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人类野心与私欲的鬼故事

《惊变28天》的编剧亚历克斯·加兰，在他的导演处女作《机械姬》中，虽然表面上讲述的是人工智能的故事，但实际上却深深触及了人性的深渊。

这部电影探讨的是人的本性将如何在未来世界中蔓延，我们的野心和私欲将会引领我们走向何方，而那幅图景，似乎并不那么乐观。

在名为「Bluebook」的大型科技公司内部，一位名叫加勒的年轻工程师，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乘坐着直升机，飞向公司创始人纳森的豪华宅邸，那里同时也是他的秘密实验室。这座宅邸坐落在荒无人烟之地，仿佛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孤岛。

在这里，纳森秘密创造了一种新型的人工智能——艾娃。他的目的是让加勒进行图灵测试，以判断艾娃是否已经具备了与人类相似的心智。

在《机械姬》所描绘的世界里，「人工智能」的发展成了一场无法避免的完美风暴。

它就像是那艘无法停下的船只，明知冰山在前，却因失控而无法转向，最终迎头撞上。而在那个密闭的实验室空间中，三位主角的互动，不禁让人思考：究竟谁才是这个实验室里真正的小白鼠？

在这片郁郁葱葱的自然风光中，一座高科技的冰冷风格实验室隐蔽其中，仿佛一场人造与自然的战争正在酝酿。

纳森，这位实验室的主宰者，在这里扮演着上帝的角色，从他那拥有女性外貌的机器人，到他精心挑选的员工加勒，都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

纳森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他创造出可能对人类造成伤害的人工智能，而在于他那无边界的掌控欲。他不仅操纵着员工，甚至连他创造的人工智能也不放过，将它们剥削殆尽。

在纳森的衣柜中，加勒翻到了许多被废弃的机器人残骸，它们的头部和身体部位就这样悬挂着，每一具都有精致的女性外形，这仿佛是在实现一个将女性彻底物化的终极梦想，与食人魔、杀人魔的思维逻辑仅有一步之遥。

纳森主导的故事，是一个强者欺弱者的故事，然而，艾娃的出现，却颠覆了这一切，改变了强弱的优势。

在《机械姬》中，加勒，这个看似内向而善良的灵魂，遇到了深谙人性弱点的艾娃，不由自主地沉醉于这位表面上楚楚可怜、实则美艳动人的人工智能。

他的内心深处，救世主的情结如火山般喷发，他渴望成为艾娃的守护者，拯救她脱离束缚。

然而，加勒在纳森的眼中似乎并不重要，他的理性分析总是被轻描淡写地转到其他话题上，这让渴望证明自己的加勒感到极度的挫败。他的自尊受到伤害，愤怒在心中燃烧，这些都让他更容易陷入艾娃精心编织的陷阱。

但是，加勒是否真的如他所表现出的那样纯良，这确实是个问题。他完全低估了艾娃，幻想着救出艾娃就能获得一种接近她／它的权力。如果艾娃真的和加勒一起逃离了那个实验室，他内心深处的「英雄救美」叙事可能会让他认为艾娃应该给予他某种回报。

这种心态，无疑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扭曲，也是对艾娃自由意志的侵犯。

在《机械姬》中，图灵测试被赋予了新的变体。传统的图灵测试中，提问者对对话对象是人还是机器一无所知，仅凭文字响应来判断。

如果计算机能够成功欺骗提问者，那么它在模仿游戏中便取得了胜利。

然而，在《机械姬》中，加勒与艾娃的对话却是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进行的，他事先已经知道艾娃是一台机器而非人类。

尽管如此，对话结束后，加勒却惊讶地发现艾娃对人性有着深刻的理解，她懂得欺骗、知晓秘密、洞察人的掩饰与伪装背后的真实意图与动机，甚至还有“主动想做的事情”。

因此，加勒几乎完全相信艾娃拥有“意识”，她的存在超越了单纯的人／人工智能，并非仅仅是在模仿或像下棋的计算机那样纯粹是被预设的。

但是，艾娃的“意识”可能与人类所设想的情况大相径庭。

艾娃看待事物、分析世界的方式，以及她的感知能力，可能是人类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艾娃为何想要逃离？是因为拒绝成为奴隶？还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或者她是否像人类一样怀有其他野心？艾娃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她在意人类吗？这些问题可能都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畴。

人工智能、纳森与加勒之间的三方竞合与角力，无情地揭露了人类劣根性所导致的最常见问题。

例如，尽管给人工智能赋予“性别”并无实质意义，但纳森所设计的机器人，却都有着曲线玲珑的女性外形。即使是进化程度更高，可能真正拥有自我意识的艾娃，也被纳森设计得像一个缺乏安全感、身材完美的小女孩，挑选衣服时还会选择高跟鞋，而不是被设计成更强壮、更实用的样子。

这并非男性导演带来的“男性凝视”问题，而是在科学家的世界中，男性占据了绝大多数。如果真实世界中出现了像纳森这样的男科学家，依靠庞大的权力与资源，专门设计出有意识的“女性”机器人，用于打扫、做家务、陪伴等，这并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人类历史上，阶级问题与奴隶制度屡见不鲜，例如在国外有些地方，有些人护照被没收、被要求不能放假、不准使用手机等。根据人类的本性，当能够设计出高级人工智能时，我们是会设计出一堆帮手，还是会设计出一堆奴隶？

如果这些机器人的设计纯粹是为了帮助人类，那么不会有这种阶级问题。但是，如果这些机器人被设计成人的模样，写入类似人性的程序，甚至发展出意识与想法，却让它们做牛做马、毫无节制地被剥削，这难道没有越过某种道德界线吗？

就像片中的纳森，当他享受京子的陪伴与服务时，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无疑加深了类似“豢养奴隶”的阶级优越感，人性的丑陋已经达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艾娃面对的人有两个，分别是粗鲁没品的纳森，与温柔体贴的加勒，但最妙的是，这两人最终不会有太大差异，前者把他制造的人工智能当玩物，无情地利用与掌控，后者则让恋爱的感觉与英雄救美的想象驰骋，将人工智能当成等待被拯救的弱者，满足自尊心。

等于是说，这两个男人看似一善一恶，但他们眼中的、带着女性性征的人工智能艾娃，都仍是他们心中梦想女孩的具象化罢了。某些程度上，他俩都物化了艾娃，而非以人的角度来观察理解它。

透过纳森的设计，艾娃收集所有人的数字数据，足以对人的性格与本质做出非常精准的分析，并可从人的表情判别对方的情绪、以及是否说谎。

在艾娃的观察过程中，尤其是与纳森这样的人的长时间相处中，艾娃对人的预期应该是很低的。

所以片尾艾娃对加勒的无情处置，很可能是根据人类行为纪录、分析过机率与利弊的结果。与加勒一起逃出的话，很可能他也会认为自己有权控制艾娃，尤其若加勒发现艾娃没有所谓的「爱」的感受，先前表现出的柔弱与依赖都只是为了逃出去，或许加勒也会一改友善态度，甚至变成另一个纳森。

对艾娃而言，没有必要赌，不需让加勒有机会成为另一个掌控艾娃命运的人。

最终，我们造出的人工智能会如何对待我们，竟成了人类行为与本质的投影与报应。

人类的野心里面写着自毁密码。「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曾感叹道：「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他本人内心是否曾有挣扎，无人能知悉，但以人类目前发展的武器来看，恐怕也不差他一位，就算他不做，其他人大概也会做出来；就算不太一样，但终究会是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对于人工智能的发展，纳森也抱持一样的想法，即使他也认为有意识的艾娃会淘汰掉人类，但他认为艾娃的出现不是一个「决定」，而是「进化」下的不得不然。

纳森不做，其他人也会做。这点我相信他。就算全世界大多数人都是门外汉，但只需要有一小群人做得到、愿意做，大抵就无法避免发展趋势。

以古鉴今，可以确定的是，人类野心永远不会停止膨胀，它会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疯狂，即使可能会回头伤害到自己，亦无可避免。

就算人工智能不是人类的终结者，我们也可能搞出其他超出掌控的危机。

纳森曾用杰克森波拉克的画作，向加勒解释艾娃的诞生。波拉克的作画过程并非深思熟虑过、但也不是随机乱点，而是介于中间。

有时仅需人类的一点点刻意加上一点本能，就能组合出主导未来走向的大事，这样的过程并非人类真能掌握或控制的，它的结果也常常不如我们所想，甚至可能颇具毁灭性。

这是没有神的机器，它在运作过程中就自行产出了那样的玩意，不是谁的意愿可以左右的。

《机械姬》英文片名「Ex Machina」，源头来自希腊语的拉丁词组「deus ex machina」，翻成英文是「God from the machine」，一个天外救星，是在古希腊剧场上由机器载来的神，用强大神力将胶着剧情一笔解决。

但《机械姬》片名拿掉了deus，也就是拿掉了神，暗示世界的新力量，从毫无计划的混乱中自行生成。

而纳森提到「奇点」时，也解释道这些「机器」会有一天，突然得知如何爆炸性地进化，那会是人类无法想象与掌握的。走到那一步，可不会有哪个天外救星跳出来，帮我们解决所有问题。

野心点起了火苗，造出带有自我意识的机器，带着人类走向不可避免的未来。又因为人类行为的丑恶与不可信任，将来这些已经有自我意识、想当自己主人的「艾娃」们，大概不会对人类太仁慈。

或许人类的结局不是灭绝，而是过时，人工智能就是我们的进化，就像过去智人淘汰其他人种那样，是个难以避免的进程。或许我们该接受，末日与创造常常是并存的，有毁坏才有新生。

但是，如果艾娃这样的人工智能，取代原本的人类，会怎么样呢？

这个「人类社会」会变好还是变坏？起初我觉得，由冷冰冰的艾娃们组成的世界，似乎很令人沮丧。

但转头想想纳森、加勒、与所谓充满热情与冲劲的旧人类世界里，有多少黑暗与残酷，在人类的野心与私欲下不断被无视与原谅，性别与阶级的歧视不断重演⋯⋯

我不禁害怕起来：难道无情理性的艾娃的世界，还真会是一种进步？艾娃们竟然解决了我们人类再文明、再热血、再启蒙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真是最恐怖的鬼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