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节气廿四卷(柒)
栏目题字:梁文博
编者按:2024年4月20日-5月21日,“远行·回望——张宏宾艺术回顾展”在山东美术馆举办。旅美艺术家张宏宾生于1942年,1993年旅居海外。他出国前已经桃李满天下,是当今山东很多一线画家的老师,也是中国艺术家在海外成功发展的杰出代表。他的思维与艺术早早与国际接轨,他的生命却从未离开浸透了水墨气息的故土。82岁的他依然在求新、求变,在他的作品中,始终充满生命的火热,如同立夏的阳光。
展览期间,记者与张老师面对面进行了专访,聆听他对青春的追忆、对生命的感悟和对自己艺术生涯的梳理。
张宏宾,1942生,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壁画专业。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中国画学会(美国)荣誉会长。原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系主任,中国壁画家学会理事,山东省壁画艺术研究院荣誉院长,曾任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教授、美国加州麦赛德学院教授。
(一)壁画梦
我们这代人,把绘画看得太重。我曾经很不喜欢‘玩艺术’这种说法,觉得特别刺耳。但是在国外待了多年之后,又觉得‘玩’也未尝不可,也是一种追求、一种做法。
新中国培养起来的那一代画家有很多共性:坚韧、执着、热血、单纯,他们把绘画看作超越生命的东西,十分神圣。张宏宾后来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此种状态也可以称作“局限”。但是,何其有幸曾被这样“局限”过,可以把所有的热爱都投入到绘画中,将之当作唯一的“梦”。上世纪60年代,在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以及中央美院附中,做壁画梦的人尤其多,后来很多老画家都在回忆文章中提起过那段时光。这个梦也是从上一代传承而来,如张宏宾的老师张仃先生就有壁画梦,他在中央工艺美院创办了壁画专业。
2001年,张宏宾(右二)看望恩师张仃先生(左二)。
1956年,“墨西哥壁画三杰”之一西盖罗斯访问中国,他曾批评守旧的学院主义和形式主义,认为现在很多艺术家还在重复着19世纪的画法,如果列宾活在当下,也不会再那么画。他去了云冈石窟,被古老中国神秘而丰富的传统艺术震撼了,他表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国的艺术,不需要人提任何意见就能走上一条正确的路。
这些话令张宏宾那一代年轻人极受鼓舞。墨西哥壁画是民间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相结合的典范,是当时现代艺术的一个新的高峰,“墨西哥壁画三杰”中最著名的里维拉,据说一生总共创作了三万多平方米的壁画。“那时候,我们十分推崇墨西哥壁画。”张宏宾说。
在这样国际国内的艺术氛围之下,从北京到地方,壁画一直被推动和细化,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创作风格。曾在中央美院附中和中央工艺美院学习,并接受过俄罗斯文化影响的张宏宾,选择了相对坚实的、有写实技巧的壁画语言。事实上他在整个艺术历程中都在不断探索,旅美之后也是油画、国画并重,且有壁画的灵魂渗透其中。
美国旧金山,张宏宾站在自己创作的壁画《自然之歌》前面。
在旧金山州立大学任教期间,张宏宾为学校人文学院制作了大型壁画《自然之歌》。张宏宾也把壁画梦隐藏在了其他创作中,很多作品的构图与场景设置还是壁画式的,即“纪念碑”式。
从古至今,壁画一直承载着“永久留存”的意义,所以它的题材往往是严肃的。从那个严肃的时代走过来的画家,会把这种严肃延及任何创作领域,直到有一天,他们听到了不同的声音。一位年轻的研究生来见张宏宾,提起自己在“玩艺术”,张宏宾觉得有些刺耳——严肃了一辈子,把绘画奉为神圣梦想的人,接受不了“玩”这个轻飘飘的词。然而后来,他突然觉得“玩”也不失为一种方式。从前人们有意无意背负和呈现的,是那个时代的梦想,但梦想的面目和途径不应该单一。
(二)城隍庙+毕加索
我不愿意彻底画传统,希望能够现代一些。但我也受不了一直画抽象,看着这个具象的世界,我有所感触才能画。
1962年,张仃在云南画了一批人物写生,后来被人称为“城隍庙+毕加索”。“老师的这批画和‘城隍庙+毕加索’的理论,对我们这些学生影响很大。”张宏宾说,这套多元融合的理论甚至可以成为整个中国壁画艺术的指导性原则。“后来祝大年先生教我们工笔重彩以作为壁画专业的基本功,这更接近敦煌的风格。”敦煌壁画等于外来艺术,在研究敦煌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会产生两种甚至几种文化的融合碰撞,这种尝试和追求一直推动着张宏宾艺术上的不断前进。
“远行·回望”展上第一张作品《元宵灯会》是一张油画,作于1981年,此画正是依照了上述原则。人物和物品的造型体现了很多中国民间年画的东西,色彩的处理也是中国式的大红大绿,但是构图和笔触又有很多西方现代油画的技巧。
《元宵灯会》 1981年
上世纪60年代的中央工艺美院,聚集了一批学贯中西、知识渊博的教授和大师,他们都对张宏宾的艺术发展产生了影响。上世纪80年代的张宏宾身上,已经有了很多中西合璧的特质,比如他以线描来画素描,就是同时受了陈老莲和毕加索的影响。舍弃“面”的表现,是在向传统靠拢,也是向现代靠拢。“毕加索、马蒂斯都是用线描代替素描,而且把所有的立体形象都平面化。”这种归纳能力和设计感、现代感令人着迷。早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张宏宾和同学们每个礼拜天都会到北京图书馆,他们翻遍了那里的外文书,想了解西方现在究竟是什么样,试图为闭塞的世界开一扇窗。这些不安分的青年在此后的几十年,都保持着探寻的、不肯从俗、不甘平庸的心,他们为此付出了辛苦的代价,包括离开故土远赴海外,当然也收获了各阶段的惊喜。这世界如他们所想的丰富,更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花季》
因为校际交流而有机会去美国时,张宏宾发现那里是现当代艺术的中心。但到了海外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民族意识反而更强烈了,在那里看到中国艺术又是另一种感受,“总觉得真好,真好。”张宏宾说。而且他发现自己还是更愿意使用毛笔,更觉得宣纸是好东西,尽管它们有很多局限性。
很多事情在冲撞中逐渐清晰,需要作出新的选择。张宏宾最后还是愿意回到更现实的创作中来,“我不愿意彻底画传统,希望能够现代一些。但我也受不了一直画抽象,看着这个具象的世界,我有所感触才能画。”张宏宾说。
《琴韵》
《牧归图》
“新冠”疫情前,有三年的时间,张宏宾和美国的几位画家朋友坚持一周三到四次的写生聚会,其他人都画油画,注重色彩关系的整体推进,只有他在宣纸上画水墨,常常从局部开始刻画。这种特殊画法以及干湿效果的变化,令大家赞叹不已。
艺术也是不碰撞不成活。
(三)三幅特殊的画
我以我自己方式纪念他。/那时候男人都在干什么?/画了四五次,每次都能把自己点燃。
有三张跨度三十多年的大画可以代表张宏宾不同的创作阶段。
第一幅是《纪念老舍先生》,入选了第六届全国美展。
《纪念老舍先生》1984年
老舍小说中的20余位人物出现在那套四条屏中,老舍站在前景,目光向下,表情凝重,空中纸钱飞扬,仿佛能听见秋风悲鸣。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悼念,为生命,为文学,为时代。这幅画采用了传统的中国式线描,但明显带有个人的用线风格,也有了早期泼彩的苗头。
《马嵬坡》是2000年创作完成的,一组四幅。最初只有两幅,后来作家梁晓声提醒:为什么不画成四幅呢?
(下图请横屏欣赏)
《马嵬坡》2000年
这个题材,张宏宾已经酝酿好久了。他带着深深的悲悯,用自己的方式讲述了那个历史事件。地上散落着红色的荔枝,一位“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女子,1200多年后依然令人心痛,“那时候男人都在干什么?”张宏宾至今仍唏嘘而愤怒。这张画也是他从重彩到彩墨的一个分水岭。因为有极强的造型功底和丰富的想象力,他把泼彩运用得出神入化,从此进入一个更新的创作天地。
2015年前后,张宏宾和朋友去了趟新疆,看到了维吾尔和塔吉克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回来之后,他们又带着朝圣的心情跑到敦煌,被那些艺术瑰宝大大地震撼了。这些都对张宏宾以后的画风产生了影响,也催生了《高原雄风》。
《高原雄风》
《高原雄风》反映的是一种原始的热情和力量,非常阳刚。一群骑马的少数民族汉子满面欢喜,人马合一。那是奔跑,也是生命的舞蹈。画面很热闹,动态却是有序而向心的。这个题材,张宏宾画了四五次,每次都能把自己点燃。
反思,悲悯与释放,人生历程的这三个阶段,总要经历完全。
(四)接纳·融合·前进
几十年来,不管人生得意或者失意,我从未放下画笔,始终用整个人生做着我钟爱的事——绘画。
张宏宾是个安静的人,但他的心十分敞开,对国际上各个阶段的艺术形式都愿意了解,在不断看展和交流的过程中获得提炼和提高。他关注德国艺术,基弗等艺术家带给他很多惊喜和启发,照他的说法是“看了之后心里很不平静”。美国本土的艺术发展也令人惊喜,特别是这两年一些黑人艺术家脱颖而出。艺术的多样性在张宏宾面前展露无遗,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如同一场又一场盛宴。那些作品形式上灵活多变,但主题常常是严肃的,很多对环境、对战争、对历史、对人性的探寻,有些作品,即便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却依然可以被它感动,那是精神世界和审美能力的共鸣共振。他尤其喜欢并欣赏毕加索,“他的绘画造型手段极为丰富,空间、色彩和线的运用使他的画随心所欲、收放自如,他是一个艺术天才。”张宏宾说。
《灯火阑珊处》
最近《美国艺术》杂志以很大篇幅介绍了科勒惠支,这也是张宏宾喜欢的画家,那些为劳苦大众代言的作品,以及后期以死亡为主题的作品,都打动人。由此看来,艺术界没有忘记那些特殊的符号与声音,哪怕时间已经久远。
所以无论形式如何变换,都要符合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张宏宾认为,任何大师都难逃那些规律,或者说,符合了才能成为大师。就如吴冠中,他的画很有意思,都是生活当中的感受,并不是凭空捏造。他在写生中捕捉形式美,这是对艺术规律的遵循。其实成熟的艺术家都已把那些东西融在骨肉中了,不用考虑,无问西东,一出手都在遵循。
本身我们的传统艺术就是吸收了各时代、各民族的艺术元素形成的,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融合、变化、提升就是艺术要遵循的规律。
《静物》 2014年
“走进绘画这个世界,就踏上了一条漫长而永无休止的路,在这条路上我走了半个多世纪,经历了时代的风雨和社会的变迁,经历了岁月的更迭和人世的沧桑。绘画之路伴随着人生命运而曲折迂回,而我的人生意义正因为艺术而充实丰盈。艺术是对美的追逐,是对美的向往,绘画是一个可以凝于笔端、落于帛素上的美好的梦。几十年来,不管人生得意或者失意,我从未放下画笔,始终用整个人生做着我钟爱的事——绘画。”这是张宏宾在《从东向西、从西向东的艺术探索和回归——我的绘画之路》中所写的一段话。
2024年5月2日,在济南一个玻璃透满天光、飘荡着咖啡香的房间里,82岁的张宏宾轻声慢语却无比认真:“我不想固守原来那一套,还是想不断变革、不断创新,虽然很多方面还没有做到、做好。”(李可可)
“远行·回望——张宏宾艺术回顾展”2024年4月20日-5月21日在山东美术馆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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