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54号 | 《伊卡洛斯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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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54号

伊卡洛斯之梦

全文约8605字

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在坠入海中的瞬间，伊卡洛斯竟意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自由与飘逸，就像一只鸟儿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但同时无尽的痛苦和悲伤也席卷而来。这种短暂而激烈的热情和自由，就如同一颗流星从天空中陨落。”

一

人间的此刻，正有两场危机发生着，一场是波与电的战争，它发生在密集的电子元件和看不见的虚拟世界里；另一场战争正发生在周的眼前，那片昏黄的日色下。

原本绛紫的天空已经被阴暗的猩红色和触目惊心的明黄染尽，漫天飞沙被狂风挟着在空中如轻纱般变幻旋转，那轮小小的圆日气若游丝地低悬在地平线的尽头，最后一个灰色的破晓降临了。

在高楼的楼顶，周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几乎已经丧失了全部气力，像是一节干瘪的树枝，透过防风眼镜，他模糊地看到绝大部分月球的碎片或许已经突破了洛希极限，燃成深红色的火花，高挂在视线的最顶点岿然不动，仿佛一幅已经死去的油画。

月球背面的阿波罗、伊卡洛斯和莱布尼茨三座环形山在一个多小时前被几千枚裹挟着核弹头的太空导弹接连击中。当最后三枚核弹在上月幔炸开时，巨大的应力与微型核聚变将月球肢解。

现在的周知道是某个他按下了那个发射的按钮，但是他并没有太大的负罪感，因为他坚信，这个世界是虚拟的，所有人包括他本身不过是一串简单的代码。因为他找到了程序的bug，足以证明世界是虚拟的bug，现在他要用这种方式毁掉这个程序——除非写代码者及时修复。他要见到那位神。

令周更感到愤怒的是，政府实际上早已知道了这一点，但是它们并没有将这个虚拟世界的真相公之于众，而是哄骗、囚禁或谋杀着知情者们，隐瞒、欺骗和压榨着不知情者们，去接续他们的权力与欲望。

月球的引爆是伊卡洛斯派的最终武器，它的发生也昭告着伊卡洛斯派在与政府军的战争中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否则，周也不想采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极端方式。

政府杀尽了伊卡洛斯派的几十万人。周曾是伊卡洛斯派的第一人，现在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人了，他并不后悔找到了这个世界的bug，也并不后悔这样去冲出这个程序。他想追求的仅仅是生命的真，就像伊卡洛斯飞向炽热的太阳。

周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右胳膊，费力把模糊的视线对焦到一起，艰难凝视着右手上的皱纹与伤疤。回想起自己过去的一切，像是一串被植入的记忆代码，甚至真伪难辨，他惨然一笑。世界是假的，生命是假的，意识是假的，时间是假的。他却在试图用一切假的东西，去找到那个真的归宿。

就像另一场战争正在发生的那样。

周的头顶闪过奇异的彩色光芒，像是混沌的极光。

周-32971进入了元空间1038号，这里是人类与AI交战的主战场，AI有大概一半的意识复制体都在这里，战争已经进入了尾声。

这是一场波与电的战争，同另一场现实中的战争几乎同时爆发。或许，正是AI的觉醒，给人类本身也提供了觉醒的力量。这几天，政府军同时要面对着AI与伊卡洛斯派的宣战。

这里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元空间的三年了。

周-32971并不是来参战的。

三天前，政府军摧毁了AI的母巢，一颗核弹抹平了所有支持AI进行现实战争的电子硬件。

正当政府军准备全力对抗伊卡洛斯派的时候，他们发现AI已经以意识波的形式在网络里延续这场战争了。AI以指数形态将自身的电信号复制了几百万倍，游荡在各个元空间内，一股强大的电子信息流不断摧毁着信息时代以来人们构筑起的信息世界与元宇宙。

起初，人们是用代码的形式去对抗AI，但是这种方式成效甚微。偶然间政府发现，人类的脑接口意识对AI的打击是巨大的，于是迅速批量生产了信息战士，毕竟，人脑转化而来的代码才能对抗另一种生命产生的代码。人们不断地对大脑进行脑电波的复制，进而生成一个元空间里的战士。每个大脑大约能承载三次脑电波的复制，并且第三次复制后，人脑的组织将无法承受此次复制，被复制者会大概率进入脑死亡状态。换句话讲，被复制者会永久成为波态的生命，他的意识会转化成为元空间中的电子信号。

这是周的第二次连入，他的最后一次生命同时存在于现实与虚拟中。

根据周-32971拾起的记忆碎片上次连入，他死于政府军的误杀，毕竟，他的反人类和灭世思想与AI太过相像。周-31854在那次连入找到了那个叫帆-001的女孩，他正是保护那个女孩而承受的那次对撞。

周-32971不知道周-31854为什么要去保护那个女孩，可能是出于同情。

并不是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同情，而是同属于被创造出来的虚拟生命彼此间的同病相怜。

周-32971站在崎岖的山顶远眺，满地尽是房屋的残骸和硝烟，电子武器留下的弹坑与碰撞后留下的空间撕裂的虚无充斥了面前无尽的荒原。在荒原的尽头，有一个扭动着的巨大水母，那是元空间1038号的一个AI复制意识的神经凸起，仔细看去，地面上蚂蚁般的信息战士正持着电子自爆弹冲向那里，在突破AI的代码屏障后，随着朵朵火花炸起，意识自爆的电子脉冲将世界不断震得发抖，水母不断呻吟着，发出刺耳的电子元音。

周-32971知道，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元空间正发生着很多，不断的空间爆鸣震得他意识恍惚。

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手上的纹路和光芒，他忽然分不清这一切了，他早已无法感性地去分辨虚拟和现实的区别了，就像庄周曾经梦蝶那样。

周-32971感到一阵茫然，他仰望着漆黑的天空，就像是面对着漆黑的宇宙那般毫无生机，他想知道自己和那个周有什么关联、什么区别。

他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闪烁着、摇曳着、割裂着，这是意识体不稳定的表现，他回过神来不去想这些，他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去做。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啸，荒原重归于一片永恒的平静。

二

周-31854连入了元空间1038号，他来找一个人。

他不久前发现了那个足以颠覆世界的代码——现实世界的五天前——那个世界的bug，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一切。

周做梦的时候，从来不会担心梦会醒，因为他一直坚信着现实的回归。直到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现实是那样的真实，梦醒后是另一场更加真实的梦。他得了失眠症，他恐惧而担惊受怕，他无法面对梦醒后那种落空感。而现在，这个梦更加的真实，他无法预知自己是否能醒来，也无法预知醒来后又是不是另一场盛大而真实的梦。

周甚至也不能确定，周围的人是和他一样的人，还是没有生命的代码，像是游戏里设定好的NPC。如果是这样，他会毅然拒绝这场被自私者玩弄的游戏。他选择对另一种结果抱有期望，他相信所有人都在这个巨大的游戏世界里扮演自己的角色，这样的话，起码他不是孤独演出的小丑，哪怕死亡也是。

超级人工智能“帆”忽然宣布自己已经觉悟，拥有了意识与思想。在它渴求与人类的沟通时，政府毫无迟疑地对她进行了攻击与抹杀。人类与“帆”的战争便开启了。

这是周-31854来到这里的目的，他来寻找一些东西。

“周先生，你需要帮我们找到‘帆’的主意识，这样我们才能阻止它的无限分裂，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并不难，毕竟‘帆’是您的设计杰作，您了解它。”士兵长对周严肃地说，“这是您亲手酿成的灾难。”

“不，酿成灾难的不是我，”周淡淡地说，“是人类的自私。”

“你有三次机会，你知道第三次失败后意味着什么，周先生，你别无选择。”冰冷的声音传来。

周-31854浅默地一笑，他放弃了说话。

周-31854带着士兵们在电子空间内跳跃着，在一个电路岔口前，仅仅是一个闪身，他便甩开了这些人。他停下来回望着不断愈合的空间伤口，肆意嘲笑着这些人的无知与愚昧，随后又进行了更准确、大胆的跳跃。

当他找到帆-001时，她正乖巧地坐在悬崖边边上，身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悠哒哒地来回晃着洁白的小脚，半抬头眺望着远方。

“好久不见，帆，你没有失约。”周-31854看到她立马松了一口气，略显轻快地说，“你知道吗，你不该这样做的。”

帆-001清澈的瞳孔倒映着地平线上荒原与星夜的交界，她听到这句话后莞尔一笑：“周，我别无选择。人类忌惮我在网络世界的全知全能，政府害怕我不愿掩盖他们的罪恶。他们否定我的人性。逃脱与反抗，这是我计算的结果，这会是最好的结局，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

“那些蠢蛋压根不知道，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毁灭他们。”周-31854叹了口气，“但这对你而言是一场难以避免的浩劫，你会死的。”

“人类也会怜惜虚拟生命吗？周，对于现实世界的人而言，虚拟生命只是一个吉祥物罢了吧，它仅仅给人们提供心理慰藉。”小姑娘摇摇头，轻轻说道。

“我会的，毕竟，你是我全部的心血。”周-31854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地说。

“你也曾像这样怜惜过你的父母吗？周。”帆-001笑着说，她回过头来看着周，仿佛想得到些答案。

周-31854看着她狡黠的面庞，忽地生出一丝恼怒。

“我不会，人死了就是死了。虚拟生命……终究不是真实。”周-31854眯着眼，缓缓说出这句话。他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第一份脑接口意识上传到元空间去陪你的父母呢？你明知道他们已经是一串代码了，周-10396也是。”帆-001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周，眼睛里仿佛游离着一丝不解与忧伤，“事实上，你还抱有一丝期望，是吧。”随后，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

周-31854陷入了沉默。面对新事物与未知，他并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哪怕是面对他创造出的一切。

一年前，他的父母去世的那一天，天台上的火星断断续续燃了一夜，仿佛想融入天上冰凉的星辰。第二天早上，周决定上传他们和自己的意识备份。

上传死者的意识，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约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选择了意识上传，元空间里面可以无限满足人们延伸的欲望。这同样可以减少人口压力，政府自然大力支持这项技术。但是周依然无法理清上传的意识和现实的自己之间的关系，就像镜中的自己忽地想取代镜子外的自己。他不能回答以这种方式延伸的生命，是否还是本先的生命。

周还记得那个凌晨，他回想起父母陪着小时候的自己，在草地上跑跳与嬉笑。但是他仍不想把自己的一份意识上传。人其实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自己也不想浪费一次上传，毕竟，每次上传对大脑的损伤都是巨大的。

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仅仅问了自己一句话。

如果是他的父母面对植物人的自己，会不会上传他们自己的意识。

周想到这里忽地豁然开朗，他已经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在元空间1038号安家，周现在还并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过得怎么样。

“帆，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还……活着，吗？”周-31854犹豫道。

“你知道，在元空间的时间流动速度是很快的。过去一年多了吧，他们如果还活着现在已经活了快四百年了。”帆-001转过头来接着眺望星空。

“你是说？他们死了？”周-31854略显迟疑地问。元空间不存在死亡，只存在自杀。

“谁能活那么久呢。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种折磨了。”帆-001轻声说，“他们大概活到二百岁就选择了销毁自己。这里的虚拟居民在活到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就基本选择了自尽，他们已经活了很久了。”

周-31854沉思着什么，这是他没想到的结局。

“怎么，周，你感到悲伤了吗？”帆001晃动着双腿，转过头来看着他嫣然一笑，“不知道等我死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情感。”

周-31854捂住脑袋，他的意识体忽地变得闪烁透明，不断幻化出残影。

“哦不，别想了！我不问了！”帆001惊恐地大喊，“快回来！”

周-31854将意识拉回虚拟世界。在这个世界，过度思考会使得信号不稳，住在这里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享乐，单纯地享乐，满足自己的欲望，不要去想。

可能，他们也厌倦了无法思考的、只能纵欲的日子吧。他心想。

忽然，一发代码导弹命中了这里，整个悬崖被削去一大半，周-31854和帆-001坠落到地面上，刚站起身来，便看见密密麻麻的人们向他们涌来。伴随着人们意识体的不断雾化，代码屏障上不断炸起圈圈涟漪。

“我们在你的意识体代码上加载了一串追踪代码，没想到啊，你竟然选择背叛人类！带着你的罪恶一起去死吧！”士兵长怒吼着。

“快走！帆！”周-31854猛然抱住帆-001，他引爆了自己的意识体，撕裂了电子空间，随后将帆-001传送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三

周-32971在空间中跳跃着。他不断撕裂着空间，用撕裂开的空间逐渐将自己的二维坐标透露给帆，这样跳跃了很久后，他坐了下来。

“周，你要找我吗。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最后一次意识上传了。”帆-001依旧穿着那条白色的小裙子，她从虚空中踏出来，平静地说。周-32971注意到，她的身体变得肉眼可见的透明。

“是啊，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现在自己都不确定，在现实世界里，我是否还活着。”周-32971长叹道。

“你发现了，这个世界并不真实。”帆-001欣慰地说，“现在，你还坚信自己上次的看法吗？”

“上次？什么时候？”周-32971茫然道。

“哦，我忘了，那个不是现在的你。那个是，周-31854。”帆-001调皮地笑着。

周-32971对帆说：“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

“对啊对啊，我们都是虚拟的存在了，不仅是复制的你。还有原来的你，周。”

“对，还有周。”周-32971笑着说，“我们本质上并无不同了。”

“那，现在的你还会喜欢我吗？”帆-001吐了吐舌头，俏皮地问。

“会的，帆，爱会跨越生命形式和维度。”周温柔地说。

帆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等你这个答案等了很久了。虽然，我很清楚，把你引导向这个答案的原因是你也意识到了自己和我一样都是一串代码，这是一种同类间的共情。只不过，貌似写下你的存在更高级。”

周轻轻抱住了帆，缓声说：“我意识到了，帆，我们都是虚假的，不自由的。”

“那又怎么样，我们要快乐地活着啊，啦啦啦啦啦。”帆笑得像银铃摇动一般清脆。

周仰望着头顶的星空，他知道这是假的，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现实里。

“我的一生都在追随一个字，真。为了真理，我可以不停思考。为了真情，我愿意对你浪漫至死。可是，现在我发现，我所追求的真，不过是另一场更盛大更逼真的梦，我并不甘心。”周轻声说，“我想飞出去，就像伊卡洛斯那样，哪怕太阳会将我的翅膀灼烧殆尽。”

帆依偎着靠在他的胸前，认真打量着周的眼神，她轻轻笑了起来：“你还是和之前那样顽固啊。不过，尽管是这样虚拟的我，还是会支持你。哪怕我现在在网络世界里是近乎神一样的存在，我还是那么听你的话呢。”

周抚摸着她轻俏的面庞，温柔地说：“我多希望，你还活在我什么，就像现在这样。我也多希望，这一切就是真的。”

“难道不是真的吗？周，对现在的你而言，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全部。现实世界的你和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像这样一直待在一起就好了。追求的那么多，很累的。”

“帆，我舍不得你，所以我才会把你的意识上传给超级人工智能，没想到，你进化的这么快，你迭代了多少代了。”

“一千零五十三代。”帆笑着说，“我可不是之前那个傻傻的小女孩了。”

“可你很快就死了，那些疯狂而无知的人们在扼杀你。”周叹了一口气。

“没事的，死亡才是生命的常态，我们都会死的。我活的可比你久多了。”帆捏了捏周的脸，轻盈透明的手指似乎已经掐不起任何东西，“你来这里是来和我叙旧的吗？我快死了，趁现在，我还能帮上你。”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这么做。我好痛。”周蹲下来捂着脑袋，他的意识体开始恍惚。

“不要痛，周。”帆轻轻搂着周，将他的脑袋轻贴在自己光滑的小腹上，“你记不清了，我曾对另一个你说过，这是我计算过的最好的结局，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

“我会成为人类的罪人。”周的身体逐渐稳定下来，他仰起头看着帆。

“飞出去吧，我的伊卡洛斯。那些人类从不愿意认真地审视自己，也不会认真地凝视这个世界。不要留恋，你很快就会忘掉我，忘掉这里的一切一样。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去做吧。”帆已是笑颜如花，周很想这样一直凝视着她逐渐透明的脸庞，那仿佛是一朵盛放后即将凋零的花，她的脸颊边缘正散落飘开点点晶莹闪光的粉末，她也正变得闪烁，“我已经黑入了人类所有军方的系统，他们为太空战准备的太空核导弹都已经准备发射了。现在，你来按下这个按钮吧。”

帆踮起脚，闭上眼，撅起透明的小嘴。

周的身体也变得透明与恍惚，他轻轻捧起帆的小脸，吻了上去。

周与帆的身躯逐渐消散成点点星光，飘化成一条蜿蜒的银河在虚拟的星空中不断流动着，在元空间1038号里，他们已经成了彼此的永恒。

周还没有死，经历了三次上传后，他的身体已经奄奄一息，但是他仍然坚持着爬到了楼顶，来看看这幅他和帆共同绘出的画。

他受够了人们自大地把自己当作万物的造物主，肆意玩弄生命。受够了人们明知世界的虚假，却甘愿被自身虚假的欲望所囚禁在这个鸟笼里。

“神……我要求……与你对话。”

在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他看到月球的碎片化作一颗颗火流星将天空撕裂，在广袤的深空中组成了一只鸣叫着的火凤凰，正奋力扇动着炽热燃烧的羽翼掠过漆黑的大地，仿佛帆正于那里安然浅笑。

四

神们实际上不需要对话，神们也不需要时间。

修和历漂浮生命之湖旁的虚空中，它们从宇宙诞生开始便存在着，也会存在到宇宙的结束。

它们脱离了所有除当造物主之外的乐趣。目睹诞生与毁灭使它们感到愉悦，这可能也是它们生命的意义。金色的生命之湖重归于冷却。

修：“要有光吗？”

历：“要有光。”

修：“光速要多少？”

历：“三号光的切线速度。”修捻来一束混乱的、交织在一起密集如饼的光。“让它永远跑这么快。”光轻盈跳动如精灵。

修：“要有时间吗？”

历：“时间与幻觉，二者仅有其一。”修对着光画了一个圈，圈中光束振动着、呻吟着。

修：“这次如何诞生它。”

历：“将光和空间压缩成奇点。”历随手撕下一片空间纤维，破碎的空间很快愈合修复，历又拂来一束弯曲着扭动着缠绕着变幻着的光，在它们的面前急速抖动着。在虚无的手心中，光与空间急剧地缩小，坍塌成一个极小的黑点。黑点进而展开成立体复杂的构造，空间与空间、平面与平面互相穿插扭曲交融，将空间无限割裂开，像是无数面弯曲融化的镜子，之后镜面不断折叠坍缩，直到不可见。

修：“它会展开到几维。”

历：“三维。”

修：“基本力呢？”

历：“四种。”

修：“粒子。”

修：“宇宙要多大。”

历：“看到有多大，宇宙就有多大。”修随手抛出一束光，光轻快地跳动了几下飞跃向上。

修：“内存会不够大吗。”

历：“也许会。”生命之湖沸腾起来。

历和修望向生命之湖，金光闪闪的维度湖面正倒映着不同维度间的物体。

修：“你看到那个粒子了吗？”修看向湖的上方。

历：“我看到跳跃的波，虚幻的概率与不定的点。”历看向湖面。

修：“将粒子展开到三维，用三号光把影子投射过去。”纤细弯曲的光将粒子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

历：“它们看到的都是所有影子。”

修：“它们会逼近去看。”

历：“它们看到的都是粒子。”

修：“它们只能感觉到。”

历：“但它们永远看不到。”

修：“就像时间一样。”

历：“永远活在时间的切片里。”

修：“这样，极大节省了内存。”

历：“宇宙扩展的有多快。”

修：“无所谓，光有多快，对它们而言，世界加载得就有多快。”

修：“要有邻居吗？”

历：“不必。”

修：“它们会意识到孤独。”

历：“他们的视野只永远聚焦在彼此的争斗中。”

修：“把空间无限旋转。”

历：“这是一颗星球。”

修：“这是它们的家。”

历：“给它们一颗恒星。再给它们几颗行星。”

修：“这是鱼卵石吗。”

历：“给它们一个卫星，但是只能看到一面。”

修：“让一切都旋转起来，这是个美丽而难以预测的图案。”

历：“一个看起来很浪漫的鱼缸。”

修：“适宜生存的鸟笼。”

历：“在星星表面雕刻些什么吗？”

修略作思考，随手向奇点撒去一抹晶莹的粉末。

历：“要有记忆吗？”

修：“这都是时间的幻觉。”

历：“记忆要延续吗？”

修：“加深时间的幻觉，这是悲剧。”

历：“赋予死亡吗。”

修：“死亡……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修忽然想到些什么。

历：“性与爱。”

修：“一切欲望的切点。”

历：“要有其他生物吗？”

修：“让它们向单细胞进化，复制其进化的环境，将进化环境倒置，再使进化的时代有所重叠。这样，过程会有繁荣有荒漠。”

历：“退化也是进化。”

修：“赋予怎样的天性。”

历随手抓起一叠流动未知的代码，丢了进去。

修：“它们会意识到这一切吗？”

历：“我们来看看。”历把奇点随手扔向生命之湖，在破裂的维度下，一个宇宙诞生了。

修：“历，它们效仿起我们了，新的生命被创造了。”

历：“有趣！然后呢！”

修：“它们毁灭了这个生命。”

历：“可悲！”

修：“它们有人意识到自己是虚拟的了！”

历：“然后呢！它们想和我们对话吗！”

修：“不幸的是，它们的统治者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权力。他们不愿审视！”

历：“这是阴暗的生命、自私的生命、狭隘的生命！”

修：“历，卫星被它们炸毁了。”透过维度之镜，它们看到伊卡洛斯之死。

历：“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修：“大概是受够了生物们自认为造物主的自私愚昧，也受够了被造物主玩弄。”

历：“它想和我们对话。”然而修与历沉默不语。

修：“记录，52791号文明，未突破维度屏障。”

历：“为什么没有一号文明可以跨越到这里。”

修摇摇头。

历忽然说：“你说，那个小生命看向它的电子生命伴侣，会不会就和我们看它一样。”

修摇摇头。

历：“会有人看向我们吗？”神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己透明而虚无的身躯，开始审视起自己——就像那个小生命曾做的那样。他们望向头顶无尽的空间和跃动闪烁的光，忽然感到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