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我把和离书递给方思远时,心情异常平静。
那个在他高中状元后,偷偷跑出家门看他的我已死在这七年的婚姻里。
那个满腔热忱讨他欢心的小姑娘,已被这偌大的方府困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夫君瞪大了双眼看我,似乎完全不相信这话出自我的口,这话有多失望,我的表情就有多冷漠。
1
方思远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丫鬟绿枝将这个消息带回春月楼时,我正在书案前写字,她气冲冲地把特意从街上买来的红豆糕放在我案前,急道:「夫人,您听见我说……」
待她看清我写的什么,瞬间瞪大双眼:「夫人,你你你……」
我落下最后一笔,笑着说:「还温着么?我馋了。」
不再理她,径自拆开麻绳和油纸,挑了块红豆糕吃,独留那写得工工整整的和离书平铺在案上。
红豆糕是我最爱吃的,嫁入方家后却再没吃过,只因方思远的白月光清云姑娘也爱吃。
郑清云随被贬的父亲去了南州后,方思远便再不许府里出现这玩意,免得他睹物思人。有厨子不懂事做了两碟奉上桌,被方思远臭骂一顿,轰出府去。
我今日特别想吃红豆糕,绿枝便出府帮我去买。
果然,还未过一刻,这消息就传到了方思远耳朵里,他携着夏末的晚荷香气跨入春月楼,甩开迎上去的丫鬟,怒气冲冲地唤我:「谢婉娩!」
绿枝抖了抖,飞快看我一眼,急道:「夫人,您别吃了,姑爷他来了。」
我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红豆糕,手执云州地方志看得目不转睛。
方思远站在我面前,沉声道:「谢婉娩,你胆子越发大了。」
我吃掉最后一口,若无其事地抬眸看去,却见这长眉朗目间凝着威压与怒气,生生将他那张俊逸的脸衬得阴鸷几分,似对我极为不满。
遥想当年,我得知圣上赐婚于我二人,便瞒着父母偷偷出府乔装看他,见他一袭豆青色公子衫与友人对月饮酒,朗月之下长身玉立,腰间系着一把长剑,年轻俊朗,春风得意,端的是少年意气惹人羡。
回去后,父亲问我是否愿意嫁给这个新科状元,我含羞带怯地点了头,父亲深深的叹息被我抛诸脑后。
谁承想,此举彻底将我谢家的偌大家业葬送。
我放下书,站了起来,笑着问:「不知夫君何意?」
方思远瞥了眼桌上的红豆糕,没吭声,眼中质问的意味却更浓了。
当年他训厨子时我恰好回家省亲,没看到那场面,如今看他脸色,倒是能猜到一两分……呵呵,原来那位清云姑娘在他心中如此重要。
我故意不去看他,也没看桌上的红豆糕,而是走向书案:「夫君半月未归,我甚是高兴,有份礼物要赠予夫君,你一定喜欢。」
「你又要送什么没用的玩意给我?」方思远不耐烦,只站在原地不动,「我不会要的,你死了这份心吧。」
我顿住,暗自低眉,不禁苦笑起来:原来我从前千方百计、精挑细选出来、讨他欢心的礼物,在他眼里,只是没用的玩意?
那其中,甚至还有我成亲前精心为他作的一幅画。
……罢了,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将和离书拿起来,扯起个温婉的笑走到他面前:「夫君不要这么早便下结论,这次的礼物你一定喜欢。」
方思远狐疑地接过去,垂眸一看,瞬间愣住,比绿枝当时的表情还要震惊:「这……」
我笑得越发灿烂:「如何,是不是深得君心?」
方思远将和离书卷起来,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愉悦表情,怒气不减反增,恨恨盯着我,咬牙道:「谢婉娩,你要与我和离?」
我点点头,仍旧微笑。
是,七年了,我受够了,再多的爱也被他的冷漠磋磨干净。
「你!」他抬手指着我,连连质问,竟是恶人先告状,「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说,什么时候生了这和离的念头?我收留你多年,你却不知好歹要与我和离,传出去让我还有何脸面?你是想毁了我吗?」
我几乎要气笑了,我要毁了他?我主动向他一个官员提和离就是毁了他?分明是他毁了我!毁了谢家!他居然只在乎他的脸面?
我也懒得再虚情假意,冷下脸来:「之前一直未找到合适时机开口,如今听说清云姑娘已回来了……自我嫁入方府一直没什么作为,更未给方家留下一儿半女,现在总算能为夫君分忧,难道……夫君不喜欢?」
方思远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似要被我气晕过去,连说三个「好」字,沉声道:「你想和离是吗?好,我去请示家中长辈,若他们都同意,我便签了这和离书!」
说完便甩袖离去。
绿枝忍着眼泪,傻傻地看着我,脸上担忧之色浓重。她最懂我,知道我做此决定绝不是玩笑。
我深深闭了闭眼,心中只剩悲凉。
我与方思远七年婚姻,终究是走到头了。
2
一连三日,府上风平浪静。
绿枝帮我探听消息,不出我所料,方思远根本没将和离书的事告诉任何人,他本人也借口探望恩师,住到平侯府去了。
方思远的恩师曾位列丞相,告老还乡后,陛下感念他劳苦功高,封他为平侯,宅邸就在云州近郊。
他不仅是方思远的恩师,还是清云姑娘的父亲郑玄的恩师,近日他们父女俩正借住在平侯府。
不用绿枝说,我已经懂了,他看望的哪里是恩师?怕是去会他的美娇娘了。
我并不急,重新写了一份,抄在袖子里,去拜见公婆。方思远虽碍于面子张不开口,我公婆却是很乐意将我赶出家门的,看到这和离书怕是要笑得合不拢嘴。
方家乃云州本地望族,方思远是方家独子,家中长辈格外宠他,对他寄予厚望,他金榜题名那年,方家很是扬眉吐气,可得知陛下赐婚,赐的还是吏部谢侍郎的千金,却左右为难。
我那时并不知道,方思远与大理寺卿郑玄之女、与他一起长大的郑清云已有婚约。更不知,父亲其实是想让我嫁给六皇子做正妃的。
陛下赐婚,一是想警告父亲莫要与皇子勾结,二是想借方思远这朝堂新人帮他探查朝臣,有吏部侍郎做岳丈,可以更快地摸清盘根错节的朝中关系,三是不想让郑家与云州望族结党。
那年我十六岁,还不懂什么是朝堂深深,只牵念我的一寸相思。
嫁给方思远那日,有许多人前来道贺,吉祥话我未入耳中,只在花轿里、喜堂上、洞房内忐忑不安地等着我的夫君。
我至今记得那夜,红烛摇曳,屋外远远传来喧闹人声,绿枝守在我门口与我轻声说话,笑嘻嘻地讨论新郎官会不会喝多了被朋友纠缠着来闹洞房,合卺酒我喝了会不会醉,新婚夜我要不要主动为夫君更衣……
聊到后来,喧嚣渐息,绿枝也困得打哈欠了,却不见有人来。
作为我的陪嫁丫鬟,绿枝早早就起来忙前忙后,一直未休息,我便打发她先去睡,一个人端坐在床边,等着我的夫君来见我。
可是,夜深了,却无人进来。
我在新房等到天色渐明,终于听到门被打开。
我本困得手脚发僵,头昏脑沉,霎时便清醒了,欢喜与羞怯混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方思远跨过门槛,缓缓来到我面前,仍旧是面如冠玉的潇洒君子,衣袍却不是喜庆的红色,而是月白锦缎。灿若星辰的眸子轻轻瞟我一眼,脸上并无欢喜之色。
我的夫君第一次对我说话,却是:「谢婉娩,我今日起便要随上官外出查案,无暇顾你。府中诸事由老管家打点,你无需操持,安心住下便可。」
我张口轻唤:「夫君……」
方思远蹙了蹙眉,似有不适,轻轻侧身躲避了我的目光,好像不愿直视我,只道:「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父亲母亲今日便走了,你随我去送一送。」
我们正新婚,还未去请安,公婆却要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方思远已转身出门去了,好像与我多相处一会儿便令他如坐针毡。
待我招来绿枝换衣梳洗完毕,赶到门口,公婆的马车已辚辚远去,而方思远也上了马,低头看我一眼,面无表情道:「你迟了,他们已经走了。」
新媳妇竟然如此礼数不周,我心下慌乱,正要解释,他却也策马疾驰而去。
新婚第二日,我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茫然地面对一群陌生家仆,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我早该明白,连新婚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又如何会将我放在心上呢?
3
绿枝陪我一起长大,对我忠心耿耿,人又机灵,我嫁过来没几日,她便帮我摸清了方思远与郑清云的纠葛,方家的人也没想着瞒我们主仆,显然是不怕我们知道。
郑家乃我朝士族大家,声名斐然,郑玄是郑家沿袭下来的一脉子孙,高中之后仕途顺畅,已成大理寺卿,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他为官之后辗转多地,不想体弱多病的幼女辛劳,便将其托付给好友方家,郑清云便与方家独子方思远一起长大。
两人情投意合,父辈也甚为满意,准备待方思远金榜题名之后结秦晋之好。
不料我半路杀出来,横刀夺爱,斩断了他们的红线,也让郑方两家关系变淡。
于方家而言,与郑家结亲,乃高攀,可助家族兴旺;与我谢家结亲,却是惹祸上身,朝不保夕——我那父亲彼时表面风光,其实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了。
我嫁入方家,方家长辈只出于礼数参加了婚宴,过后一眼都懒得看我,早早回乡去了。
果不其然,三年后,我父亲便因以权谋私、提拔人选时帮衬师友乡亲,与皇子牵涉过深,被下令抄家。
而我这独女因已出嫁,且夫君方思远乃查案功臣,得以保全性命。
方家人此后更不待见我了。
方思远娶了个罪臣之女,实在有辱方家名声,许多同门师友、家中长辈均明里暗里让他休了我重新娶妻,他不置一词,我依然是方夫人,他也并不纳妾。
旁人只说他待我情真意切,痴情如许,只有我知道,他从未与我同床共枕,更遑论有什么夫妻情分。
他不休妻,是嫌麻烦。有我在,这个位置始终不会被人侵占,而他的方夫人,是留给郑清云的。如今清云姑娘回来了,我这幌子就该识相点退出了。
公婆见了我,果然爱答不理,只当我不存在。这么多年,我倒也习惯了。
反正平日里我只待在我的春月楼,与他们没什么来往,做足礼数便可。
我也不废话,拿出准备好的和离书呈上去,挤出眼泪惺惺作态:「父亲、母亲,儿媳自知这些年夫君护我平安,方家也待我不薄,我一介罪臣之女能嫁到方家实在是我的福分。只是我不争气,既不能在前程上帮到夫君,更未给方家留下血脉,心中愧疚至极,夜夜不能安睡。」
公婆不知我闹的哪一出,不敢轻易搭话,竖起耳朵听着。
我啜泣几声,跪下来伏地长拜:「儿媳实在是对不起方家啊!请父亲母亲责罚!」
公婆对视一眼,看着和离书分明喜上眉梢,却又强装客气:「婉娩言重了,你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还如此深明大义,我们怎会怪罪于你?」
我直起身来,依然跪着,眼中含泪望着他们:「父亲、母亲,其实我前几日便与夫君提起此事,可他次日便去了平侯府。我知他重情重义,极重名声,做不出休妻的事来。如今我主动提了和离,传出去倒像我不要他……他定是脸面过不去,才犹豫不前。」
「儿媳斗胆,请父亲母亲帮忙做主。对外便称我一心向道,要入深山清修去了。我在方家多年承蒙照顾,不敢再拖累,您二位若允了,我便带着丫鬟绿枝自行离府,从此再不回云州,不给夫君添麻烦了。」
公婆听后眼前一亮,终于展露笑容,我便知,这和离书,妥了。
他们盼这一天很久了,我也是。
我脚步轻快地回了春月楼,感觉这窒闷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绿枝跟在我身后,连连唤我:「夫人,你想清楚了吗?这……」
我回头打断她,轻挑眉梢:「叫什么夫人,我已不是方思远的夫人了,从今以后,叫我小姐!」
我嫁给方思远七年,从未有过如此快意的时刻,仿佛胸中郁结一扫而空,碧水长空,待我驰骋!
我与绿枝出城时,换了男装,戴了帷帽,买了两匹马。绿枝怕我路上饿着,去城里大小店铺买了好些东西,差点把马压坏,骑是骑不成了,我俩便牵着马往外走。
路过一处茶肆,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却见一紫衣女子恰好放下帷帽,露出一张远山眉、含情目的如玉面庞,只是大约身子弱,唇色稍浅,带几分病色。斜里一只手递上一杯茶,她便浅笑着接过,霎时间山川失色,只余她醉人笑靥。
我却只愣愣看着那也同样失神凝望她的男子——不正是方思远?成亲七年,我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痴迷温柔的模样。
原来……她就是郑清云。
我哑然,陡然释怀。
如此天姿国色,怪不得我的夫君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我轻拢帷帽,回转身去,牵着马朝城门走去。
自此别后,我与他便再无关联了。
背后似乎有目光掠过,我没有在意,我都要离开云州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4
方家还算厚道,给了我一笔钱,加上我爹娘给我备的部分嫁妆,够我主仆二人用个十年八载的,只是恐被贼人抢去,不能时刻装在身上。离开云州、路过几个较为繁华的县镇后,我们便决定找个商队同行,避免落单。
我说要去深山修行倒也不算全在诓方家长辈,云州地处北方,常年干燥,风沙也大,我自小在京城长大,嫁给方思远后却随他职位变动屡次换地方,自两年前他去云州做了刺史,回了方家,才算稳定下来。
可我实在不喜欢北方的气候,所以决定向南去,到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买个宅子长住。
同行的商队恰好是往南去,绿枝早就换回了女装,我却还是书生打扮。
我母亲是钱塘人,我学过些方言,谎称是游学书生回乡探亲,这清秀打扮倒也很能唬人。路上给他们讲些各地异闻,竟颇受欢迎。
这般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换过两三个商队,两个月过去却只走了大半路程,到一处偏远小镇时,已无商队同行,天降大雨,我只能和绿枝租了马车进镇里找客栈住。
刚订下客房,身后便有一锦衣公子笑眯眯凑近:「谢公子,又见面了。」
我回头,原是之前一次商队结伴时遇到过的少年侠客,名曰何荆,二十出头,整天提着把长刀笑眯眯地凑过来听我讲故事,还总送我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说是故事不能白听。
我一直未出过门,确实很喜欢那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对何荆颇有好感,便笑道:「何少侠不是西行了,怎么又在这里遇见?」
「西行之事已了结,正要往南去,路过这里被大雨拦住了,便进来找个住处,碰到谢公子真是意外之喜。」何荆大方道,「我往钱塘去,谢公子呢?若是同路,便可同行。」
这我求之不得,有个侠客结伴,我们路上安全许多,便欣然应允。
各自订下客房,便在大堂用饭,何荆给我讲了些陇右的风土人情,还说那里的刀客不讲武德,竟然设计埋伏,害得他肩膀受了伤,至今还没好。
我不问他作何营生,不管他一个独行侠客怎么锦衣宝刀,他也不问我身世来历、往何处去,谨遵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席间相谈甚欢。
饭吃一半,又有一行人进入客栈,伙计去安顿车马,老板便上前招待。
何荆诓我玩行酒令,我输了,喝了点酒,有些晕晕乎乎,没料到自己酒量如此之差。他说与我投缘,要与我秉烛夜谈,拉起我就要往楼上去。
绿枝帮忙付了钱,追着喊使不得,何荆却将刀扔给她,让她去住他那间客房,不要打扰两个男人的雅兴。
我脑中糨糊一般,直觉不能让他进门,可抵不过他那体格,还是被他推着上了楼。
忽然一只手横在我面前,有人含着怒气沉声道:「你要和他同住?」
我脑袋一炸,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却见两月不见的方思远黑着一张脸盯着我,眸色沉沉,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面若修罗。
他……他怎么在这里?!
我瞪大双眼。
绿枝张口就喊:「姑……」好在及时捂住嘴,往何荆身后躲去。
何荆捏着我肩膀往后一拉,立在我身前,竟不见醉意,眯着眼睛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方思远只瞥他一眼,便重新看向我,胳膊虽放下了,语气却没变:「怎么,才几日不见,便不认得我了?」
几日?两个月了好吗!
我下意识往何荆身后躲了躲,方思远看我举动,忽然怒上心头:「你躲我?!」
……我不是故意的。
「远哥,是认识的人吗?」一道曼妙声音传来,我侧首望去,便见清云姑娘款步上前,挽住了方思远的胳膊,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脸色已没了之前的病色,白里透红,看来与情郎再会后,心情不错。
远哥?
叫得真亲昵。
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作痛,脸上却因酒意上头发起烫来。
方思远看她一眼,却没有回答,亦不躲避,只重新将目光落在我脸上,等着我回答。
我敛下目光,思索片刻,礼貌回道:「家父与方大人曾是旧识,在此处再会确实难得。只是在下不胜酒力,身体不适……恐怕要先行歇息了。」
我知方思远与我父亲向来不和,偏要刺他几句。我父亲被赐死,朝中有人说他大义灭亲的闲话,自那后,抢着要给他介绍贵女的人便少了——毕竟谁也不想被自己的女婿背后捅刀子。
说完便没理他们,叫绿枝扶我上楼,将一众目光隔绝在门扉之外。
何荆仰头看我几眼,没再与方思远纠缠,也回自己房里睡下了。
绿枝急得团团转,叨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实在头疼,就让她把门拴好,别让人进来,自己钻进被子里睡了。
方思远难道不该在云州处理公事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便是算准了他抽不开身才趁机离开的,他此番追上来是在耍什么诡计?
头疼,还是先睡吧。
5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帮我梳头劝我收敛些性子,还梦见热闹的喜堂里我笑着与如意郎君拜天地,可一抬头便困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怎么也出不去。
我哭喊没用,拿剑去劈也劈不开门,然后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将我锁在床上,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谢婉娩,我要娶的人不是你。」
我骤然惊醒,冷汗涔涔。
绿枝不在,我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抬眼看,却已是清晨了,窗外依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意直入肺腑。
我离开方府两月有余,已是深秋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我问:「是谁?」
何荆的声音传来:「谢公子,醒了没?再不起早饭可就凉啦,我特意出去买的,你肯定爱吃。」
「就来。」
绿枝很快端了热水进来供我洗漱,偷偷告诉我:「天色还早,姑爷他们还未起呢。」
我点点头,决定用过早饭立刻动身。
整理好行装,退了房,坐在店家搭起的小炉前吃早饭。吊起的锅里沸着清粥,何荆为我和绿枝各盛了一碗热粥,夹了两筷子腌脆瓜进去和几块咸肉,打开一个油纸包,竟是冒着热气的红豆糕,他挑眉看我,一脸等着夸赞的表情。
我笑弯了眼,低声道谢,同路时他早就将我的口味摸清了。咬了一口,红豆的甜味与米糕的软糯一同入口,正是暖心暖胃,竟比云州那家还好吃,我眼睛一亮,追问他哪里买的,他却笑眯眯地保密,不肯告诉我,说要拿红豆糕换我给他买酒。
打开他随身行李,竟然装了三大包红豆糕,还有一罐甜米酿。
绿枝首先倒戈,让他帮我们赶马车,到下个城镇就给他买酒喝。
出门前,何荆从他行李中翻出一条披风递给绿枝,说是外面下雨,小姑娘可不要受寒。
绿枝没料到何荆竟然还惦记着她这样的小丫鬟,想把披风让给我,又不敢拆穿我男扮女装,很是为难。我主动给她披上,伸出手指戳她额头:「走吧小丫头,瞧你弱不禁风的,可不要给我们拖后腿。」
何荆附和着搭上我的肩,拢紧了保证:「放心吧,你家主子不会受冻的,他若冷了,进我怀里便是。」
我一记肘击砸过去,冷笑道:「我与绿枝在马车里受不了凉,倒是何少侠在外赶车,风急雨骤,可别冻死。」
何荆嬉皮笑脸地追上来:「哇,谢公子担心我啊?」
我折身正要调侃几句,忽然瞥见方思远静静站在二楼栏杆处,低头看我们嬉闹。店里未掌灯,他站在昏暗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辨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分辨。
这七年我总是想猜他心思、讨他欢心,想让他不要总是冷着脸对我,与我亲近一些,可他是块焐不热的冰疙瘩,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在外脾气还好些,在我面前格外差,总是唤我全名,对我无半分尊重可言。
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敢背地里直呼我「谢婉娩」了。
我们已是和离夫妻,不必再有瓜葛。
我当没看见他,转身上了马车,继续南行。
何荆赶车功夫一流,路上泥泞不好走,可我们的马车却一路未出什么事故,速度还比寻常马车快一些,当晚便进入下一个县了。他行走江湖经验足,说这里山区险峻,人烟稀少,常有山匪流寇出没,让我们不要停留,尽快往繁华城镇去。
可惜还未入县城,我们便与一路山匪狭路相逢,何荆本欲大战一番,我看到那群山匪的马上绑了几名少女,心下一动,便偷偷按下他,让他与我配合,救人要紧。
他心领神会,下了马车,拍马让马车先跑,我让绿枝到安全处等我们,便假装受惊摔出去,故意将荷包里的金银散落,一边捡一边跑,假装是暗藏家财的富家公子。
那群山匪果然上当,将我团团围住绑了起来,何荆也被没收了长刀搜了身,与我一样成了穷光蛋。
他骂我是没出息的公子哥,只会给他拖后腿,又去给山匪赔笑脸,说他只是个马夫,还说可以透露我家情况,协助他们要赎金。不愧是行走江湖的人,演技一流。
山匪根本不信他,就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和华丽衣裳,哪里像个马夫?
我正要骂他,却听绑我的山匪大喊一声:「二哥,这是个女人!」
我话噎在喉头,耳朵都红了——臭爪子绑我的时候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
何荆只短暂惊了一瞬,随机应变:「没错!她就是瞒着家里和我私奔的!要我说就是傻的,看我长得不错就鬼迷心窍,还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有钱!」
我看着他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简直目瞪口呆。
6
拐骗富家小姐、巧舌如簧的英俊马夫何荆,很快就凭自己的江湖气和超强演技获得了山匪的信任,主动为山匪牵马,可谓能屈能伸。而我这个大肥羊也有幸被绑着骑上马,由另一个山匪看管着。
一行人绕山路到了这帮匪徒的山寨,竟然规模不小,并不破败,不知是烧杀掳掠多少人换来的财富。
为首的二哥估计是这山寨的二把手,他邀功一样将我和那几位少女推到最前面,给坐在兽倚上的彪形大汉看,展示他这一趟下山的成果。
那彪形大汉皱眉盯着我:「怎么是个男的?」
旁边的山匪兴奋地回道:「老大,不是男的,是个大美人!」说完便将我头上发冠一拆,任我长发散落。
我尚算镇定,已不像之前那般羞愤,骄横骂道:「滚开!少碰我!」
很好,这个刁蛮大小姐的语气应该模仿得不错。
周围静了一瞬。我错眼去看何荆,他却也呆呆看着我,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这些山野村夫没见过像我这样标致的小姐倒也罢了,他昨日可是亲眼见过郑清云那个大美人的,那时都没见他有什么痴迷神色,现在装什么?
那山大王快步越过桌案,朝我跑来,朗声大笑:「好一个美人!给我做压寨夫人岂不更好!」
众人起哄鼓掌,连声道好,何荆赶忙大喊:「不可啊!」
他痛陈厉害:「不满您说,这个大小姐虽然长得漂亮,脾气却差得很,还没什么脑子!我之前只想与她玩一玩,她却当了真,不顾父母反对拉我私奔。她哪儿受过苦啊,一路上可把我折腾个半死,我都想把她给卖了!」
我瞪着他,破口大骂:「王八蛋,你说什么?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我瞎了眼……」
何荆打断我,继续说:「您听听,这疯婆娘哪有一点千金小姐的样子!您真要让她当压寨夫人,岂不要闹得整个山寨鸡犬不宁?要我说,不如找她家里要赎金,狠狠赚上一笔……她父母疼爱她,为了保住女儿性命肯定不敢报官,一旦赎金到手,您再想做什么……」
他嘿嘿笑了两声,各种意味不言而喻。
山大王和其他人也心领神会地发出了猥琐的笑声。
何荆趁机给我使眼色,瞟了几眼那几位快被吓坏的少女。
我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屋子里,然后就开始大吵大闹,嫌弃地方破东西难吃,扔东西摔碗,要人伺候。
我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侍郎家的千金小姐、刺史夫人竟能做出这等有失礼数的事情来。
小时候,父母虽然宠我,却对我管教颇多,我从未对下人指手画脚,嫁给方思远后,更没了摆谱的资本,下人们没一个将我放在眼里,我反倒整天和和气气,成了个花瓶。
这肆意骂人的话说多了,心中竟畅快许多,似要把我这七年经受的委屈倒个干净。
山大王惦记着借我要赎金,不想再让我闹下去,就将那几位被绑来的少女带过来给我使唤。
我清点人数,发现一个不少,顿时松了口气,将她们拢到近处,笑道:「不要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我与何荆虽没有提前通过气,但大致能猜到他的计划。
他行走江湖,对此地也算熟悉,为我编造一个可信的身份轻而易举,山匪定不会让他去送信,而是派自己的亲信去。他肯定会趁机画饼给他们灌迷魂汤,再借机夺回自己的兵器,抢回我们的钱财,然后干掉外面的看守,带我们下山。
少女们听后,装模作样伺候我换上女装,还要哭几声好似被我欺压。
这几个少女不会武功,我便让她们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提前将碍事的裙子扯掉一截,扭成绳子,一会儿门被打开便去抢几双便于行走的靴子,用绳子绑好往外跑,下山时动作要快。
确认有两个少女会骑马赶车,我便想着去抢辆马车,可以更快逃走。
到了傍晚,有人进来送饭,躲在门后的两个姑娘举着凳子将他砸晕过去,我拔出他腰间的刀,跳出门外,与那几个山匪缠斗起来。
几年不习武,身手不够敏捷,可毕竟幼时有名师教授,我可比这些胡乱砍杀的山匪强多了,不一会儿便将这偏僻小院的几个山匪打晕过去——我不敢杀人。
姑娘们有了准备,很快便按计划换上靴子,我打醒一个山匪,逼问马在哪里。
前面也传来冲杀声,想必是何荆动手了。
这可把我气得不轻,他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们还怎么跑?
刚出院门,却见几个山匪提刀冲过来,大喊着:「抓住她们!」
锋利大刀迎面劈下,我来不及反应,被身后一个少女推了一把躲过一劫,但肩膀一痛,竟被砍了一刀,鲜血喷涌,霎时染红衣裳。
贼人落空,大怒着朝那少女又砍过去,这次我缓过神来,抬脚狠踹过去,怒道:「你竟敢伤我!」
不料一剑自他身后穿胸而过,那贼人缓缓跪下,露出身后修罗一般的人影。
方思远恶狠狠地将长剑拔出,又将他飞踢出三丈远,怒不可遏:「滚开!」
我呆立当场,竟不知他怎么到了这里。
一阵哭声传来,绿枝扑到我面前抱住我:「小姐!你怎么受伤了!我的小姐!」
原来是她给方思远通风报信……
方思远听到这话,快步冲过来,盯着我汩汩流血的肩膀脸色难看:「你受伤了?」
这不是废话吗?
一个机灵的少女牵了匹马过来,着急地冲我喊:「谢小姐,你那小情郎被围攻了!再不救人就要被山匪杀死啦!」
「小情郎?!」我与方思远异口同声。
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我与何荆的救人计划……算了,懒得多费口舌。
我转身叮嘱这几位姑娘跟着方思远下山去,有他和他的属下护着,不会再有危险。
我则去牵马,准备到前面救人。
方思远将我拉回去,紧握着我的手腕,不可置信一般:「你要去做什么?」
「救人。」
「你疯了吗?前面全是山匪,你为了救他不要命了?」
他力气变大,握得我手腕都疼了,忍不住痛呼出声:「你放开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方思远死死盯着我,问:「他对你那么重要?」
我不知他是怀着何种心情问出这句话的,他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心情呢?
怎么,以前我百依百顺时他弃如敝履,如今我不再围着他转,他又不痛快了?还是说,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容不得自己的女人去关心别的男人,哪怕这女人现在已经与他无关?
我甩开他的手,斩钉截铁道:「对,很重要。」
何荆本可不管这闲事,却为了我与这些山匪周旋,如今身陷险境,我怎能不管他?
7
绿枝和方思远的手下护着那几位少女离开,方思远则跟在我身后前去救人。
他想给我治伤,事态紧急,我没空搭理,缠了几圈布条便骑马朝山匪聚集处去。
到了近处才发现,不是何荆要闹大,是官府的人也来了,正与山匪缠斗在一起,而何荆被官府当成山匪、又被山匪当成通风报信之人,两头挨打。
看他提着宝剑左右格挡,还连连解释,我竟在马上笑出声来,一点也不急了。
让他戏精附体,现在自作孽了吧?
他立刻看向我,怒道:「好你个谢公子!看我笑话?还不来帮忙!我要被打死啦!」
我指指自己肩膀,摊手道:「在下受伤了,怕是有心无力呀。」
「你受伤了?!」
他定睛一看,竟再不留情,长腿横扫三人,借身边木桩与桅杆突围而出,长剑左右斜刺伤了几个挡路的,跃到我面前,焦急道:「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我就知道他是装的,那几个毛贼和官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绝不可能被困在里面。
他这边耽误时间,我免不了要责备一番,半是抱怨半是恼:「还不是你拖拖拉拉,我才中了埋伏。」
何荆立刻认错:「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就该第一时间去救你!咱们先去疗伤,之后要打要骂随便你。」
他要上马,身旁一直不吭声的方思远忽然一把将我抱起侧放到他身前:「我带她去看大夫。」
我下意识抱住他脖子,怕自己摔下去。
他说完也不理会瞠目结舌、又被山匪缠住的何荆,策马而去。
马上颠得难受,我被他侧抱着更是痛得冷汗直冒,方思远找了块平地停下,从自己随身行李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掀开我领口帮我敷上,又用纱布包好。
他的手指第一次落在我肌肤上,冰凉,带着薄茧,凝神看着伤口的模样很陌生,既不像平日里的面无表情眼含冷意,又不像面对清云姑娘时的温柔痴迷。
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我如此亲近?
我盯着他的侧脸,只觉得这无数次入我梦中的男人变得有些陌生。
新婚那夜,我怀着少女心事羞羞答答地想象他的手指在我身体游走、我该多么颤栗又期盼,此刻真切感觉到了那短暂的接触,确实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羞怯了……我感受到一种攻击性,他藏得很深,可我感觉到了。
他在生气。
「为什么要以身涉险?」他低声问我。
我拢好自己的衣襟,坦然答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几名少女被糟蹋,她们若出事,家里人该多伤心。」
「她们出事家里人会伤心,你呢?」方思远盯着我,伤心一般,「你若出了事,就没想过你的家人会伤心?」
我着实困惑了,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把眼里的责备和担忧做给我看?
他一年到头都忙于公务,回家时也宿在自己的寝屋,我只在全家一起吃饭时能看到他,病了伤了他也不来看我,只吩咐管家去请大夫,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了?
我站起来,与他拉开距离,客气道:「方大人说笑了,你明知我已无家可归,所谓家人……只剩我那个小丫鬟罢了。我给她留了足够的钱财,若我出事,她也可平顺一生。」
「只有那个小丫鬟?」方思远更进一步,不可置信,「谢婉娩,你将我放在哪里?」
我再次后退,不再怕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说话也不再客气:「方大人,你我已和离,在我这里,你已经没有位置了。」
方思远眯起眼睛,终于不再装深情,霸道地表示:「谢婉娩,我何时与你和离了?」
「那日我给你和离书,你说请示过长辈后便可。方大人公务繁忙大约忘了,我便主动去请示公婆,他们欣然应允,我也自请离府未作纠缠,如此皆大欢喜,方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刚成亲那几年,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后来我谢家被抄,我在他面前更是小心翼翼,再后来心冷了,整日笑脸迎人,我也累了,如今连个笑容都不想再勉强自己扯出来,便说:「方思远,我代那几位姑娘谢谢你,谢你手下将她们安全送到家。你我不如就此别过,我自行下山去。」
方思远又恢复了他那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做派,根本不理会我的话:「谢婉娩,这和离书我没签,便不作数,你现在仍是我的夫人。」
说完不再与我争辩,重新将我抱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前,而他一手紧紧拢着我,一手策马,朝山下飞驰而去。
方思远的怀里很暖,与我想象中一样暖,可这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策马下山很危险,他将我抱得很紧,所以那种颠簸感就减轻许多,他身上的气息也是我熟悉的,带着墨香,只是如今挨得这么近,我才嗅到几丝隐隐的皂香。
他文武双全,但更爱读书,这几年处理公务之余手不释卷,我日日待在府里依然有书可看还是托他的福。
我想起府中传闻,他这些年办了许多案子,仇家众多,下令斩了不少人,身上血气重,所以回家后洗澡时总要洗很久,身上也总要用皂角擦洗几遍。
想到这个,不知为何,我却落下一行泪来。
只因他手上的血债里,也有我谢家一笔。
8
我醒来时,绿枝倚在我床边睡着,听到动静连忙道:「小姐你醒了?大夫说你不能乱动,小心伤口裂开。」
方思远将我安顿在客栈后便为我请了大夫,守了我一夜,天明时有事暂且离开了。
绿枝将之前的事告知于我。
受惊的马车一路乱跑,差点冲撞了方思远的人马,他将马车拦下后发现里面是绿枝,得知我被山匪抓走后便派人去报官,安顿好郑清云,便与她一同上山救人。
方思远根据树木和草丛里的痕迹找到山寨的位置,颇费工夫地绕开众人把守的前院,到后面的小屋去寻找我的踪迹。
听到我在小屋里砸东西发脾气得知我没事,看后院看守有很多,便静待官府的人来。
原来是我自作聪明了……若是再等一等,他与官府的人里应外合,一定能救下所有人。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我不欠他人情。
「何少侠呢?」我问。
绿枝吞吞吐吐,在我的逼视下才答:「他被押去官府问过话,洗清嫌疑后就在客栈等着见你,可姑爷派了人守在门口,不准他进来。」
方思远派人看着我?他想干什么?
「咱们的行李和钱财呢?」
「官府派人送回来了。」
我点点头,让她收拾行李跟我走。
绿枝却摇摇头:「小姐,有姑爷的人盯着,我觉得……咱们走不了。」
我没理会,简单梳洗后就打开门,果然有两个人守着,见我出来便恭敬地打招呼:「见过方夫人。」
我没应答,带着绿枝下楼去,那两人拦住我:「方夫人,您要去哪里?」
我凛然逼视:「怎么,方思远要你们软禁我?」
二人吓得摆手:「不敢不敢,属下不敢。」
我便继续下楼了。
他们再也不敢拦我,一人去报信,另一人紧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何荆在楼下候着,看到我连忙迎上来:「谢小姐,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你怎么样?」
何荆耸耸肩:「去官府回了话,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就没什么事了。哦对了,那几位姑娘带家里人要来道谢,被拦在客栈外面了。我代你受了谢,谢礼可没独吞,给你留下了。」
他指了指旁边桌上一大堆礼物:「我提前看过了,没什么贵重东西,人家一片心意,收下也无妨。」
我无奈笑笑,倒也没有推辞。我们距钱塘还有段路程,只要不是累赘,带着也算些物资。
何荆上下打量我,摇头笑道:「我以前只当你是个俊俏书生,原来你换了女装,竟是如此娴雅端庄的美人。」
我这一身新衣裳是方思远差人送来的,与刺史夫人的身份相符,却与我个人喜好相去甚远。端庄有余,拘束也不少。
让掌柜帮忙租了新的马车,何荆依然与我们同行。也算同生共死过,态度自然亲近许多,笑着问我:「谢姑娘的名字,只怕不是谢晚吧?是婉约的婉?」
我只好重新自我介绍:「在下谢婉娩。」
何荆念了两遍,含笑低语:「婉娩,取美好之意。你父母一定很疼爱你。」
我心中微讶,不由怅然。
我是家中独女,父母自然待我如珠如宝。只可惜我父亲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卷进权力斗争中,输了,便万劫不复。他临终时我曾想去狱中探望,可他不肯见我,方思远也不肯放我出府,我甚至没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怨恨方思远吗?我也曾问过自己。
怨自然是有的,他利用女婿的身份接近我父亲套取信息,还在朝堂之上出列指正,让我父亲无力回天,他背上大义灭亲的赞誉,却也置我父亲于死地。
但恨却是不恨的。这些年他与我貌合神离,对我冷言冷语,我苦苦思索,终于想明白了。
我父亲是吏部侍郎,掌管官员举荐、任免,必是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他的性子我知道,不是明哲保身、谨慎周全之辈,卷进权谋斗争里并不奇怪,站错了队,满盘皆输也不意外。
方思远也不过是个棋子,从他被赐婚那一刻起,便身入棋局难以脱身了。
他效忠的是当今天子,以身入局当是心甘情愿。他按部就班地筹谋、布局、收网,一切尽在掌握。
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被当作棋子还不自知,以为天赐良缘,却一脚踏进沼泽里,再难脱身。
怪不得小时候父母不让我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我便是眼皮子太浅,才被爱情的迷障遮住了眼。
父母赐名婉娩,表达珍爱之情,我在他们眼中,一直是美好的存在,可嫁给方思远后,我却讨厌起这个名字来……他让我怀疑自己,这名字哪还有一分美好的意味?
何荆摇头道:「婉娩虽好听,却略显客气了,不如我叫你婉婉?」
绿枝在一旁道:「你怎知我家小姐的乳名?」
何荆大笑:「原来如此,那便叫婉婉吧。」
正要上马车,却被一人拦住。
竟是前日刚见过的郑清云。
9
佳人不知何时来的,浅笑着打过招呼后,却是对我说:「之前远哥未对我提起小姐的身份,是我失礼了。」
我看她知书达礼,确实有士族大家之后的风范,也客气回礼:「郑姑娘言重了。」
「你认识我?远哥向你提起过我吗?」她有些意外,见我不回答,又问,「小姐这是要走?」
我点头:「是啊,已被杂事拖了几日,得赶一赶行程了。」
「去哪里?」
我这次却没回答,依旧微笑:「这就不便告知了。」
郑清云又问:「不留下?」
原来是在试探我。
我不知她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听说痴情如许未曾嫁人,既然不介怀方思远与我这一段孽缘,未来应当会过得不错。
我释然一笑:「打算找个清静之地长住,我在此处无亲无故,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郑清云移步让开,这次笑容真诚许多:「那便祝姑娘一路顺风。」
我道过谢后,率先上马,却没进马车。
此去皆是繁华城镇,再过半月便到钱塘了,无需再乔装改扮掩人耳目。
何荆与绿枝紧随其后,与我一同往城门外去了。
我没有回头看郑清云,她礼数周全,未对我阴阳怪气,当得起方思远的白月光。
那替我守门的两个人是本地官府之人,想必方思远此次南下又是公务缠身,或者是与本地某位官员有些交情要去看望,定不是特意来追我的。
既是有公事,他便不能随心所欲来缠着我。
我就不信那个跟着我的人敢离开县城!
一出城门,我便策马而去,那属下果然在城门口急得团团转,不敢跟出来了。
何荆驾车紧跟在我身后,戏谑道:「婉婉,你算准了他不敢追上来吧?」
我也笑言:「何少侠,前面俱是好风光,你何必管身后事?」
我们俩对视一眼,均摇头笑开,一往无前朝钱塘去了。
只有绿枝在马车里很不乐观:「小姐,姑爷知道你跑了,肯定要大发脾气了。」
我不屑一顾:「绿枝,再说一次,他不是你姑爷了。」
话说得太早,会遭殃的。
快到钱塘时,路过一家酒楼,何荆点了好几道当地美食。这时恰好来了一对父女,一边弹琵琶一边唱曲儿,唱无情书生痴情女、唱慈母泣泪儿战亡、唱恩爱夫妻生死别……
我与绿枝听得潸然泪下,不知为何便喝了好些酒,醉得大声号啕。
何荆头疼不已,差小二帮他一起扶我们上楼,我一边哭一边捶他肩膀:「负心汉!你高中了为何不回来娶我?」
何荆哭笑不得:「婉婉,我不是曲儿里的书生……」
我依旧不依不饶:「你死在战场了呜呜呜……为娘好苦啊……」
何荆:「……你也不是我娘!」
我又醉又晕,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一定丑极了,我埋在他肩膀里哭:「呜呜呜我好丑啊……」
一道大力将我扯起来,我趔趄一下,跌入一个怀抱,有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谢婉娩,你不要闹。」
……谁在叫我?声音有点耳熟。
客房的门近在眼前,我朝那边挣扎着走,不想在熟人面前丢脸:「呜呜呜太丑了我不要见人……」
可有人拉着我,似乎和别人起了争执,我被困在怀里换了几个方向,听到些打斗之声,更晕了……
不一会儿,我终于顺利进屋,已经晕得走不了路,抱住那人软绵绵撒娇:「走不动了……」
怀抱中人身体一僵,却将我拦腰抱起,往床上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醉了有何丑态,只记得自己迷糊之中发起烧来,还做了梦,回到了小时候,哭喊着爹爹娘亲,抱着一条胳膊不撒手,像小时候那样钻进母亲怀里要她抱我。
可对方躲着我,我又大哭起来。
小时候我脾气并不好,常常哭闹,后来喜欢上读书,性子才静下来些。
这怀抱太温暖了,我哭得停不下来,向爹爹和娘亲诉说我的委屈,我说我的夫君不理我,他脾气好坏对我好凶,说他们骗我,做新娘子一点也不幸福,说我想吃婶娘做的红豆糕了……
那人不躲我了,在我耳旁轻声问我:「方思远害了你全家,你还肯嫁给他吗?」
「不!」我握紧拳头捶打不停,闹起小姐脾气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嫁给方思远!我听爹爹的话,我要嫁给六皇子呜呜呜……」
有人握紧我手腕,气急了般问我:「你要嫁给谁?」
「六皇子!二表哥!嫁给何少侠也行,我不要嫁给方思远……」我想起那个孤独的新婚夜,哭得越来越伤心,「他不来看我,不对我笑,不跟我说话,他从来不叫我婉婉……我要与他和离!我再也不要见到他……唔!」
我被拖进令人窒息的热浪里,呼吸都困难起来。
颤栗与眩晕让我不知今夕何夕,有人在我耳旁热切又缠绵地一声声轻唤:「婉婉……婉婉……婉婉……你不要走……」
那不是爹娘的声音,因为唤得太痛苦了。
我被灼痛一般,抗拒起来:「放开我……不要……」
可我再一次坠入深海,无法醒来。
10
宿醉让我头痛不已,艰难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衣衫散乱,困在一个人的怀里……我悚然一惊,想起昨天听曲喝醉的画面,结结巴巴道:「何……何荆?」
两根手指捏住我下巴向上抬,却是意想不到的人——方思远低垂眼睫睨着我,居高临下问:「你在唤谁的名字?」
我浑身一僵,只觉鸡皮疙瘩爬满身,被这阴森森的语气吓到了。
方思远凑近我,将我压在枕头上,又问一遍:「谢婉娩,回答我。你想在自己床上看到谁?」
我偏过头不肯去看他,用行动表明我的厌烦。
方思远听不懂一般,竟开始解我衣带!
我挣扎中怒瞪着他:「方思远!你发什么疯!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想对你做什么便做什么!昨晚放过你,是不想趁人之危。」他揽着我的腰,将我牢牢困住。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不是这样的,这七年来他从不肯正眼看我,虽不爱我,却也算正人君子,如今却要这样对我,还是在我提了和离后,还是在重新遇到他的心上人后!
我骂他:「方思远,你无耻!」
方思远停了下来,低头凝视着我的泪眼,眸里深藏着我看不懂的痛苦和哀伤,可他只是低声对我说:「谢婉娩,这七年来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竟一点苦也吃不得……」
他轻抚我的脸,动作温柔,喃喃低语:「你该明白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是我的人,不要再与别的男人纠缠不休。」
我错了,七年前新婚夜的少女怀春全是错的,他太凶了,一点也不温柔,不管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放过我。说什么昨晚没有趁人之危,现在不还是不理睬我的拒绝吗?
我的泪像是怎么也流不完,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离那个何荆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待我再次醒来,人已在马车上,身上裹着大氅,手里抱着汤婆子,身上暖融融的。
绿枝也缩在角落里,看我醒了,幽幽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来着,小姐你逃不出姑爷的手掌心。」
「他的马车?」我嗓子有些哑,说出的字都模糊不清。想到罪魁祸首和那荒唐的一天,只气得牙痒痒。
绿枝递上一盅温了很久的梨汤,点点头:「姑爷说,我们要与他一起走。」
「去哪里?」
「姑爷没说。」绿枝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凑上来偷笑,「但我打听过了,他要护送郑小姐去姑苏。」
我轻轻皱眉,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其时我已昏睡两日,何荆也不知所踪。绿枝机灵些,早就将消息探听清楚了。
郑玄此次是从被贬的南州回京,本以为可回京当官,圣上却下旨任命他为陇右节度使,官确实是升了,可离京城更远了。不仅如此,圣上还准备为他的独女郑清云赐婚,将她嫁给某位刺史的儿子。
那人我听说过,是京城有名的纨绔,虽未娶正妻,小妾却有七八个了,还是个酒鬼。
郑清云这样的世家贵女给他做妻,他也配?!鲜花插在牛粪上,换谁都要气吐血,更何况郑清云自视甚高,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郑大人答应了?」我问。
绿枝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懂一些婚嫁门道,与我说:「郑家这种士族婚事本就不能由自己决定,他不同意又能怎样?不过……」
「不过?」
绿枝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方思远向圣上求情,让圣上收回成命。
他为了郑清云,竟敢顶撞当今圣上?他不知道后果吗?
……是了,为了郑清云,他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失笑,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莫名畅快许多,只觉得他活该:「方思远被贬了吧?」
绿枝点点头:「是,被贬为钱塘县令了。」
钱塘?竟是与我们目的地不谋而合了。
我心中疑惑:「那怎么郑小姐却要去姑苏?」
「只是不将她赐婚给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又不是不赐婚了。」绿枝掀起窗帘看了眼侧后方,我这才看到郑清云的马车也跟着。
仿佛猜到什么,我说:「姑苏……是嫁给姑苏的什么人?」
这次回话的却不是绿枝了,方思远掀了帘子进来,挨着我坐下:「是姑苏的县令,出身虽穷苦,可为官正直。初夏暴雨,姑苏生了水患,他带领当地官员迅速治理干净,使百姓免受灾害,陛下很看重他。」
我下意识想要躲他,他却握起我的手:「终于暖和了。你既然怕冷,出门在外就当多穿些。」
我很不适应他这副模样,还不如像以前一样对我冷言冷语,我不理他就是。
方思远一反常态,把绿枝打发出去,静静看我半晌,面色微微泛红,低声道:「那日是我没收住……你还好吗?」
我愣了一下,还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就见他盯着我刚喝过梨汤后的唇……这色胚!
脸上骤红,我忍不住踹他一脚,却被大氅绊了下,倒进他怀里。
方思远顺势将我抱紧,低笑一声:「主动投怀送抱?夫人此举,深得我心。」
我不认识他一般侧过脸盯着他,鸡皮疙瘩起一身:「方思远,你是被人下了蛊吗?」
他脸上笑容散去,又板起脸来,看着我不说话,沉静的脸蕴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还是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上下打量他半晌,并没有被这温柔假象迷住双眼,说起我的推断:「郑家是士族,姑苏县令有他们做依仗,将来定会平步青云,陛下是想利用郑家提携自己的人,同时也想让他去盯着郑家。郑清云……不过是一枚棋子。可郑家自视甚高,连皇亲国戚都不一定瞧得上,如今却与一个没什么来历的姑苏县令结亲,他们岂能忍受?」
方思远将我剩下的半盅梨汤放到一旁,闭了闭眼,长长叹息:「谢婉娩,我以为将你困在府里,不让你接触外界纷扰,你便可生活无忧,一世平安,好好做你的方夫人。可你偏偏如此聪慧、如此倔强……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心口一颤,被他疲倦的眼神所震慑,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与我面对面,语气平和道:「谢婉娩,你父亲被问斩前,我是去牢里见过他的。」
有什么真相要破开迷雾向我袭来,我不知自己能否招架。
11
方思远与郑清云是青梅竹马,十分登对,就连方思远的父母也觉得,他们将来成婚,两家珠联璧合岂不美哉?
幼时的方思远也曾被郑清云仰慕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志得意满,一身傲骨,与她谈天说地,观花赏月。二人虽未互明心意,但其实少男少女情怀已然萌生。
方思远读书习武,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傲骨之下也觉得身边配一位郑清云这样的美人理所应当。后来他赴京赶考,有人提醒他,若高中状元,保不齐可被陛下相中招去做驸马。
方思远心中不屑,他想,他才不要做驸马,他不屑攀皇亲。
他笃定自己可以中状元,畅想着若真被招去当驸马,就说自己已心有所属。他想,金榜题名后,洞房花烛时,自己定然春风得意。
有功名,有美人,两全其美,多好?
可是,从他高中状元接受皇帝召见那一刻起,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云州望族方家的少爷,而是皇帝的臣子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陛下只是让他与我成婚。
「谢婉娩,你说得对,只是棋子。」他悲凉一笑,「我是棋子,你父亲是棋子,郑清云是棋子,你……也是棋子。」
我这时静静看他,才发现眼前的方思远,再也没有我初见他时张扬肆意的影子,他如今是冷面无情的官老爷了,在外都称他一声「方大人」,不……从我在新婚夜后见到他,他脸上便没了笑容。
我也苦笑起来:「所以,你不能拒绝赐婚,可你也不喜欢我,与我成亲也不过是做个样子。」
方思远没有反驳,只郑重说明:「娶你之前,我见过你父亲。是你父亲告诉我,你性情刚烈受不得委屈,将来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但我既然娶了你,就要管你,要护着你,不要放你走。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放心不下你。」
原来,我父亲得知赐婚那一刻,便预料到了结局。
只是,他有他的选择,断不能就此放弃。
他知道自己怕是前途艰险,若成功还好,若失败,只怕整个谢家都会万劫不复,恐护不住我。他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想连累我,只能向方思远这个女婿许诺,若能护我一世周全,将来便助方思远一臂之力。
他知我是性情中人,年少无知,容易被感情左右,一定会因为方思远与谢家的恩怨百转愁肠,说不定哪天便疯了。便让方思远冷着我,不要让我陷得太深。
朝堂间的角逐瞬息万变,我嫁人后,受到方思远冷遇,连出府机会都少,偶尔几次也是与绿枝到街上买些吃穿用度,出格些便是过节时偷跑出去玩,哪里晓得波诡云谲。
早些年方思远陪我回家省亲,虽住一个屋檐下,却是各居一室,他总是去找父亲谈事,我还以为他们相处得很好。
有人问我怎么成亲几年还没孩子,母亲便笑说我还是个小孩呢,急什么。
后来谢家被抄,再也没人问过我——都恨不得我生不了呢,罪臣之女的孩子若成了方家嫡长子,多晦气!
「谢婉娩,你让我如何面对你呢?」方思远怔怔看我,眼里的痛苦终于不再掩饰,「这件事里,只有你是最无辜的。我娶你,本就是陛下的一步棋,迟早要亲手将你谢家毁掉,既如此,又何苦让你对我情根深种?夫妻情深是很好,可然后呢,待你谢家灭门,你再来手刃我吗?」
是啊,若他回应我,我们像其他夫妻一样朝夕相处,我为他生了孩子,和和美美,那样的我,在他亲自列出父亲罪状,将父亲送入大牢时,会不会拿起手边的利器,朝枕边的他扎下去,然后自我了断呢?
怪不得他一开始便不理我。
怪不得他对我热切奉上的礼物不屑一顾,从不肯收。
怪不得他既不与我亲近,也不休了我,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只因他答应了我父亲,要与我保持距离,要让我活下去。
不知何时,我又流下泪来。
只觉世事荒唐,不知该去怪谁。
方思远轻轻拂去我的泪珠,额头贴着我的,轻声开口:「谢婉娩,你是聪慧可爱的名门贵女,天真无邪地爱着我,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到呢?但,我哪敢看你呢?」
他吻着我眼睫,小心翼翼地,怕我碎了似的:「我多看你几眼,便要为你心动。你唤我一声夫君,我便喜不自胜。你在春月楼前的池塘赏荷,我都怕你散入月影里……」
我睫毛眨动,怔怔看着他。
「我甚至不敢唤你一声婉婉,我怕你真的应我,我便狠不下心了。」方思远累极了似的,将头埋在我肩窝,「可你还是掌灯等我夜归,作画送我,随我四处辗转毫无怨言,哪怕我将你谢家……你也只是不愿见我,并没有打我骂我。我真恨不得你杀了我,我反倒无碍无挂了。」
我从不知,那些我以为我们相敬如宾的日子里,他竟是这样想的。我一直以为他利用我、讨厌我、恨我拆散他和郑清云。
他抬头看着我,像是在怨恨我父亲:「你爹只心疼你,却没有想过,我会不会动心呢?我爱上你却不能与你亲近,又该怎么办呢?」
爱上我?他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所以你对我冷言冷语,是想逼我杀了你?」我推开他,只觉他颠倒黑白,将责任推到我父亲头上。
他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他喜欢我,却从来不说。他听皇帝的,听我父亲的,却不肯听我说,他是在等我杀他吗?不,他是在耗我!这样谎话连篇,自私自利之徒,我才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方思远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只是闷哼一声,苦笑道:「我哪里料到,我等来的不是你找我报仇雪恨,而是一纸和离书?」
我摇着头后退,背却抵上马车,简直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方思远,你疯了吧?你宁愿要我杀了你,都不愿与我和离?」
方思远看着我躲避的动作,顿了顿,沉默片刻,脸上的痛和哀伤竟渐渐褪去,重新变得冷酷起来,是我熟悉的那个他了。
「婉婉,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吗?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我和离。」
也许这样的相处方式,才是我们应该保持的。
我应付不了温柔的方思远。
12
方思远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护送郑清云去姑苏吗?」
没想到话题重新绕回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郑清云是被赐婚的,她当初既然肯为了方思远多年不嫁,又怎会甘心嫁给一个她根本瞧不上的人?以她的家世,方思远都算高攀,那穷苦出身的姑苏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我脸色一白:「你不是护送……你是怕她跑。」
方思远点点头,脸色丝毫没有对青梅旧爱的疼惜:「陛下赐婚,她若敢跑、敢自尽,皆是抗旨。」
我接下后半句话:「是要被杀头的……」
「岂止?」方思远笑我天真,无情地揭穿真相,「她父亲现在已去陇右赴任,她若抗旨不尊,郑大人回不回得来不说,郑家……可就遭殃了。我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就要请当地官府派人护送一段。」
怪不得他每次都不能肆意追上我,总是要外出处理公事。
我心头大震,一股凉意从脚心窜起,竟忍不住发起抖来。
是了,郑清云也是一枚棋子,她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一股悲凉之气袭上心头,我看着方思远,为郑清云感到悲哀:「方思远,她与你青梅竹马,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狠得下心?」
方思远大约是习惯了我近几日失望的目光,只苦笑一声:「婉婉,姑苏县令虽家世普通,可我与他认识几年,知道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清云她……她的婚姻从来不由自己做主,我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如此了。」
我瘫坐下来。
是啊,方思远为了她,甚至不惜顶撞皇帝,被贬去钱塘当县令了。
我离开方家那日,犹记得茶摊边的清云浅笑的模样,那时的她,也许正期待着什么吧?
路上她见了我,得知我的身份,又该是多复杂的心情呢?
被自己的心上人一路监视着去嫁给别人,这个人还是自己心上人举荐的,她又该多绝望呢?
这七年,物是人非,他们再也不是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了。
我摇摇头:「方思远,我不懂你。」
方思远深深闭眼,长长叹息一声,重复道:「婉婉,你是我的方夫人,你才能活,明白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我们的婚姻也是由皇帝做主的,若和离,岂不是抗旨?
他用手指按了按额角,十分头疼,却还是说了下去:「你父亲临终前嘱咐我,不要休妻,不要放你出去,这是保护你唯一的方法。」
我不愿相信:「我已家破人亡,还有什么价值?」
他正要回答,马却受惊嘶鸣,马车骤然晃动起来!
方思远握住我的手,从身侧剑鞘里将长剑拔出,镇定地问:「来人,何事?」
有属下在外回答:「大人,有刺客。」
方思远并不惊慌:「朝谁来的?」
「好像是郑小姐!」
方思远双眼一眯,却重新坐回我身边,暂不理会外面的砍杀声,而是静静思索片刻,看向我:「婉婉,你觉得这些人会是谁派来的呢?」
我愣了一下,他从不与我讨论这种事,此刻情况危急,我心思电转,还是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郑大人的仇敌吧?」
郑玄就这一个女儿,前几年郑清云一直陪父亲待在南州,皆平安无事,如今父女俩一分开,她便遇险了。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郑玄可就成了孤家寡人。
方思远却摇摇头:「不,清云若是儿子,杀了还能挫一挫郑家的锐气,她只是个女子,哪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是啊……郑家那么大个家族,郑玄也只是个旁支,他的女儿……重要吗?
方思远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想清楚。
杀了郑清云……对谁有好处呢?姑苏县令定是不可能的,他恐怕求之不得,那……我瞪大双眼看着方思远,张了张口,不敢将那个身份念出来。
惊慌之下,我凑过去小声说出一个名字。
方思远捏了捏我的手,忽然叹了口气:「婉婉,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呢?」
看来我猜对了……
他却趁我挨着他,凑过来亲我一口,道:「我要出去救人了,夫人,你保护好自己。」给我留下一柄短剑便跃出门去。
我赶忙掀开车帘去看,已有两个黑衣人被斩杀,另有两个黑衣人正与方思远的三个属下在郑清云的马车前大打出手,而绿枝那个机灵鬼拉着郑清云踢开了马车后方的木板钻了出来,想悄悄逃掉。
有一个近处的黑衣人正与我这马车外的官兵缠斗,看到这一幕提醒自己的人:「人跑出来了,追!」
方思远长剑一挥,将那黑衣人胸前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抬脚当胸一踹,反手抽过一杆长枪,向那快追上郑清云的黑衣人投掷而去,一击毙命!
我只在方思远偶尔在院里习武时看过他矫健的动作,当时只觉得他英姿飒爽、力有千钧,看着并不花哨,不像那些世家公子的花把式。
此时身处险境,方思远长剑在手,以一敌三,还要留意郑清云那边的动静,却丝毫不见拘谨,动作大开大合,下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竟也是个高手。
我正看得目不转睛,却听耳边一声轻响,有人钻进马车:「婉婉,跟我走。」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何荆!
他竖起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还歪了歪脑袋,笑起来:「你不想跟他走吧?我来救你了。」
耳边忽然回荡着一句话,是我睡梦中隐约听到的——你离那个何荆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侠客,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好是坏。
何荆一路护着我们,逗我们开心,送我小礼物,还有好吃的,陪我以身涉险智斗山匪,对我处处好。
方思远欺负我、骗我、凶我,七年来对我不闻不问,将我困在府里不让我走,还不顾我意愿将我……他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我该相信谁?
13
我身披大氅坐在何荆马上时,下意识抱住这少侠的腰,马儿长嘶一声,陷于恶斗的方思远陡然回眸,看到我竟然趁机与何荆向外逃走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气急败坏地朝我大喊:「谢婉娩!你敢跟他走!」
我攥紧何荆的衣服,回头看着他,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何荆抽了马儿一鞭,大喊一声「驾!」便扬长而去。
只余方思远怒火中烧、恨意十足的吼声回荡在身后:「谢婉娩!」
我闭了闭眼,默念着对不起,却没有再回头了。
理应这样的,我原本就是想离开他的。一场肌肤之亲并不能改变过去七年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他早就不是我一见钟情的那个快意少年了,他现在是心思深沉的方大人,是被愧疚、痛苦和偏执牢牢缠缚的木偶,不是十六岁的我朝思暮想的状元郎。
我这些年执着的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个幻想,我不是真的爱他。
那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可一滴泪终究是不争气地流下来……明明在方家的那七年我都没怎么哭过,怎么离开他后,我却常常悲从中来呢?
到了安全处,马儿慢下来,何荆回头问我:「婉婉,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会儿?」
我摇摇头,请求他:「何少侠……我想去救我的丫鬟。」
「绿枝吗?」何荆看我点头,想了想,便说,「你若信我,我帮你去救。此处离姑苏不远了,我先将你安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看如何?」
我此时身无分文,身体也不大舒服,自己去救人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便答应下来。
何荆将我安顿在一处外面不起眼里面却颇为幽静整洁的小院里,提前备好了吃穿用度,还请了个大婶来照顾我。
他说客栈不安全。
「以你家那位的能耐,你住哪家客栈他定然第一时间就能找到。」
面对他的调侃,我也无奈地笑了笑,没错,方思远总是能很快找到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何少侠,真是多谢你,我……」
何荆赶忙拦住我:「得得得,婉婉要是真想谢我,就不要这么客套。叫我名字即可。」
「……何荆。」
何荆笑着应了一声,帮我去救人了。
我在小院住了几日,生活十分惬意,大婶每日将我照顾得很好。
正是十月,处处飘着桂花香,就连这院子里都种着一棵金桂。
我亲自摘了些桂花下来,与大婶一起做了桂花糕,可惜我没下过厨,做不来这精细玩意儿,只能看大婶手脚麻利地蒸出两笼洁白细腻的糕点来。
「夫人这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婶笑眯眯地揶揄,「家里夫君很疼你吧?」
我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忍不住出神。
这样说的话,我嫁给方思远七年,虽然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夫妻感情,但身为方夫人该有的,我一分不缺,没挨饿受冻,更不用绣花下厨,绿枝作为陪嫁丫鬟尽心尽力不奇怪,可方家的下人也只敢背后嚼舌根,在我面前照样礼数周全。就连公婆,也只是不给我好脸色,却从未光明正大为难过我。
此事不能深思,这偌大的方府,这些人听谁的话呢?还不是……方思远。
若他真的对我置之不理,我哪里来的安心看书赏花的闲情逸致?
他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爱我,怎能忍住七年对我冷言冷语?
若不爱我,又何苦事事为我安排妥帖?
他的感情怎么会如此复杂?
几日后,何荆带着绿枝回来了,只是我的小丫鬟衣裳染血,有好几处外伤,脸色苍白,竟昏迷不醒,就快断气了!
我守在床前,焦急地等何荆找大夫过来,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以前总是这小丫头守在我床前等我醒来,这一次我守着她,真怕她再也醒不来。
大夫看过后,说绿枝身上有几处外伤并不碍事,敷药养着便可,身上的毒却不好解,两日之内若不能解毒,怕是无力回天。
「中毒?什么毒?」我看向何荆,愤怒地问,「谁给她下的毒?」
何荆答:「我找到她时,她还醒着,好像是从哪里偷偷跑出来的,浑身都是伤,身后还有个貌美的年轻女子。」
「郑清云?之前拦住我马车的女人?」
「是。我看到……」
「看到什么?」
「那个女人跟在绿枝身后,一直不说话,绿枝却很害怕,想跑掉。后来绿枝身上没力气,摔倒了,那女人就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药丸,给绿枝塞进嘴里。」
我跌坐在床边,如遭雷劈。
郑清云,她竟然给绿枝下毒?那天是绿枝在危险之中救她出去的啊,她为什么要……
这是怎么回事?
何荆看我脸色难看,问:「你们有仇?」
我们有仇吗?也许……有的吧。
我抢了她的如意郎君,抢了「方夫人」的身份。
这段时间,方思远护送着她,却处处盯着我,还与我共度良宵,她为了方思远这么多年没嫁人,方思远却要送她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穷小子……
恨我的话来杀我啊,为什么要对付无辜的绿枝呢?
「我从她手里将绿枝救下便走了,那个女人身份不简单,杀了她不是好主意。」
我点头表示理解,郑清云不仅是郑家的贵女,更是姑苏县令的未婚妻,若在这节骨眼出事,势必引起大麻烦。
何荆问大夫:「这毒能解吗?」
「恕老夫能力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
大夫走后,何荆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在我身边静立许久,忽然说:「我认识一位名医,我请他过来。有他在,绿枝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满眼希冀地看着他:「真的吗?」
何荆笃定地点点头:「等我。」
14
夜里绿枝发烧了,是伤口上的药起作用了,可她现在体弱,受不住药效,烧得浑身发烫。
我从大婶手里接过巾帕和水盆,亲自为她擦身降温,掰开牙齿喂她喝了几口水,可戌时绿枝毒发,吐了一小盆黑血,将我吓个半死。
亥时刚过,绿枝转为低烧时,何荆终于带着那位名医回来了。
令我意外的是,何荆请来的这位名医很年轻,应当与方思远差不多。不知是不是名医赚得多,这位年轻大夫身着锦衣,腰间悬挂的玉佩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但他长相很普通,话很少,给绿枝诊脉后也没说什么,只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递给我:「每隔两个时辰吃一颗,吃过五颗,这毒便解了。」
这大夫脾气古怪,别的话一句不说,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给了药。我拿着这绿瓶子忐忑不已。
「怎么,不信我?」名医笑了笑,「行,我就住在此处,这丫头的毒解了我再走。」
第一颗下去,绿枝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升起来了,烧得意识模糊,在床上痛苦呜咽。我一直为她擦汗擦身。真想不到,从前都是她照顾我,如今却是我在照顾她了,只可惜我做事不够妥帖,笨手笨脚的。
第二颗下去,绿枝吐了半盆黑血,仍旧高烧不退。我为她换了一身衣服。寸步不离。
第三颗下去,绿枝呕了几回血,血已渐渐没那么黑了。烧也退下去些。我将名医从睡梦中叫起来,他观察一会儿,说毒已清了一大半,喂些水喝,吃点东西,还有的熬。
何荆把大婶叫起来,让她给熬些粥,再给准备些早饭。
他本想帮我照顾绿枝,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被我劝回去了。
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也没睡觉,担忧得根本无法进食,可为了继续照顾绿枝,还是勉强吃了些包子米粥,还喂绿枝喝了半碗,又给她喝了两杯水。
第四颗下去,绿枝终于不吐血了,又重新烧起来。一旁打瞌睡的名医开了方子让大婶抓药煎药,然后就坐在屋里不走了,撑着脑袋盯着我们看。
一副药喝下去,绿枝慢慢退烧,脸色也好看了些,我大大松了口气。
第五颗下去,绿枝吐了一回,是喝的那半碗粥,还说起梦话来。
名医重新诊脉,笑了笑:「这不就解了?让她好好睡一觉,醒来照常吃东西喝水,养几天便好。」
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跪地道谢:「多谢大夫!您真是华佗在世……」
不待我夸完,名医打断我:「这位夫人快快请起,为个小丫鬟对我行此大礼,不敢当啊。」
「不,绿枝不仅是我的丫鬟,她还是我的好姐妹。」我定定看着名医,郑重地向他磕了三个头,「大夫恩情在下无以为报,诊金定会双倍奉上。今后若有什么帮得上您的,您尽管开口。」
他上下打量我,目光深深,似乎在考虑要向我讨要什么。
我并不回避。这样医术高超的人,一般人恐怕请都请不到,有些要求也毫不过分。
他看我许久,却是摇摇头:「夫人,我救的是她不是你,我若真想讨要什么东西,也是问她要,与你何干呢?」
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站起身来:「等她醒了,我再来吧。夫人也累两天了,回去歇一歇吧,我可不想再多看一个病人了。」
何荆也跟上去:「我来送大夫。婉婉,你好生休息,莫要病倒了。」
我缓缓站起来,送他们走了几步,大婶便过来接替我照顾绿枝,我确实又累又饿,有点熬不住了,便没有再推辞,回屋睡下。
临走前看了眼走到院门口的两人:何荆与这位名医似乎很熟悉?可看他待名医恭敬的样子,是否有些过于礼貌了呢?
这一觉睡得沉,可并不踏实,我又做梦了,梦到绿枝满身是血哭着喊我小姐,梦到郑清云逼着绿枝吃下有毒的药丸,梦到方思远回头朝我大喊「谢婉娩你敢」,梦到何荆笑着搭上我的肩诓我喝酒,还梦见自己在街上走着,可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我……
后来,一切都空了,只剩黑黢黢一片,我孤零零地走着,走啊走啊却走不出去……
我害怕极了,不知该向谁求助,嘴里喊着谁的名字……
有温暖的身躯靠近,将我拢入怀中,轻抚我的脊背:「没事了婉婉,我在。」
黑暗渐渐褪去,我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却见眼前是某个人的胸膛。正要惊呼,头顶声音响起:「是我,婉婉。」
方思远?!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追上来了吗?!为什么他总是能找到我?
「婉婉,你这次跑得太快,藏得太深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别跑了,好吗?」他拍拍我的背,语气却比我这个熬了两天一夜的人还要疲惫,动了动身子,与我脑袋齐平,看着我,身体被门外隐约的暮色笼罩,眉目间藏着一股温柔的倦意,「婉婉,你累了,我也累了,什么都别说,好好睡一觉行不行?」
他从未用这样恳求的语气同我说话,莫名带着几分可怜,我实在不忍心,便默认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郑清云去哪里了,他怎么找到这里的,那天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看上去真的很累,我便没有选择这个时机开口。
方思远浅浅笑了笑,吻了吻我的额头,仍旧将我拥在怀里,合上眼睡了。
其实我们七年来从未同床共枕过,可很奇怪,他的怀抱温暖又令人迷恋,我竟真的重新睡着了。
这次,再没做梦。
15
这一次,是我先醒来。
天还黑着,不知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隐约记得中途有人喊我吃饭,我没应。
方思远睡得还很沉,呼吸均匀,在我面前静静躺着。
许久没仔细看过他,现在细细端详,发现他这些年其实外貌上变化并不大,额头宽阔,颌骨清晰,因眉毛浓鼻梁挺嘴唇薄,看着比其他读书人显得凶一些,更像个武将。
但他并不壮硕,身材挺拔如修竹,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我初见他,只觉得他比文人更英朗,比武人更儒雅,身上有种世家公子的骄矜气魄。那时他还笑着,正是英俊少年郎。
后来他与我成婚,笑容渐少,眉头总是轻轻蹙着,显得不耐烦或者不满意,又总是忙于公务,常常办案,便显得老成冷酷了些。
此时他悄然安睡,既不凶恶也不冷酷,偶尔皱皱鼻子,反倒透出一股少年气。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我竟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呢……
我想起来了!
皇帝赐婚后,我与方思远并未立即成婚,而是等了半年。
两家均要筹备婚事,方思远的父母和亲戚也要从云州赶到京城,我家里也要为我置办嫁妆。
我偷偷去看过他。
他是新晋的状元郎,在京城也无住宅,是在恩师的照拂下租的宅子。
那时他宅子里还挺乱,人来人往置备家具,我换了绿枝的衣服装成丫鬟去帮忙搬东西,那新上任的管家还没记住人脸,只当我也是府里新买的丫鬟,放我进去了,还使唤我搬了几个花瓶,扫了两间屋子。
这都是些小事,我有样学样并没有露出马脚,后来甚至买了身他府里丫鬟的衣裳。可方思远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我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并不能搭上话。
有一次我照例装成丫鬟去帮忙整理书房,其他丫鬟小厮做了一阵又去忙别的,只剩我在书房把书分门别类放到架子上。这事并不枯燥,我边整边看,反倒入了迷,有人进来了我也没发现。
等我整完半个书架,才发现是方思远回来了。
他在刚放进来没几天的榻上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太忙了,睡得还挺沉,我走过去他也没发现。我猜他也没发现我吧?估计只当我是个小丫鬟。
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近距离看他,便看了好一阵,那时他便睡得安稳。
我窃笑着看了许久,想到这就是我未来的郎君,便觉春长日暖,夜梦酣甜。
怕被发现,我终究还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二日方府似乎来了客人,我没混进去。
第三日倒是混进去了,可许多人扎堆,我怕被认出来,就早早走了。
又过几日,方府又忙起来,好像是方思远对家中布置不满意,又换了批家具进去,还新买了两车书,另找了几个临时帮工。我瞅准机会混进去,搬过两张桌子后,又进了书房。
方家丫鬟小厮认字的不少,可真正懂书的不多,看见书就头疼,我便又得了给书分类摆放的差事。中途有人送了吃的来,说是来做客的某位千金小姐给方大人送的。
那天方思远公务缠身,没按时回来,那吃的就一直放着。
我本来没在意,可一想到这是别的女人对我的未来夫君图谋不轨,便气上心头,自己吃掉了,这样还不解气,不肯给他整理书籍了,拎着没吃完的半盒点心回家去,一块不给他留。
不知是哪日天冷受了凉还是回家后晚饭吃坏了肚子,后半夜便上吐下泻,还发烧了。谢府上下被我搅得人仰马翻,大夫都换了三个,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自那后我便被关在府里,不准外出了。
那次大约是闹得太大,连方思远都得到了消息,出于礼节来看望过一回。只是我那时低烧反复还偶尔吐几回,仪容不雅,人也糊涂,都不知道他来过,还是母亲事后提了一嘴。
那时我吃的是什么来着?
……红豆糕!
有什么散乱的枝节被一条线连了起来,我心惊肉跳地坐起来,只觉眼前重重迷障层层剥开,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明明已经快整理好却又重新布置的书房……
忽然去方府做客的某位千金小姐……
在方思远未归家时送到书房的红豆糕……
我嫁入方府后,被全府禁止出现的红豆糕……
16
方思远被我突然的动作惊醒,立刻坐了起来,人还蒙着,却握着我的肩膀急问:「婉婉,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脑中一团乱麻,握住他的手追问:「方思远,我问你,我们成亲之前,你是不是见过我?在你的书房……」
方思远焦急的表情缓和下来,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这表情……我紧追不舍:「我那时候扮成丫鬟给你整理书房,有人送来了红豆糕,我吃了以后,回家就大病一场,你知不知道?」
方思远愣了一下:「你记起来了?」
我松了手,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方思远,你一开始就知道书房里的人是我对不对?你知道郑清云给红豆糕里下了毒对不对?」
方思远默认了。
原来是那时候……
我死死盯着他,愤怒与恐惧混在一起,烧掉了我的理智,我质问他:「方思远,你故意重新布置书房,是想见我,你那时便喜欢我了对吗?」
这一次,他点头了,承认得坦坦荡荡:「是,我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上你了。」
「你知道郑清云给我下毒,却视而不见,是吗!」我揪住他的衣襟,气得破口大骂,「方思远,且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是谢家的千金,是你的未婚妻,她要杀我,你居然就这样装作不知道!方思远,你的心是铁铸的吗!你怎么这么狠啊!」
我的心似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痛得无法呼吸。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差点被害死,却还与郑清云相处如初呢?我与她连面都没见过,她便要毒死我,这样的狠毒心肠,我不信他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
我语出讥讽:「你去谢家看我,是想看我死了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