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人生》：确实平淡，也贵在平淡

◎张伟

无论是《过往人生》还是《从前的我们》，这部电影的中文译名都不够准确。片中多次出现的英文——“pastlives”，所指是“前世”，用以阐释的概念是“因缘”。也正因此，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移民故事，在电影演绎中充满了东方气息。这部小成本电影，用近两小时片长讲述一段简单的爱情故事，却获得如潮好评，甚至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两项分量极重的金像奖。这些，或许也是一种“因缘”。

切割时间河流的断裂人生

《过往人生》中，女主角诺拉曾对因缘有过一番解释。因缘意为天意或者命运，但它特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词来源于佛教以及轮回。如果两人在街头擦身而过，触碰了衣角，这就是因缘，说明他们前世一定有过某种纠缠。”电影不仅用这一概念来阐释诺拉与韩国“旧爱”海岭的感情，也用来解释她和美国丈夫亚瑟的婚姻。

娜英和海岭两人青梅竹马，关系要好，可这一切随着娜英12岁时全家移民加拿大而中断。12年之后，娜英早已改名诺拉，成为一名生活在纽约的剧作家，留在韩国的海岭则准备到中国留学。两人通过互联网找到对方，并用视频的方式接续了一段感情。很快，理性的诺拉意识到沉迷“旧爱”与追寻当下之间的矛盾，决定暂时切断联系。诺拉参加作家驻留计划，海岭来到中国上海，彼此开始新的经历，很快认识新的恋人。又一个12年后，诺拉与在作家驻留计划认识的亚瑟，早已成为一对作家夫妻，海岭却还没有结婚。跨过24年的岁月，他们终于在纽约相聚，然后分开。

电影采用分段法，断裂叙述诺拉的人生，将时间河流平均切割成三段，每段省略12年的光阴，跳转之间只用字幕作展示，指涉意图明显：移民者的人生是断裂的，与故土故人的联系被生生切断，曾经的过往变成遥远的前世，成家立业则是另一个新阶段的开始。于是，不用追溯前世，不必展望来世，作为移民者的诺拉在今生今世，已经经历了三辈子。命运的拐点，造就了新的人生，是喜是悲因人而异，是得是失难以计算。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决定需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线头

有移民经验的人会知道，当人生断裂发生时，总有那么一两个线头，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可能是一道菜色、一句方言，抑或是一群朋友、一位恋人，成为情感的羁绊，以及与前世的连接。《过往人生》中诺拉与海岭的感情，就是这样一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线头，勾连着诺拉遗忘的过往。

娜英移民之前，她的妈妈刻意让女儿去和心仪的海岭约会。因为有那场势必发生的告别，妈妈想让女儿多留一些快乐的回忆。或许娜英妈妈以为，告别势必发生，所以关系势必结束。可她不承想，有意的情感强化会使女儿与海岭的关系成为深藏的线头，看似消失实则强韧，成为诺拉与过去的情感维系。

事隔12年，当诺拉与海岭恢复联系时，其实对故乡早已十分隔膜，连用键盘进行韩语打字都很生疏。她坦言，只有在与妈妈以及海岭聊天时才说韩语，所以韩语很差。影片中，海岭代表了诺拉已经抛弃但无法抹掉的过去，她选择与海岭中断联系，正是看到了沉迷过往将使自己12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既然梦想在此岸，恋人在彼岸，为了无法舍弃的现在，她必须再次舍弃可以舍弃的过去。

理性的诺拉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与亚瑟结婚并获得美国绿卡，成为一名剧作家。夫妻之间当然有稳固的爱情。可当海岭从韩国来到纽约，仍难免吹皱一池春水。就像韩语很烂的诺拉，只用韩语说梦话一样，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过去，往往比人们想象的还要稳固。可即便诺拉与海岭再有怎样的过往，面对诺拉嫁做人妇的事实，两人终究接受现实，没有越雷池一步，其中况味难与人道。

一场简简单单的爱情故事，在诺拉与海岭的生命里形成三个不连贯的断点。断点之中，二人纠缠交汇；断点之外，线性时间不停往前，二人命运无法相交，成为两个平行的世界。或许正是这些难以逾越的空白，成为诺拉与海岭走到一起的障碍。而三个不连贯的断点，恰恰勾勒出移民者诺拉互不相同的三段人生。

具有普适特性的平实叙述

《过往人生》确实平淡，也贵在平淡。观影过程中我多次想象，主创们会否忍不住让久别重逢的诺拉与海岭做出出格之举，甚至两人私奔他乡，留下美国丈夫独自饮恨。万幸并没有，电影中的爱情故事没有荒唐的桥段，没有人性的扭曲，而是极为真实地到来，且极为真实地消散。通过克制饱满的平实叙述，《过往人生》获得了不分民族、不分地域的普适特性，让全世界的移民者都可以通过它来掬一捧离别之泪。

男女主角12岁时表现出一派天真懵懂；24岁时如同异地情侣般闲话家常；36岁终于久别重逢，用言语表达怅惘，用拥抱抒发感情，却没有更进一步，双方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克制。同样，作为美国丈夫的亚瑟，没有醋意大发，没有棒打鸳鸯，而是在心有不满时表现出理解与宽容。在这部影片中，情感的拉扯如此真实，没有因为观众的猎奇、票房的考量而妥协，从而赢得了好评与尊重。

《过往人生》是导演席琳·宋的长片处女作。她12岁移民加拿大，如今生活在美国。可以看出，电影故事与席琳·宋的个人经历高度重合。她以过来人的经验，将移民者的种种情愫拿捏得准确到位。片中男女主演也都有各自的故事：与角色不同的是，女主角生在美国，父母来自韩国，本人不曾经历过移民之痛；男主角生在德国，同样是“移二代”，却选择回到韩国定居。不同文化的冲突与激荡，让两位主演在诠释电影时更能感同身受。

细细想来，诺拉与海岭重逢之际，所不舍的，其实是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她固然已经实现个人理想，却无法否定假如身在韩国，生活或有另一种美妙？这也是夫妻二人躺在床上时，亚瑟所提出的问题，即在美国得到的种种，到底是不是诺拉或诺拉父母当初梦寐以求的生活？诺拉没办法给出确切的答案。而与海岭再度分别后，诺拉与美国丈夫紧紧拥抱，并流下了泪水。那是对人生抉择不甘的眼泪，也是对现实环境最终接受的眼泪。

前世因缘，给今生的纠缠找到了借口，又给来世的关系留出了希望。当海岭明白两人有缘无分，不无遗憾地与诺拉告别时，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今生当做另一种“前世”，那么如今的情感纠缠，不正预示着来世故事的延续吗？东方哲学在这部影片中，究竟是难逃的宿命，还是乐观的开解？相信不同的观众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