经将整个法国电力系统置于风险之中。

我们已经实现了价格的大幅下降：2022年时价格超过每兆瓦时120欧元，我们在2023年底达成协议时的目标价格是70欧元，如今我们谈论的是到本世纪末的平均价格为53欧元。我们做得比这更好。我们承诺在竞争环境中以尽可能低的价格提供长期合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

一些企业正是基于这一点决定在法国投资，在全球竞争之后。我并不忽视法国工业的竞争力问题，但它并不仅仅归结为核电价格。天然气价格仍然是主要问题。这不是EDF或核电能解决的。这是国家和欧洲政策可以解决的。

《费加罗报》：核政策委员会指出，例如在设计方面，EPR 2计划的里程碑没有按时完成。难道不是这个战略项目的延误，才是您主要被指责的原因吗？

Luc Rémont：只有开始后才会延误！我们仍处于准备阶段，而我们所花费的时间对于实现目标是有益的：三十年来首次成功建造一系列反应堆，一旦首批系列完成后，每台机组的建设速度将达到七十个月，即比现在快两倍。正在进行大量的优化工作，我们正在动员团队和供应链以加快节奏。EDF、Framatome、Arabelle Solutions以及我们所有的合作伙伴都致力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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