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十九岁便装照
关于砚秋的身世
砚秋是满族人,正黄旗。听婆母说我家的老祖宗姓李,是吴三桂迎清兵时随老太罕(按:指多尔衮)进关“揪着龙尾巴来的”,任正黄旗左领下,打仗战死,皇上赏了金头葬在德胜门外小西天。那块老祖坟也是满洲巴特鲁兵跑马圈地占的,大坟孤顶前面有两棵白果松树,现在那里已经盖起一大片新楼房了。旗人都是世袭爵位,指名为姓,一辈一个姓;据说传到五世祖英和,在乾隆朝作过大官,这是不是确实,我也说不准。家中收藏有两方石印:一方是刻有“英和之印”“四代翰林之家”的天黄石官印,另一方是汉玉狮纽的煦斋私章。曾祖父阿昌阿,曾祖母王氏也是为官的。到了我公公这一辈姓荣。公公名寿,外号荣胖子,是独哥儿一个,还有两位叔伯弟弟荣福和“荣歪子”,是一爷之孙,砚秋管他们叫二爹和三参。公公“在理”,不抽烟不喝酒。他不愿意进宫当差,就把官职让给了荣福,自己在家养獾狗,提笼架鸟,打鸟抓獾的。去年到承德避暑山庄参观,看见展览馆里有西太后(慈禧)时代的照片,里面有个叫荣禄的人。这使我记起了一件事:在我同砚秋结婚以后,婆母带我去过荣禄的家。荣禄与我公公是同辈人,就住在北城德胜门大街附近,什么胡同忘记了,那是一所不算太大的平房,一看就是旗人的派头。当时旗人已经下轿子了,可是他那宅院里还有人在唱戏呐。我想婆婆带我去,大概是为了显耀自己家娶了个好儿媳妇吧。她对我说:“咱们本家多了,都姓李,全混穷了,要是都认本家就不得了啦。”婆母就是从荣福那儿把家谱要来的,祖宗板子是供在二爹家的,也让婆婆请过来了。逢年过节,荣福和“荣歪子”还来我家向祖宗牌位行礼,以后把那个祖宗匣子打开来看,原来却是空的。后来,我们同这些本家就再没有什么来往了。婆婆把这份家谱和一张尺把长的白毛头纸亲手交给我收藏,记得陈叔通先生看过,白毛头纸上用墨笔写着巴特鲁兵起自吉林长白,远征过朝鲜等事,还有年号。陈叔老说这是重要的东西,要好好保存。可惜这些文件在“扫四旧”时给毁了。
公公荣寿的原配夫人,受不了旗人家的气,得痨病死了。死时很年轻,也没生养儿女。我的婆母是续弦,她娘家姓托,家里的老人家也都故世了;留下个妹妹,后来也死了;全埋在程家小西天的老祖坟里。托氏婆母生了四个儿子:长子承厚字子明、二子承和字左臣、三子承海字丽秋,砚秋是最小的,姓承名麟,字菊农。以后,罗惇融(瘿公)先生在砚秋出师时才把他的姓改成汉姓的程。那时,大哥反对改旗姓,说你姓那个“程”,我还姓这个“承”。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看《群强报》上印的戏单,砚秋的艺名就叫程菊农。砚秋是最小的儿子,身体很弱,婆母没有奶,全靠喂羊奶,所以常常生病。在他刚会叫爸爸时,公公就得了肚子疼的暴病,没有几天就死了,死时刚刚四十岁出头年纪。从此婆母就拉扯着四个孩子过活。公公身后还遗留下不少家产,旗人是生下一个孩子就有一个名额,照拿一份俸禄钱粮的。二爹掌管分配钱粮的差事,他欺负寡嫂孤侄,常常克扣不发,婆母总是找他去催,虽说心里很不高兴,可也没有法子。
公公死了以后,砚秋的大哥和二哥就都到皇宫里去当禁卫军,家里就剩下年纪还小的三哥和他,整天玩个没有个够。那时,住在北城德胜门里的小翔凤胡同,旁边就是什刹海。砚秋对我说过,他成天跟邻家的孩子下海游泳,连红小辫绳都泡白了,长了混身疥疮,还招染了婆婆一身。婆婆也真想得开,有新过门的二儿媳妇尹氏看家,便带着两个小儿子天天上南城戏园子听谭叫天和陆三保,住在南城客店里,第二天还接着听戏,一去就是好几天。回到北城家里,婆婆还是出去找二爹追要钱粮,砚秋和三哥就在家里淘气,披着衣服在房上唱皮黄。这是二嫂后来告诉我的。
到了民国,禁卫军解散了,大哥和二哥就在家闲散,俸禄钱粮也早都取消了。他们开煤铺,陪了钱就伸手向家里要,还是提笼架鸟的,把仅有的那点儿家产也吃光了。越穷越搬家,搬一次穷一次,慢慢就败落下去了。总算三哥在河南信阳州车站找了个事儿做,还能照顾照顾老太太。
砚秋六、七岁那年,最后搬到天桥大市,家境穷得连念书的钱都没有了。实在没有办法,就托同院住的一位唱花脸的介绍给荣蝶仙当徒弟,立了八年的合同。
程砚秋《鸳鸯塚》剧照
悲惨的卖身学艺生活
荣蝶仙先生住在南城魏染胡同,砚秋拜师以后就住到师傅家里去了。荣起初不给学戏,把徒弟当使唤小子,每天东跑西颠,从买油盐酱醋到收拾屋子倒尿盆什么都干;师傅有了不顺心的事光拿徒弟出邪气,拳打脚踢,不是因为学戏挨打,而是净挨冤枉打骂。从那时候起砚秋的腿就因为挨打伤了筋,在大腿上部长了一个血疙瘩,直到一九三O年去欧洲考察时才请德国医生开刀治好。为此,婆母不放心,就去荣家看望儿子,见还没有学戏,就托出介绍人,提出不给我们孩子学戏不是白白耽误了吗。这样,荣蝶仙才开始教,先学武生和刀马旦。那时,砚秋已经快十一岁了,年岁大了骨头变硬了,才又改学青衣。砚秋年青时唱戏,人家说他唱得象“陈石头”,这可能指的是象陈啸云先生,基本工打得很扎实。还在师傅门里他就在南城浙慈馆唱堂会戏。我父亲管过堂会,回家对母亲念叨说:“我管了一档子堂会,有个小男孩唱《玉堂春》,演得特别好,嗓子还没有完全变好呢,唱着还吃力,真不错,有出息,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开份的时候,拿了钱挺高兴地走了。”我父亲不识字,也不知道这小孩的姓名,后来我们看报纸,方知道他就叫程菊农。
荣蝶仙接包银去上海演出,名士罗瘿公对砚秋变嗓还要强挣扎着演戏打抱不平,托出人来说条件,花了六、七百元把他从师父那儿赎了出来。砚秋没出师的时候,家里一天一个急。婆母整天价在院子里烧香祷告,有时还买了香纸到前门里的关帝庙烧香求神,让儿子早出师好挣钱养家。婆母住在天桥大市弯齿胡同,每天挎个柳条筐上街买煤球,真是穷得很。有一天,跟包的徐伙计上家里道喜,说罗瘿公先生给菊农出了师啦,这以后的日子就慢慢好过了。婆母这才从每天烧香求告落到实地,放下了心。
程砚秋《文姬归汉》剧照
果、余两家的家史
我的原籍是河北省文安霸县。祖父果福隆在老家开过糖房,祖母是农村妇女。俗语说:文安霸州府,十年九不收。生活特别苦,家里孩子又多,有大爷、我的老父亲和好几位姑姑,穷得没有饭吃,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女孩子都给了人。最后全家坐着个独轮车出外逃难,大爷推车,我那九岁的父亲在前面拉纤,祖父母和小姑姑坐在车上,这位姑姑在半路途中也送给了别人。到了北京,一无亲二无友,没有办法。那时,京城开办有粥厂,可是只收妇女不收男人。这样,祖母入了粥厂,大爷在京郊砖窑烧砖,我父亲就跟着祖父沿街讨饭,给人送香火。后来不知经谁介绍把我父亲写给人家去当徒弟,祖父上了年纪无人管还是要饭。父亲果湘林先生在谁家学戏我不清楚,听他自己说过是与王瑶卿、凤卿先生一起学,受的那苦处挨的那欺负就没法子说了。有一次师兄弟把他锁在冰箱里寻开心,逼得他服毒自杀,总算抢救过来才没有死;练跷功,要从早到晚梆上三寸木跷干这干那,睡觉时也不许脱下来,把一双脚整治得全变了形,由此落下了病根,到老年时腿脚动弹不了。我祖父有时去师父家瞧瞧自己的儿子,那时徒弟都有点心钱,父亲舍不得花,集攒下来给我祖父。有一年十冬腊月天,祖父穿着单裤褂来了,门房伙计看老人太可怜,有的给件棉袄,有的送条棉裤,他拿了父亲的点心钱坐了会子就走了,此一去再无音信,冻饿而死了。
我父亲在师父门的经历与砚秋相似,也是遇到一位仗义的文人拿钱赎身出师,他那时也就是十七、八岁样子。出师以后,经一位姓王的跟包的介绍说给余紫云先生家作“养老女婿”,住在余家,演出挣的钱都交给我的外祖母。
关于我外祖的家世,真是说来话长了。我的外曾祖父是名须生余三胜,祖籍湖北罗田,人称老余三胜。清末没有照像,是泥捏的戏装造像,这张泥像照片原来保存在我父亲家,后让我要过来了。我的外祖父余紫云先生,唱正工青衣,与老夫子陈德霖同辈又是儿女亲家,誉称“小余三胜”。不仅唱得好,而且是个有真学问的人,谁买古董都找他去看,什么朝代的瓷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外祖母的娘家姓沈,是浙江人,说话有口音,为人相当厉害。我的母亲余素霞,是紫云先生的长女。还有个二姨得痨病死在家里,大舅是拉胡琴的,二舅是精神病者,名字都记不得了,三舅余叔岩,拜鲍吉祥先生学老生,十三岁就大红大紫,叫“小小余三胜”,四舅没正式学过戏,跟我三舅学老生,还要同余叔岩赛,起名余胜荪,结果也没唱出个名堂,后来反得了精神病。
陈德霖先生前妻生的大闺女嫁给了余叔岩,陈老夫子的续弦夫人是名伶时慧宝先生的妹妹,膝下二子,老二是名须生陈少霖先生,爱人是朱家的,我管她叫二舅妈。三舅余叔岩的续弦夫人,是中医大夫“姚罗锅”的女儿。戏曲界都是套连环的亲戚。
以后,外祖母对我父亲这个“养老女婿”就越来越不好,临完了还要罢婚。我母亲不同意罢婚,为这事跟外祖母吵翻了,说她老人家把姑爷挣的钱写在瓢底下了,不仅不给还强要罢婚,是嫌贫爱富不守信义。外祖母坚决要罢,我母亲坚决要嫁,就是要饭也要嫁,娘家什么好东西不陪送也要嫁,最后闹到即使娘家给东西也不要了。我父母结婚时什么东西都没有,连被褥都是向跟包伙计借的。我母亲为这事伤了外祖母的感情,母女俩再不来往。可是外祖父余紫云先生却十分疼爱闺女,还经常来,有时还住在我家。每次都给外孙儿女带吃食玩意儿。记得八月节的时候,还给我们每个孩子一尊大泥兔爷呢,所以我们都很爱外祖父。直到外祖母有病,精神反常了,想女儿可又说不出来,悔恨做错了事。人家劝我母亲回娘家去,我们才第一次去外公家同外祖母见了面,那时我已经十七岁了。外祖母在这以后又活了几年就故世了。
程砚秋《王宝钏》剧照
我和砚秋定婚的前前后后
梅兰芳先生的祖母,我们都叫她梅家老老太太。她膝下有两位女儿,一位嫁给秦稚芬(五九)先生,另一位许给王家,是王蕙芳先生的生身母亲。秦家老姑太太同我母亲的性情很相投,两家走得很近,我母亲称呼她老姑,我们都叫她二姑姥姥。她有时候接济不上就找我母亲通融通融,不愿意去娘家斋借。稚芬先生是二爷,还有大爷,是个大家庭。秦二爷很有学问,与罗瘿公先生很要好,后来由于封建大家庭难处,气得落了个精神病,到处乱走,在街上扔砖头抛石子。总要有专人跟着他,怕闹出乱子。二姑姥姥却是很不幸。她的儿子秦永恕和侄子都在我家的大外郎营私塾借读过,与我们小辈都很熟。
兰芳先生的已故夫人王明华女士是京剧演员王毓楼的姐姐,名须生王少楼的亲姑姑。不知道是怎么论的,她管我母亲叫姐姐,我们管她叫大舅妈。一九一九年,我刚满十五岁时,和我大姐果葵英在南城骡马市大街大吉巷私人开办的缝纫社学刺绣剪裁。在一起学习机器活计的有梅大奶奶王明华女士、兰芳大妈的女儿(后嫁给徐碧云)、兰芳的表妹王蕙芳的老妹妹(后为尚小云先生的续弦夫人)。我们是乘人力车去,她们三位坐骡子轿车去,天天见面搞得很熟。这巳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有意思。那时,砚秋经罗瘿公先生介绍拜梅兰芳先生为师,常到草厂头条广州会馆看罗公,或去北芦草园梅宅(砚秋已经从天桥大市搬到北芦草园九号,与梅宅离得很近)。开初,梅大奶奶上我母亲家为砚秋提亲,先说的是我的大姐。记得开春时候,借着梅家老太太生日“过串望”,母亲带着大姐去梅宅,程家老太太带着砚秋也去了。母亲相看后回家说:“个头挺高,小眼睛单眼皮,人儿不错。是旗人,哥们四个呐。”提出光相看外貌不行,还得看看戏。我大嫂的娘家父亲杨振庭,当时给砚秋打鼓。听说这事就在华乐园订了包厢,演的是《宇宙锋》。我父亲从戏园子回来说:“演得还不错,瞧样子嗓音还没有变过来呢”。后来不知为什么提亲的事搁下了,也不提这碴了。听别人说砚秋和梅大奶奶不满意,说果家大姑娘长得没有二姑娘漂亮,改变方针了,要提我的亲。梅大奶奶为此又到果家说亲。这次,我母亲说什么也不让瞧了,所以我和砚秋在结婚以前是没有见过面的。梅大奶奶说不准瞧也没有关系,我母亲提条件说:“我家姑娘年岁小人又老实,程家哥们多,不能一块过,要单过。怕闺女受委屈,进门就管家”。当时也有人要介绍女武生李桂芬与砚秋结亲,程本人不同意。李在广德楼演《铁公鸡》,演得很好。记得报纸上还登过一篇文章,说程艳秋是个好孩子。我母亲再不同意当面相亲,罗瘿公先生也有办法,专门到观音寺泰芳照像馆找了我家拍的全家福照片给砚秋看,就此决定与我结亲,果家提的条件也全都答应了。我大嫂的娘家母亲听说定婚的事,就找我母亲说:“有闺女给他们!程家住过天桥大市,穷极了,一天一个现在。二姑娘将来还不是跟他们去受罪。”母亲答说:“会给的给儿郎,不会给的给家当呀。”她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同大媒谈条件的结果,由罗先生和砚秋作主同意从北芦草园九号搬出单独过,这样果程两家才正式定婚。那时我虚岁十九,周岁十七,与砚秋同庚。定婚的礼节很隆重,梅大奶奶和荣家师母来我家放的定,抬着镶嵌镯子、戒指等定礼亲自交待给我,这叫放“小定”。一年以后在结婚前还要过“大礼”呢,那也是由梅、荣两位师母办的,送来好多抬衣服首饰、红鹅、猪羊腿、酒和盛着干鲜果品、龙凤饼的食盒。定婚后,砚秋第一次去上海演出,从上海回京后,我和砚秋才行的结婚大礼,这已经是一九二三年时候的事了。(待续)
果素瑛《戏剧艺术论丛》1980第2期
果素瑛(1904-1986年),原名果秀英,京剧大师程砚秋的夫人。果素瑛全力支持丈夫的艺术事业,教子匡夫,持家谨慎,作出不少贡献。以其清廉的操守,刚正的为人,受到文化界、戏曲界的尊重,长期担任全国政协委员。
1923年4月26日 ,程砚秋与果素瑛在北京前门外取灯胡同同兴堂饭店举行结婚大典。原名果秀英,素瑛名为与程结婚后程的恩师罗瘿公所改。梨园之后,父亲果湘林工旦角,母亲余素霞是晚清同光十三绝之一余紫云的女儿、余叔岩的大姐。果素瑛全力支持丈夫的艺术事业,教子匡夫,持家谨慎,做出不少贡献。以其清廉的操守,刚正的为人,受到文化界、戏曲界的尊重。长期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于1986年8月病逝于北京报子胡同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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