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1. 歧路亡马鹿（五）——海军将领大叛乱（下）

本文是“燃烧的岛群”第1241篇原创文章，作者：Saukopf。

作者简介：Saukopf，冰城哈尔滨人，民航机务维修工作者出身，业务军事爱好者，喜好20世纪装备战史，闲暇时间写文、汉化游戏自娱，擅长挖掘各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而又魔幻的军事历史故事，文风诙谐幽默。

全文共4663字，配图8幅，阅读需要15分钟，2024年5月18日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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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备忘录”

早在1949年1月，艾森豪威尔就预见到海军迟早要掀桌子大爆发，“总有一天斗争会大大超出正派和理性的界限。人们会问，这个国家该谁说了算？人民还是军队？”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海军掀桌子的方式竟是如此的击穿下限。

5月初，华盛顿特区开始流传一份长达九页的“秘密备忘录”。这份文件分为55个部分，被后世史学家斥为“根据航空工业的八卦传言和疯狂假设的七拼八凑”，主旨就是往约翰逊、空军和民主党身上泼脏水，夸大B-36在初期的缺陷，声称单价400万美元的B-36是个“十亿美元的错误”，研制生产B-36的康维尔公司向民主党议员提供政治献金，贿赂空军部长斯图尔特·西明顿；约翰逊曾任职康维尔董事会，存在利益输送巴拉巴拉。

图1. 首任空军部长斯图尔特·西明顿，民主党人，虽然并不是科班出身，但在其位谋其政，赢得了空军的尊重与支持，并且为人正派，多次怒怼麦卡锡

空军特别调查局与联邦调查局合作，通过追查打印机将这份文件的源头锁定到阿利·伯克的OP-23办公室，事实正是如此。新任海军副部长丹·金博尔的助理，高级文员塞德里克·沃斯负责搜集空军的黑料，而伯克的副官托马斯·戴维斯提供场地和便利。这位沃斯出身好莱坞编剧，所以能写出什么天马行空的玩意儿都不足为奇，而为他提供素材的是马丁飞机公司老板格伦·马丁，与康维尔公司存在业务竞争。

西明顿和约翰逊还未来得及采取实质行动，就有人送来了一记神助攻，堪称是整场闹剧中最令人捧腹的部分，因为这人是众议院军事委员会成员，坚定反对B-36的海军派，同时还是跟当政的民主党不共戴天的共和党众议员詹姆斯·范·赞特！

稍有脑子的都能看出来“秘密备忘录”纯粹是胡扯蛋，所以众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卡尔·文森并未将其当回事，但是范·赞特却选择装傻充愣，一方面宣称他个人对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一无所知”，一方面又将其描述为“有充分根据”并且基于“无可挑剔的权威”，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摘干净，没完没了的在众议院鼓噪，要求调查B-36采购案。

这时火上加油的事情发生了两件，一向大嘴巴的海军少将丹尼尔·加勒瑞——此公以胆大包天闻名，在二战中俘虏德国U-505号潜艇而名声大噪，他在《星期六晚邮报》撰文煽动大众情绪，“别让他们毁了海军”！5月22日，被三军吵得身心俱疲的福莱斯特在医院16层跳楼自杀，海军捅出的篓子越来越大，无法收场。

图2. 丹尼尔·加勒瑞生俘U-505是1812年第二次独立战争之后美国海军首次在战斗中俘获敌舰，但由于几乎导致德国人察觉密码泄露而险些被欧内斯特·金送上军事法庭，在这次海军闹剧中又离军事法庭一步之遥

民主党人卡尔·文森属于理性的海军派，知道事情闹大只能反噬海军，但他没办法阻止范·赞特在国会山上蹿下跳，只好向国会提请B-36项目听证会，并对战略和统一问题进行调查，美国军事史上最激烈的内斗正式公开化。

5月18日，众议院军事委员会要求B-36与海军战斗机进行联合演习，验证在13000米高度上B-36能否躲避战斗机的攻击，海军立刻拿出了自己手里最好的F9F-2和F8F-2。咽不下这口气的空军拒绝了海军的“好意”，而是自己组织了一场模拟空战，由人类超音速第一人查克·耶格尔驾驶F-86在12200米高度模拟攻击B-36。照相枪胶卷判读结论是确实取得若干命中，但耶格尔证实在这个高度上战斗机瞄准和机动非常困难，B-36反而可以凭借其巨大机翼带来的低翼载而灵活躲避，如果轰炸机启用自卫炮塔，那么战斗机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图3. B-36前机身升起的两部双联装20mm遥控炮塔，该机配备16门机炮，是有史以来最强的轰炸机自卫火力，在导弹时代来临之前，只有疯子才会敢于贴脸硬刚

8月9日开始的第一轮听证会就把沃斯的“秘密备忘录”揭批得体无完肤，没有任何人证或物证表明约翰逊和西明顿在B-36项目中手脚不干净。西明顿在众议院表示，空军每架飞机的采购都经过空军参谋部的审核，没有其他机构或个人以任何方式影响飞机采购，并强烈否认自己与任何飞机制造商存在利益输送。

战略空军司令部的前任掌门人乔治·肯尼作证说，他最初反对生产B-36是因为原型机存在很多缺陷，但该机已改进为“速度最快、航程最远、高度最高、载弹量最大的轰炸机”。当被问及他是否在政治压力下改变了观点时，肯尼回答，“如果飞机性能合格，能够完成我负责执行的任务，我就会支持购买”。

肯尼的继任李梅的证词则被引为经典，“如果战争爆发，我希望我的手下都开着B-36，而我会坐在领队的第一架飞机里”。不死心的范·赞特仔细询问李梅，试图找到什么纰漏，但“烧烤大师”坚称B-36是当前唯一能够完成洲际任务的轰炸机。

图4. 这张《时代》杂志封面清楚说明了李梅和B-36的关系

美国空军精心准备的材料详实可信，给众议院军事委员会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采购B-36轰炸机过程中，没有丝毫证据支持共谋、欺诈、腐败或偏袒的指控”。西明顿和约翰逊被宣告无罪，以“毫无瑕疵、无可挑剔的声誉”通过了听证会。空军当场发起了反击，将“秘密备忘录”纯属捏造的证据呈报，沃斯也被叫到了证人席，他当时就全都撂了，“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对此深感悔恨”。

“海军将领大叛乱”

卡尔·文森邀请海军代表旁听，以便他们了解局势的严重性。阿利·伯克开始害怕，“这已经不再是对B-36的调查，而是随时可能变成对海军的调查”。随后海军成立调查委员会，沃斯作为“备忘录事件”的替罪羊被踢出海军，但已经于事无补，海军的信誉受到重大打击，公众媒体普遍将沃斯的行径视为海军高层阴谋的一部分。

10月6日开始的第二轮听证会果然如同伯克预料的那样，成了对海军的公开处刑。海军的表现自相矛盾，丑态百出，被传唤的海军和陆战队高级将领依然重复B-36性能不行，把国防完全寄托在B-36和原子弹上不靠谱之类的陈词滥调，压轴出场的作战部长登菲尔德和太平洋舰队司令阿瑟·雷德福德黔驴技穷，现场发明了一套新道德：原子弹对军事目标的杀伤力有限，只能大量杀伤无辜平民。

图5. 不知名报纸刊载的政治新闻，大标题《海军将领宣称，战略轰炸野蛮无益》

18日到19日，西明顿和范登堡逐条反驳海军，特别是引用了二战中战略轰炸对德国日本的沉重打击，马歇尔、艾森豪威尔和布拉德利也上场助阵。一向以敦厚公正著称的布拉德利忍不住嘲讽，“海军一直主张他们自己获得原子弹的权利。如果原子弹真的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既肮脏又没用，那么我很想知道，海军为什么这么猴急的要抓在手里”。最后实在憋不住火的布拉德利直接在众议院开炮，大骂海军高层妄图颠覆文官领军是“公然叛乱”，“我们的军队是一个整体，无论是谁领头，目标都是取胜。某些跳梁小丑只知道争权夺利，除非一切由他们说了算，不然就压根不会好好干活。

图6. 不知名报纸刊载的政治新闻，大标题《布拉德利倡导全军统一，指责海军将领“公然叛乱”》

众议院军事委员会认为，三军统一是不容置疑的，但在执行上过于激进。陆军和空军由于专业不对口，不宜对海军军舰建造发表意见。约翰逊未经国会就取消“合众国”号过于草率，“委员会绝不能容忍这种决定国防问题的方式”——这实际是在敲打杜鲁门。然而相比声名狼藉的海军，这些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海军本来可以走正当渠道发声，结果把事情搞成一坨翔，公众舆论对海军表现出了强烈的厌恶，以至于直接引用布拉德利的原话，把整个事件称为“海军将领大叛乱”。

既然海军如此自甘堕落，“划艇部长”马修斯自然也就不再客气，公然收回自己此前承诺的“不惩治作证的海军军官”。1949年10月27日海军节当天，杜鲁门解除了登菲尔德作战部长的职务，保留军衔和待遇，外放去当东大西洋和地中海舰队司令。这样明目张胆的打击报复受到众议院军事委员会的谴责，登菲尔德还算有股海军的二杆子脾气，直接掼乌纱帽退役回家。

图7. 路易斯·登菲尔德，和之前掼乌纱帽的海军部长约翰·沙利文，领导OP-23的阿利·伯克，太平洋舰队司令阿瑟·雷德福德一样，都是共和党人

杜鲁门在提拔听话的福雷斯特·谢尔曼海军上将担任作战部长的同时，也没有对海军高层赶尽杀绝，清理掉那些舰队派共和党老军头之后，铁杆航空派的阿瑟·雷德福德免于清算，甚至还向杜鲁门争取将阿利·伯克给保了下来（这几位都是死硬反共，也算是臭味相投），后者本来已经从将官晋升名单上划去，最后还是挂了将星。作为白宫安抚补偿海军的一部分，艾森豪威尔上台后雷德福德继任布拉德利担任参联会主席，而伯克则升任作战部长。

“海军将领大叛乱”的闹剧落下了帷幕，大获全胜的空军继续大力发展战略轰炸机。海军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保住了海军航空兵不被削弱，之后建造的“福莱斯特”级终于圆了大型航母梦，并在各类战术行动中表现出了巨大的价值，而不是那种起降战略核轰炸机的怪胎。海军最终靠弹道导弹核潜艇，与陆军的洲际导弹和空军的战略轰炸机一起，真正担负起了“三位一体”核战略中自己的那份责任。

图8. 这时就要请出这张经典梗图了。引用笔者曾在《冷战囧事：1956年南加州棕榈谷“大空战”》里的打油诗，“自古三军百姓养，保境安民本职当，岂可内斗乐不疲，军费颜面争短长？”

参考资料：

https://www.history.navy.mil/about-us/leadership/director/directors-corner/h-grams/h-gram-078/h-078-1.html

https://www.usni.org/magazines/naval-history-magazine/2011/december/naval-aviations-most-serious-crisis

https://www.airandspaceforces.com/article/0796battle/

https://www.airandspaceforces.com/article/the-revolt-of-the-admiral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volt_of_the_Admirals

https://thestrategybridge.org/the-bridge/2018/12/12/i-am-the-monarch-of-the-sea-the-1949-revolt-of-the-admirals-and-victory-at-sea

部分内容引用自笔者在《现代兵器》杂志连载的《山姆大棒：美国B-36型战略轰炸机简史》

- 全文完，敬请期待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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