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宝胜
还在二十多年前,每逢过了腊月半,农户人家为恭迎新年,早早请人写好过年对联,农家人俗称对子,贴对子过新年是流传千百年的民俗。腊月准备年货,手头不宽展,用的东西可以因陋就简,几张大红的纸张和墨汁墨锭是必买的,门神年画儿是必须“接”的。我七八岁之后,腊月间父母安排我去山梁后的小关供销社灌煤油、买红纸。那时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一个往返不到十里,回家冻得瑟瑟缩缩,浑身打冷颤。
买的红纸墨汁和年画放在家里,只等腊月二十左近大舅上门写对子。大舅在民国末期为了躲壮丁,被外爷送到乌龟垭的无梁殿读私学,三四年之后,大舅成为山村的“全能人才”:掐算时辰、看日子,写对子,记账打算盘、开中药单子,至于论语之类,也是随口拈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集体化时期,全大队几百人没有几个识文断字的,大舅从另外一个大队被“引进”而来,先担任大队会计,后担任大队长直到土地下户。免费写对子是他作为乡村文化人义不容辞的劳作。
写对子那天,大舅夹着一卷红纸和几支毛笔从程家院子走几里上坡到我家,母亲连忙安排我或大妹在火塘烧开水,泡一大搪瓷缸老脚片茶水。小方桌被挪到堂屋中间,烧一些木炭倒在桌底。准备就绪,大舅坐在桌边铺开红纸,问过需要写多少副,大门,小门,窗户、牛圈门都会安排一副。按照门窗户扇的尺寸,分别确定对子的宽窄长短。之后折叠红纸,先折四方格,确定每个字的位置,每个四方格折出对角线,确保写出的字不偏不倚居于正中。折好红纸,拿起剪刀裁纸放在一边。碗里倒入现成的墨汁或把墨锭研磨好,在小方桌上铺开红纸,毛笔蘸上墨汁,凝神静气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每写出一条对子,两人分别轻轻攥在两头,平铺在地上风干。写出的对子越来越多,铺满了整个堂屋地面。不到一个时辰,对子基本风干,一副副折叠起来。写对子讲究一个大方整洁,需要心神宁静,不慌不忙,性格毛躁是写不好对子的。
遇到刮风下雪,墨水结出薄冰。没有电灯照明的条件下,堂屋大门还得敞开采光,阵阵寒风卷来,冻得双手不听使唤,在桌底的火炭烘烤后搓搓双手继续写。左邻右舍知道大舅来我家写对子,纷纷拿着红纸而来,大舅接二连三为来人写对子。遇到前来请大舅写对子的就一起吃饭喝酒。都是相邻乡亲,平日里互帮互助,没谁计较便宜贵贱,对子的“报酬”是管待一顿农家饭。大舅写完对子已是天麻地黑。我们点燃一束竹蔑火把,他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踏着凛光光的山路返回程家院子。
后来大舅年事渐高,双眼模糊,行动诸多不便,不再为别人写对子,父亲开始自己写,顺带为山垴几家人写对子。父亲的字说不上书法功底,字体还算工整,农家过年之用还能将就。有几年是山梁背后石家湾张家太舅爷张世伟写对子,当时他年近七旬,身体刚强,性格开朗,唯一的爱好是喝点甜杆酒。每年腊月底我从单位放假回家过年,他从石家湾爬坡好几里来写对子,我陪他痛饮一顿,一路聊天送他到山梁。后来陆续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他四十年代末毕业于安康中学,是方圆几十里屈指可数的文化人,因其父辈历史问题被通知离开单位。其毛笔字很有功力,在偏远乡村似乎无用武之地,作为乡村文化人,他热衷为乡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因父亲那些年开着商店,太舅爷总要写一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子。别人夸他对子写的好,他乐呵呵地开怀大笑,可能是觉得自己作为乡村文化人的价值被认可吧。他背后的隐痛难以言说,我曾专门写过一点有关石家湾张氏家族的文字,作为对他的念想。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腊月除夕当天家庭主妇早早打好“浆子”,吃过早饭,男主人带着几个娃贴对子。高粱秸秆刷子蘸满浆糊在门框、窗沿涂刷均匀,摊开对子熨帖端正。讲究的人家,牛圈门、猪圈门、加工机械都要贴上对子。贴完对子和年画,屋檐底挂上纸糊的灯笼,热烈喜庆的年味一下子被烘托出来了,小娃子兴奋起来,叽哩哇啦欢叫,欢欢喜喜地蹦跳着,父母长辈们的脸上写满慈爱祥和。火红的对子寓意农家日子红火火火,寄托来年的美好祈愿。这种心底的希望是过日子的心气,有心气就有动力,苦点累点算不得什么。
贴对子的讲究蛮多,什么韵调对仗、平仄起落、文题相适等,农家人图个热闹喜庆,只要门窗贴了对子就行。个别人家大人小娃不识字,住的又是独庄子,贴对子无人帮忙指点,闹出笑话。有的把字贴倒了,有的把牛圈门横额“六畜兴旺”贴到厨房门头,被路人看到不免一顿奚落嘲笑。当年不少人家因家境困窘,人老几辈没有上学识字,回想起来确有几分心酸。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父老乡亲们无论是衣食住行、受教育程度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与大多数人家门上贴着红对联不同的是,个别人家门上贴着绿纸对联或黄纸对联。贴绿纸对联的人家,是因当年有父母至亲离世,以这种方式表示悼念,贴黄对联的是父母至亲离世第二年,第三年恢复红纸黑字对联。如果谁家背离这种“规矩”,乡邻们心里自然少不了唠叨:这狗日娃子是不懂规矩、不孝敬娘老子的东西。明清官员父母离世,须致仕守制三年,在农家体现为贴绿纸黄纸对联这种最朴素简单的表达方式。不忘先辈、孝敬双亲的孝道传承是本土文化,通过贴对联体现出来:活着的人年要过好,离世的亲人不能忘怀。
小山村的人一年年外流,人气被掏蚀一空,当年写对子的乡村文化人凋零作古,为数不多的留守者花钱买机器印刷的对子。印刷的对子不论纸质、字体都好于手写的对子,只是千篇一律显得呆板僵硬,少了个性和灵动,成为无形的缺憾。但过年对联这种传统文化载体,一定会代代传承,焕发出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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