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寻访夜郎国

原创 刘渝安

1985年，贵州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贵州文物志》提出“夜郎国之谜”命题。从此，答题人不断。省内夜郎山、夜郎湖、夜郎洞、夜郎考古新发现、夜郎文学期刊、夜郎王电视连续剧等不断涌现。湘、鄂、渝、川、滇、桂等省市区，也出现不少答题人。2003年，湖南新晃慧眼识品牌，率先向国家民政部申报改名夜郎县，“一石激起千层浪”。湘、鄂、渝、川、滇、桂、黔七省市区争抢夜郎品牌，海内外瞩目“满天星斗月不明！”

有趣的是，持楚威王时（前339年—前329年）庄蹻“循江上”通夜郎道的，持楚顷襄王时（前298年—前263年）庄豪“溯沅水”通夜郎道的，持汉武帝时（前141年—前87年）唐蒙发现“通番禺”夜郎牂牁江的，持近千年彝文文献的，各持一端、各抒己见、拉锯拔河。省市区间跨世纪的夜郎之争，颠覆了人们对“夜郎自大”的原有认知！

夜郎古城——石阡

水尝无华，相荡乃成涟漪；石本无火，相击而发灵光。2017年，中国社科院、贵州省社科院史学家赴贵州母亲河乌江中游，考察石阡县沿江边地白（回）龙山秦汉十里夜郎城遗迹遗址、夜郎古渡，聆听耄耋老人传唱夜郎古歌。通过“交换、比较、反复”调研，认定并授权贵州省史学会，由学会会长、原《贵州文物志》主编之一的熊宗仁先生于11月17日晚万人观摩大会，授予石阡“夜郎都邑”匾牌。夜郎文化高峰论坛，中国社科院先秦史学会会长宫长为先生作重要讲话。这是一个里程碑：夜郎回家金不换，可喜可贺！

窃以为，战国、秦、汉夜郎，并非一个民族称谓，而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中国巫傩史》载：古夜郎靠“夜郎（耶朗、议榔）制”来维系社会的和谐团结。古濮语若翻译成现代汉语，“耶朗”就是“唱颂”，是在祭祀活动中以半朗诵半咏唱的形式，宣读氏族的不成文法，盟誓要约共遵“耶朗”的口头立法。凡是参加“耶朗”的各个氏族，都是共一个夜郎的大团体，加入了夜郎的氏族成员都是郎民。

普遍实行“耶朗”制，每一个大夜郎都由许多小夜郎组成，许多大夜郎又组合成更大的夜郎，整个夜郎国就是由大大小小夜郎部落组成。好比当今“欧盟”“东盟”，轮值主席轮流坐庄变幻都邑，靠款约实现“夜郎最大”。大大小小的夜郎部落星罗棋布，到战国中期，夜郎已成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国。

《唱夜郎》口述史发现地天军寨寻访夜郎都邑

“耶朗”在壮侗语族又叫“耶款”，“款”与“朗”同义，都有“盟誓”的含义。“夜郎制”普遍存在于贵州为核心的西南少数民族中，今天的苗族曲艺曲种嘎百福议榔（夜郎）词，亦有“为粮食满仓来议榔，为酒肉满缸来议榔”等饱含氏族政治色彩的唱词。

秦始皇统一六国，在今贵州境内先后设置的县有镡成（今黎平）、毋敛（今独山）、且兰（今福泉、黄平）、夜郎（今石阡）、汉阳（今赫章）、鄨县（今遵义）等六个。秦亡汉兴，百端待举，无力顾及西南夷，夜郎地区的土著君长们各据旧境，纷纷恢复原有的称号。《史记》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

秦夜郎县属象郡（今广西崇左），水陆联运入都柳江与珠江流域西江水网的左江相交通。夜郎复国之初仍与南越交往，秦亡汉兴七十年，世外桃源夜郎国竟“不知有汉”。恰似老子《道德经》言：“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西汉也不知夜郎。待唐蒙使番禺食蒟酱，始知珠江西北道上，长江南岸与湘江赣江并列的乌江，承载长江珠江上游南北水陆联运及其夜郎国。蒙向上献计：今以长沙（湘江灵渠漓江道）豫章（赣江陆连北江道）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牁江（乌江、都柳江水陆联运道）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

汉武帝拜蒙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沿战国时秦将司马错三战巴涪水（乌江），与楚争夺“商於”（商代移民融合地）之巴涪关入，会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听蒙约。汉武帝令在鄨县（今遵义）置犍为郡。

犍为郡在哪？演义类史书多歧义，一般认为在四川。《辞海》解释最权威：“犍为，郡名。西汉建元六年（前135）置。治鄨县（今贵州遵义市西），汉末移至僰道（今四川宜宾市西南）。”鄨县遵义，还是僰道宜宾？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1651年至1654年，南明永历帝小朝廷在贵州安龙驻扎近四年。清乾隆帝御用文人误读为古夜郎国与牂牁江。《御批通鉴辑览》释：“夜郎，今贵州以西，南笼（今安龙）诸府地，古为夜郎国，汉置县……牂牁即古郁水，其上游为今贵州之盘江。”《史记》“自僰道指牂牁江”“数年道不成”烂尾工程，《御批》误读成夜郎国中轴线。

《御批》话语权左右贵州大儒郑珍、莫友芝等认知，僰道宜宾被视为汉犍为。新中国成立，考古发掘在宜宾至盘江一线展开。2005年6月《贵州日报》两大版面以《夜郎寻踪》为题，报道多年来贵州西部赫章等地考古发掘成果，遗憾的是，未发现夜郎王印等高层文物。

其实，清初进士贵州学政晏斯盛《黔中水道考》早指出：春秋时夜郎前身为牂牁国，牂牁水运航道有七条，狭义牂牁“乌江即夜郎水”。

长安道路通天下，主打“南船北车”。汉水南下联通湘江赣江航运，西汉水（嘉陵江）南下联通赤水河乌江航运，水陆联运通岭南。而宜宾至盘江，要到贞丰白层段方可行船南下，陆地距离是乌江至都柳江航道的数倍！在火药尚未发明的汉代，治五尺道事倍功半，难！

汉犍为郡治所在鄨县遵义，民间马帮北接赤水河、綦江，南下夜郎临乌江，串联起阳河、清水江、都柳江水道，可东进可南下！

夜郎国历史悠久。乌江中游的铜仁石阡，早在秦时就置夜郎县。现存最早贵州通志即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载：石阡府“汉为夜郎国牂牁郡地，晋分牂牁置夜郎郡，宋南齐因之”。唐武德四年“置夷州义泉郡即今府治领夜郎”、“宋太平兴国三年，夷州蛮入贡置绥阳夜郎二县”。石阡府藕断丝连拥有“夜郎”称谓1500年。

省政府公布牌匾

汉夜郎国、晋夜郎郡后，唐宋置夜郎县于三地：铜仁石阡、怀化新晃、遵义桐梓。唐宋三夜郎县，距汉初夜郎国上千年。遵义桐梓唐夜郎县遗址后世置乡镇保留夜郎名，有人以为此就是汉夜郎国。清代初年《聊斋·绛妃》文言戏说“夜郎自大”，清末《孽海花》白话调侃“夜郎自大”。国名、郡名、县名、乡镇名混为一谈，酿就成语故事“夜郎自大”这一“啼笑因缘”！

怀化新晃亦为唐宋夜郎县，敢为人先申报更名夜郎县。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费孝通为新晃题词力挺：“楚尾黔首夜郎根”“夜郎故地！”何以为据？2002年，湖南龙山里耶出土秦简三万六千多枚二十余万字，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耶秦简证实秦无黔中郡，却有不见史书的洞庭郡。所谓黔中郡历史从此改写！

经此之变，《御批》话语下的“沿河至榕江”夜郎国东部边界线，变身串联乌江、阳河、清水江、都柳江水运的夜郎国中轴线。夜郎国再认识，湖南西部贵州东部皆夜郎国故地，面积翻了一番！

笔者2003年卷进省际夜郎之争，《古夜郎石阡寻踪》起，发文十余篇。2004年《乾隆误读牂牁江 夜郎流浪应有年》被《铜仁地区通志》收藏，2022年生态文明国际论坛《生态文明新时代》第三期朝花夕拾刊发。2011年《神秘的夜郎国》金、木、水、火、土五篇，数万字至今网络流传。

2013年国家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年底，国家发改委与外交部举行“一带一路”建设座谈会，14省区市参加。西北“陕甘宁青新”联北方丝绸之路经济带，东南“苏浙粤闽琼”接海上丝绸之路，西南“川渝滇桂”呼应南方丝绸之路经济带。全国唯一没有平原支撑的省份、绾彀西南的贵州，却榜上无名！

愚者千虑，积多年对比调研撰成《南方丝绸之路起点在贵州》。依据是：南方丝绸之路标配“蜀蒟酱”“邛竹杖”“蜀布”“蜀犍为”等，都在今贵州境内！

“南越食蒙蒟酱”。蒟酱为何物？调料酱？酱油？酱香酒？自古莫衷一是！元代宋伯仁《酒小史》记载古酒百余种，自“春秋椒浆酒”始，第87位即“南越食蒙蒟酱”。可见，蒟酱即为酒。明清晋商入黔开烧房，工艺创新升级换代，然万变不离酱香宗，汉代蒟酱今生为酱香型贵州茅台酒。

张骞使西域发现邛竹杖、蜀布，产地在哪？南宋陆游旅蜀20年《老学庵笔记》深究得知：“邛竹杖蜀中无之，乃出徼外蛮峒。”徼外蛮峒贵州印江原名“邛江”，盛产方竹杖又名“邛竹杖”。而所谓“蜀布”，乃起源秦汉的贵州细布蜡染，古夜郎称蜡缬。

汉武帝以犍为郡（今贵州遵义）为起点，遣使向西叩问南亚之路。汉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四川宜宾，乃汉使四道并出“出邛僰”一路的节点。四川成都南隋代所置犍为县，既非“四道并出”起点，亦非节点。

四川盆地号“天府之国”，战乱人口流失往往需“湖广填四川”。地处峰林深处的夜郎部落鲜遭战乱蹂躏，成为南方丝绸之路起点。遵义入黔久也，拨蜀见日，才能“不畏浮云遮望眼”。

《西部开发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于2014年11月连发《南方丝绸之路起点在贵州》。2015年3月，全国两会参会贵州政协委员链接此文集体提案，贵州得以后来居上——纳入国家“一带一路” 建设大棋盘，驶入发展快车道。

汉代以多同为代表的夜郎各部族首领，在“大一统”精神的感召下，顺应历史潮流，向化从风归服中央王朝。嗣后，夜郎王多同应诏亲赴长安接受汉武帝敕封授印，使夜郎走上了与主流文化融合的道路。

蜀汉时，诸葛孔明七擒七纵孟获收复南中（今云贵）人心，使之成为蜀汉北伐巩固大后方。当时贵州不但“输租赋”，出“金、银、丹、漆、耕牛、战马，供军国之用”，而且“能为细布，色至鲜净”，能“铸铜为器”“既薄且轻”。“人无三分银”的贵州，经营有方潜力巨大。东晋《华阳国志·南中志》点评：“要荒之俗，不与华同，安边抚远，务在得才。”

明清时，贵州多地建有武侯祠。贵阳甲秀楼有旧联云：丞相祠前一川静，竹王城外此楼高。“三分实事，七分虚构”的《三国演义》第89回“武乡侯四番用计 南蛮王五次遭擒”，其武陵山脉“万安溪”“安乐泉”原型，乃石阡府城南万安古温泉。府城外团昌岩有蜀汉将领马忠“擒蛮桥”。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载：石阡府葛彰司西十六里有夜郎城古迹，唐宋置县是石阡府“汉为夜郎国”延续，石阡府还有唐李白流寓。古温泉明万历建有“太白祠”，更有“武侯祠”。

2022年冬至前夕，好友杨又铸等与我相约寻访夜郎故地。石阡余庆凤冈三县交会、乌江乐洄江交融的夜郎水口古渡，高峡出平湖；天军寨就餐品夜郎乔木茶，听耄耋老人传唱夜郎古歌，茶香古韵悠。

天军寨古稀人杜廷献家有四块金字招牌：《石阡县夜郎都邑》（贵州省史学会，2017年11月》，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唱夜郎》（贵州省人民政府公布、贵州省文化和旅游厅颁发，2019年5月）等。《唱夜郎》口述史源于北宋，是唯一以夜郎命名的贵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评审组认为：这部史歌系夜郎王室要员后人因战争或其他原因定居现石阡地域，为记忆先人而传承此歌。

河坝镇驻村干部挥镰披荆斩棘开路，伴我等登上临江高高的夜郎山。旗杆岭会当凌绝顶：纵观往昔高速水路乌江北去雄姿，横看本庄镇秦汉唐宋白（回）龙山十里夜郎城遗址遗迹。

夜郎文明，是贵州历史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