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的生死纠缠

2021年12月6日凌晨。

18岁的大一男生在自己家小区九楼天台跳楼自杀。

跳前他打了几通电话。

一通是打给远在国外的26岁的姐姐。

说：姐姐，湖南比上海还要冷。

姐姐说以为你跑出去散心了，怎么回家了？

所谓的以为你跑出去散心了。有故事。

往前推半个月，11月18日，姐姐收到弟弟高中好友私信，说你弟弟自残。

姐姐三个动作：拜托这好友去上海看望弟弟；找到弟弟前女友请求她包容弟弟；劝弟弟去看医生。

12月初姐姐发现弟弟线上失联，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去上海救弟弟。

弟弟对姐姐联系前女友感到气愤，觉得姐姐在威胁他。对于父亲的到来，认为都是在迫害他。

父亲这边意识不到儿子的心理已到此种状态。他和亲戚一起到学校找了老师。晚上回酒店后男生开始发脾气：你们是不是要把事情搞大？谁让你来的？还情绪激动地哭了几分钟。

这天星期五。周末精神病院的医生可能不上班，父亲想等周一表哥开车来，再一起去见医生。男生说不急。

周六他们登了东方明珠，在复旦大学门口合了影。

周日男生睡到下午一点多起来。他们吃午饭。弟弟说有个电话要出去接。结果一去不返。

男生微信留言，大家都要逼疯他，到上海来迫害他。要求不要管他，也不要去找他。

父亲联系亲戚和女儿，都以为男生只是心情不好去散心。所以父亲回复儿子，只要你不做蠢事，我在酒店等你。

姐姐有些生气，给弟弟发消息：你怎么这么白眼狼，我们谁要害你了？

姐姐自称是抑郁过并且自杀过的人，居然对抑郁也如此不了解。你弟已有了被迫害妄想症，你还跟他白眼狼。

有没有人害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觉有人害他。

12月5日下午，男生离开父亲前往高铁站，买了回湖南的车票。当晚抵达湘潭，随后直奔家里，走上9楼天台。

除了姐姐，他还给前女友、妈妈，都打了电话。

跟前女友说啥，不详。

跟妈妈说：妈妈我回来了，我在屋顶上。

妈妈说的是：你不要傻了，有什么事跟妈妈来说。赶紧下来，爸爸妈妈都很爱你的。

儿子说：我不怪你，你去叫救护车来吧。

随后挂断电话。

妈妈心大。

先是，她当晚睡得好沉。没有接到丈夫从上海打来的电话。直到弟弟弟媳从别处拿了钥匙开门叫她。

得知儿子已经坐在了9楼天台的栏杆上。她们商榷后的分工：弟弟、弟媳脱鞋爬上天台，她在下面等消息。

结果她等来了儿子的告别电话。儿子挂断电话她才赶紧往楼上跑。迟了，没上几级台阶，“砰”……

儿子病态严重，正常交流有碍，被迫害妄想了。不知道是否给求过医。

儿子高二时就发现有问题了。说想死。父亲接儿子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没有检测出什么。想带儿子去找心理师，但儿子不肯去，就弃了。

儿子在天台给姐姐的电话，还有一句：我在你当年站着的地方，我想替你迈出你没有迈出的那一步。

站在同一个9楼天台，姐姐当时16岁。不知道是基因遗传，还是家庭氛围。

闺女说是家庭矛盾。一个是妈妈和爷爷的矛盾，一个是舅舅和爷爷的矛盾，一个是天天吵架闹离婚的父母。

她说她当时想到了八岁的弟弟才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大二那年她才确诊抑郁，休学。父母把她锁在家里，继续忙自己的生意。她说她几乎是靠“恨”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完成学业。独立自主后她想改变家庭，无果，最后选择逃离家庭。越远越好。心理医生也建议尽量少和父母接触。

父母皆祸害？

她是成功逃离了。

但弟弟未能。而且，不知道她何时把自己的天台经历告诉弟弟的，如果弟弟正常还好说，如果弟弟也并不健康，自杀这个心理，它传染的。

甚至人站到高处，不知道人是从树上下来的，还是从海里上来的，总之，高处很促动人类的跳下。

疫的影响，导致姐姐在弟弟去世8个月后才回到国内。结果就被雷劈了——听说父母在做试管婴儿。他们还想再生一个男孩哩。

这是想给自家再增加一个自杀指标呢，还是嫌自己家庭幸福没人继承？

她阻挡不了父母的生育权。

这对父母确实奇怪，儿女恨不得有多远逃多远——闺女选择国外，让儿子报考长沙儿子却偷选上海——生不能逃离，宁愿死。结果这对父母还非得再生一个。

你们婚姻幸福也算。不是。你们的主题就是吵架，也闹离婚。

家庭自杀指标不容易争取还是咋地？

2024年初，闺女得知父母多次试管婴儿失败后又在尝试代孕。

她选择举报爹娘。

试管婴儿不非法，但代孕就非法。

警叔说可以上门普法。但代了孕就没法了。只能等孩子落地，再去对代孕行为处以罚金。

闺女决定媒体公开。

这是想让舆论拦截父母的生育权。

姐姐现在才深度介入弟弟生前。

弟弟升入大学后，有次想让她帮忙买零食。姐姐给拒了。说他应该独立了，不要懒惰，可以兼职去赚点钱。弟弟没有回复。现在她才知道。母亲每月仅给弟弟1000元生活费。

母亲的意思，只给他一千，不是增加他跟我说话的机会么？

恩，他死都不给你开口。

男生拒绝去医院，也不愿找心理医生，所以到现在，家属并不确定，男生是否有病，有啥病。

姐姐甚至怀疑过弟弟，会不会根本没病？是不是在拿生命要挟别人，在用一种很卑劣的方式挽回和前女友的关系？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男生也是家庭气氛的受害者。他说父母经常吵架，姐姐抑郁的时候，父母把姐姐的药藏起来，把她像动物一样关在屋子里，令他痛苦。家里一直争吵，他和父母无数次沟通，都没有效果。他对父母对这个家庭非常失望。

他故意花钱，也是为了报复。

他的报复从中考就开始了，他还故意考不好。

他并不喜欢上海。在上海他觉得人跟人不一样，自己好像低一等。

曾尝试绝食，饿晕在学校，被同学送到医务室治疗。

吃过一整瓶褪黑素，吃错了，没死。

18岁生日那天，给妈妈发过长达几十页的聊天记录。尝试站在各个角度去解决家庭矛盾，要爸妈理解姐姐，是他们让她有家都不能回。另外提出诉求，希望买一台电脑。

母亲一个字没回，只是甩过去1万块钱。

姐姐说自己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爱，所以她怀疑自己给予弟弟的爱也有问题。

父亲自己去找过心理医生，但没解决什么问题。父亲希望妻子也聊聊，妻子只去过一次，她抗拒心理医生。

不知道是儿子去世了，还是夫妻不吵了，他们说家里冷清。于是决定再生一个。

说看过手相，算命的师傅也说，他们命里有两个儿子。

于是他们开始试管婴儿。

一年多没成功，那就代孕。他今年已经54岁，精不我待。

父母认为这对闺女是好事。但闺女感觉，这是想抛弃我么？

父母认为，等20、30年后我们走了，你就会懂得父母是对的。

这就是这家子的，互相的你情我愿。

你认为是爱，他们认为是伤害。

你认为是糖，他们认为是砒霜。

夫妻说以后不吵了，吵也会避开小孩。

不过妻并没有非得生三胎。她担心丈夫自杀。因为丈夫说，不让去代孕个孩子，自己也去自杀。

看来这家子，都是拿自互相杀威胁的。

可能是威胁多了，有了狼来了效应，所以才疏忽了儿子自杀。

母亲至如今不理解儿子的自杀，她归罪于儿子的前女友。

闺女说是她自己带给两个孩子很多伤害，她不接受。

不过她承认和公公频繁争吵，可能吓着闺女了。

她做过甲状腺癌手术。闺女回国在家待一天，自始至终没有进她卧室看过一眼，也没有问候。

闺女跟弟弟买了单人床，她认为为啥不买双人的？与闺女大吵一架，吵架中说出自己得过癌，儿子抱着她大哭。

丈夫也是，虽然与她频繁吵架，但又感恩她对这个家的付出。

她所谓的付出，就是给全家挣钱。当然她还有一个特点，节俭。

孩子越是跟她不亲，她就越把劲儿使在挣钱上。

她最喜欢的，是和好友聚一起打牌搓麻将。

她并不太想生三胎，但又害怕丈夫想不开，她的策略是拖延。

甚至她希望闺女能生一个小孩，就能解决家里传宗接代的问题。

她对记者说，我的目的就是下面有一个人，就是争这口气。她说儿子去世后她受不了那些外部视角的打量与同情——无论挣多少钱，没有后代了都没用。如果闺女生了，她自己就不必生了。

闺女倒是在弟弟自杀后，迅速与男友结婚，但是不久男友即提出离婚——悲剧在循环。

闺女往家引进了一个弟弟——姐姐在网上纪念弟弟，引来一位缺爱的抑郁症患者。姐姐邀请他前来湖南参加自己婚礼。

他来了，还住进了弟弟房间。并且在当地找了工作。

他在这个家最大的任务是传话。因为姐姐早拉黑了父母联系方式，他负责父母与姐姐的电报电话。

姐姐真把他当弟弟。在自己新房里都给他预留过位置。她就没想过新郎的感觉。

父母对这个影子弟弟并不满意，认为哪方面都不如自己儿子。

但看见他们姐弟在一起有说有笑。也就认了。

甚至说自己家庭气氛好，这男孩的病才好得快。

还感叹，自己的儿子就没有碰到自己这样好的人。

不过，随着女儿搬进新房，影子弟弟也搬离了。

父亲来新家找过闺女几次，为的都是同一件事。闺女告诉他，如果还是想说服她接受再有一个弟弟，可以不用来了。

不知道父亲咋游说的，会不会说咱家气氛这么好，再不生一个多可惜。

原先我曾说，祥林嫂之悲就在于，她知道她是悲剧，但她不知道悲剧的根源。

现在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祥林嫂好多。

父母开车上路，还是考个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