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 | 成为“萝卜大叔”后，他的十年“讨薪”迎来破局

此前，一段“绿皮火车上的邻座大叔一天只吃一根萝卜”的视频在网络爆火，来自湖北的胡定海自诩平凡，却在他六十岁这年成了网红“萝卜大叔”。博主“雾都的娃”（后称小宁）因偶然跟拍一系列“萝卜大叔”的视频，和一面之缘的胡定海成了朋友。同时，借由流量的东风，一段跨越十年的“讨薪”过往，被呈现在网友面前。

朴素的正义观让博主小宁和网友们放不下“萝卜大叔”。一边，小宁尽力跟拍胡定海的经历，将后续发布在抖音上，并帮胡定海注册了自己的账号；一边，无数的网友为其视频提供热度，热心提供建议，捐赠食物和衣服，免费提供住所。居高不下的热度吸引来了两位专业的律师，他们承诺无偿提供帮助，公益代理“萝卜大叔”的案子。最终，相关部门也开始介入此事，组织双方进行协商。

“讨薪”十年尚无苦果的胡定海，在六十岁的这个春天，有望迎来一个漫漫长路的结果。实际上，胡定海并不认可网络上“讨薪”的说法，“讨账”或许更准确。公益代理该案的宋波律师也说，他面临的并不是欠薪问题，而是工程款拖欠纠纷。同时，律师也向他科普了法律知识，他被告知这么多年找的“欠账老板”，在法律事实上可能不认，也就是说，他要钱要错了人。

在胡定海带着宋波律师一起到当年的施工现场踏勘后，他们取得了关键性的证据。返程时，他们开车路过丁青县境内色扎乡，几座雪山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宋波很高兴，拉着胡定海在雪山下照了几张相。他说，希望在雪山的见证下，期待大叔的时来运转。

漫漫“讨薪”路

在那辆从南宁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遇到博主小宁之前，这条“讨薪路”胡定海已经走了十年。

将时间倒回到十年前，彼时的他尚且衣暖食饱，生活在西藏拉萨，以在工地上做小零工谋生。

2014年，他和朋友在西藏昌都市丁青县一起承包了一个小区的建筑工程，成为一个小包工头，项目合同由湖南朋友和甲方建筑公司签订。整个工程没有按照原计划施工完，建筑公司就因无法承担工程款而中途退场，房子最终只施工了五栋楼。

截至2016年房子竣工，建筑公司只给他结算了进度款，最终的结算款，没有人支付给胡定海。为了结算手底下两个班组工人的工资，他欠了亲戚朋友很多钱，直至现在，他还在一边打工一边还钱中。2016年，因工程欠款被起诉，他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生活上的出行支付都受到限制。

为了讨回工程欠款，他开始频繁在湖北、北京、西藏之间来回奔波，时不时联系甲方股东讨要欠款。

家人只知道他在外欠了钱，并不清楚他这十年在外面具体是怎么度过的。他今年60岁，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在家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不愿意打破这份平静，“报喜不报忧”成了他潜意识里应该做到的责任。“不好的事，只要是能抗住，绝对不说。”有时候他压根不知会家里一声，静悄悄地就出了门，走上去打工或者讨账的生活。

在西藏打工的人，都吃过环境恶劣的高海拔地区带来的苦头。高原反应、路上遇到车祸、在无人区找不到吃的，这些情况胡定海已经司空见惯。

令胡定海想起来还感到心惊肉跳的，是一次下雪天，他和一个姓黄的战友拼车，去当时施工的事发地。天刚到傍晚，视线已经变差。晚上的气温降到零下，山上的公路表面结了冰。胡定海坐的车突然开始在路上打转，接连转了三圈才停下来。等车子停下来，司机想发动车子，他制止了司机，想要下车看一眼。下车一看，所有人都感到后怕：车的右边两个轮子还在公路上，左边两个轮子已经悬在公路旁40公分宽的流水沟上方。如果车子启动，两个车轮无疑会掉进边沟里，而边沟再往外一公分，就是悬崖。如果车甩到悬崖下，一车人都将尸首无存。来不及害怕，胡定海和车上六个人一起，下车抱起路旁的石头，将边沟填平后才成功脱险，将车开回大路上。

十年里，像这样的苦头他吃了不少。因为没钱，他一边打零工维持生活，一边往返几地，向甲方公司的历史股东讨要欠款。

他的行李很少，一个用空了的罐头瓶子当作水杯，几件御寒的衣服，萝卜、苹果、方便面等一些饱腹的食物，就是他带在身上的全部家当。胡定海说，上次他家人笑他，从广西到北京到西藏，穿的衣服一模一样，一年四季都穿同一条牛仔裤。

山穷水尽的时候，他的包里只剩三、四百块，他只能给自己留出每天二十块吃饭的钱。没钱住宿，他问熟识的宾馆老板，能否睡在楼梯间。老板心软答应，他就把东西往地上一铺，蜷缩在地板上睡了几晚。

博主小宁在北京来看望胡定海时，看到的就是他睡在地上的这一幅景象，旁边的红色水桶里装着果腹的萝卜和苹果。小宁帮胡定海定了两晚宾馆，胡定海推脱不下，只能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张纸说打个欠条，过两天就还给他。

胡定海铺在宾馆楼梯间的床

为了省钱，能不住旅馆，他尽量不住旅馆。他最普遍的情况，是在车里解决住宿。他不好意思让朋友给他开宾馆，就和朋友说，你丢床被子给我，我在车里睡就行了。

也会有突发情况。有一次半夜，车抛锚了，司机下去找附近的居民求助，留他和三、四个人在车上。车停在路边，到了半夜开始下雪，他带的衣服不多，车里也没有准备保暖的被子。积雪逐渐覆盖，没过了车顶，胡定海想下车看下情况，但此时车门已经打不开了。他们只好等太阳升起，等雪融化。那是胡定海最恐惧的一夜。零下十度，他在清醒状态下忍受着饥寒，一晚没睡。

令胡定海感到些许欣慰的是，这么多年在西藏生活，他的身体早已适应了高寒环境和高原反应。和同龄人相比，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错，没有落下什么基础病。但在心里，讨账这事还是像一块石头一样压着他，让他常常喘不过气。

成为“萝卜大叔”

在小宁遇见邻座的胡定海吃萝卜之前，他已经拍到一段胡定海帮素不相识的老奶奶抬着巨大的行李下车的视频。

和博主小宁的遇见，胡定海刚开始没有多想。奔波在外面，他常常能在车上遇见热情友好的人，塞给他食物，和他分享吃的，这是为数不多让他感到轻松温暖的事。车上人多，一开始小宁问他能不能拍他吃萝卜，他不介意地说，“那没什么，吃萝卜对我们这边人是个很正常的事。”他只当是年轻人拍着玩，不知道被发到了网上。

等小宁发了第二个视频后，有人在车上认出他们，在旁边谈论说，他们肯定是做抖音的。在讨账期间，他也想过，有没有可能找到一家媒体，或者找一个朋友帮忙，将事情公布到网上。他和小宁交换了号码，但没有主动拨打过。他以为和小宁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直到小宁主动找他见面，帮助他，接连拍了几条抖音发在网上更新“萝卜大叔”的后续，他才知道，网络上已经有很多人关心他，他也已经成了网红“萝卜大叔”。

3月16日，视频在网上走红六天后，有媒体记者和相关部门的领导联系到他，向他了解情况。面对网友的关心和善意，他非常感激，却不知如何回应。对于网络和流量，他几乎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胡定海遇见的第三天，小宁就帮他注册了抖音号，但他不会用，也不敢乱发，只能靠小宁帮他录制视频、剪辑发布，回应网友的关心。

小宁和胡定海的女儿差不多大，从这个角度，他把小宁当作亲人看。但更多的是感激的心情，有时候他也跟小宁开玩笑说，“你是我的菩萨。”

社交媒体的热度给胡定海的事情带来了转机，也带来了他的惶恐。“我特别怕说错话。”每一次在网络上向网友更新事件的进度，他需要先写好词，让小宁和律师帮忙看看有没有问题，才敢面对镜头念下去。头脑清醒的时候写得会快一点，“不写好的话，我没办法说，万一说错了话就不太好。”注册抖音到现在为止，他从内心深处感激网友和媒体的关心，但他没有回复过他们的评论和私信，既不知道怎么操作也不敢回。他心里觉得有些惭愧，对不住他们这么多的善意。

面对网友和媒体的许多关切询问，他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说清。记者打电话过来询问，他的心理压力特别大，后来他就不敢再接陌生电话。但他只坚持一件事，这几栋房子是他真实修建的，他是实际施工人。其余的，关于他如今的窘迫境地，以及还没处理的许多问题，他不知道哪些该说，又该如何说清。

他感到很矛盾，他感觉网络上的舆论和流量离他的现实生活很遥远，却又偏偏和他息息相关，无形中带给他压力。小宁为他注册抖音号时，他起先拒绝了，“我不会玩这些东西。”但小宁说，网友需要确认“萝卜大叔”的真实存在，不然说他在编剧本。胡定海慌了，说那可以。他知道小宁在帮他，他不想把小宁置于不好的境地。

后来他又发了几条后续视频，带来了更多关注。他觉得自己是最平凡的那种人，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那种，却突然承受这么多关注，他感到特别不适应。成为“萝卜大叔”后，除了必要的出行，他几乎都躲在家里。每次出门他都要戴口罩，坐地铁或坐公交时，他要贴着门和窗，怕有人认出来和他打招呼。“也许我自己太敏感了，其实没有那么多人认识你，但万一被别人认出来和我打招呼，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应。”

小宁和胡定海一起去西藏，小宁说再陪他一程

但关于讨回欠款这件事，他感到越来越有信心。

3月17日，距离“萝卜大叔”第一条视频发布后七天，千万粉丝普法博主李叔凡律师在抖音上发视频，声称愿意为“萝卜大叔”提供帮助，并通过私信联系到了小宁和胡定海，隔天从河北坐火车赶到了北京，和胡定海会面，了解细节，查看资料和证据。

在李叔凡律师联系上胡定海的两天后，专业工程律师宋波也发视频喊话，教“萝卜大叔”怎么要钱，并承诺愿意免费为他代理这个案件。

他很犟，并且就在这件事上犟上了。家里人先前觉得他是个“大傻”。但胡定海觉得，我做了，无论他们怎么赖账，事实总是改变不了的。“总有说理的地方吧。”他朴素的价值观让他觉得，中国这么大，总有能说清楚道理的地方。

3月20日，胡定海成为“萝卜大叔”的第十天，丁青县政府相关部门联系上了他，想要召集相关单位和人员进行了解和协调，他要和小宁一起去一趟西藏。这一次，他怀着隐隐的期待，希望尽快将这些事平息。

破局的春天

“萝卜大叔”在网络上走红第十天，宋波刷到了“萝卜大叔”的视频，当时他正在四川绵阳开庭。作为专门代理建设工程案件的律师，刷到胡定海的讲述视频后，他心里基本对案子已经有了数。看到网上各路人都在评价，但没找到点，并不专业，他怕胡定海被误导。于是开完庭后，他直接在法院门口，边走边说，录了一个视频，解读在这件事情里，“萝卜大叔”应该怎么索要工程款，同时公开向“萝卜大叔”喊话，愿意用自己的专业和经验，免费为他代理这个案件。

互联网将宋波的视频带到了胡定海面前，3月21日，他们通过抖音私信，互相加了联系方式。通过半个小时的电话联系，宋波初步了解了案情，随后和团队简短地研讨了方案，成立了一个维权小队。巧合的是，在看胡定海提供的证据资料时，宋波发现，胡定海唯一收藏的一篇专业法律文章，就是宋波在2022年发布在今日头条上的。

3月25日，距离“萝卜大叔”的事情的发酵已经过去了两周，宋波和助理起身飞往拉萨和胡定海见面。隔天，胡定海赶到机场接宋波，看到宋波他们有了高原反应，执意要帮他们提行李。

一位网友给到达西藏的胡定海和小宁提供了车辆接送，在车上，胡定海紧紧拉着宋波的手。他们住进了另一位网友免费提供的民宿里，夜里，小宁还给胡定海穿上了其他网友送来的厚衣服。

网友给胡定海送来的厚衣服

到达拉萨后，宋波连夜和律师团队沟通，整理证据资料。经过研究后，他们决定连夜开车，前往800公里外的丁青县，向相关部门调取核心证据竣工图纸，并请求当地住建局依法对项目的相关主体关系进行调查。

宋波律师连夜和胡定海沟通案件

3月27日10时20分，经过13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他们成功抵达丁青县，在昌都丁青县政府和相关部门的帮助下，组织了胡定海和债务人的一次沟通协调会，并确认了关键的案件事实，胡定海的工程款拖欠问题有了实质性推动。

3月29日，宋波和胡定海去了当年的施工现场踏勘。当年的麦地如今已经高楼林立，成为一片小区。宋波坚信稻盛和夫的一句话：“现场有神明。”他把去现场看得非常重要。3月30日，宋波律师带着胡定海去丁青县住建局咨询，继续在官方的组织下开展了协商座谈会，但双方最终未能统一意见。

在宋波看来，胡定海的案件并不复杂，案子定性清楚，维权对象也清楚。胡定海作为这个工程的实际施工人，保存了几大箱工程资料，证据也很充分。

实际上，胡定海并不认可“讨薪”的说法。“讨薪是你们年轻人的说法，我叫讨账会更准确一点。”宋波也说，他面临的并不是欠薪问题，而是工程款拖欠纠纷。而胡定海这十年里一直找的甲方建筑公司的历史股东是否承担责任，现在无法下定论。

胡定海也被宋波普及了相关法律知识，知道了这么多年的讨账对象已经不被法律承认，找他要不到钱。

根据公开网站爱企查上的信息，“萝卜大叔”提到的甲方建筑公司名为西藏恒宇投资有限公司，目前的法定代表人是熊某，其还有一家在丁青县的分公司。2021年，该公司的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从袁某变更为熊某，与此同时，袁某退出了股东行列。

记者拨打了西藏恒宇投资有限公司留在爱企查上的四个电话，只拨通了一家自称财务公司的电话，其余的均未拨通或称不认识该公司。财务公司回应他们并不清楚该公司的具体情况，只是为其报税，平时微信联系，没有电话。

工程领域常常维权艰难，在宋波和胡定海的抖音视频评论区，不乏有和胡定海一样被拖欠工程款的小包工头，诉说自己的经历，时间常常动辄十几年。宋波说，主要是由于当工程量和工程造价无法确定时，会涉及工程造价司法鉴定。但它收费很高，需要按工程总造价款的对应比例收取，动辄可能上百万，而普通工人可能连诉讼费都出不起，导致许多像胡定海这样的人，经济条件不好，没办法通过专业的途径去维权，就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去慢慢熬，导致这条路走得特别艰辛。

宋波说，现在胡定海和开发商的争议点在于，胡定海已完成的工程量应以什么方式来计价，以及计算出来总的工程款为多少，这是宋波正在努力为胡定海争取的。

目前胡定海的案件主要由宋波律师在前线办理，遇到重大决策，李叔华律师则在幕后一起研讨，共同推动事件进展。

到施工现场拿到证据后，胡定海和宋波律师在雪山前（受访者提供）

胡定海表示，对方的调解意愿不大，要求下架视频、发表声明之后再谈，这点他不能接受，“怎么跟这么多网友交代？这不就相当于说你是在骗人演戏吗？”比起要钱，胡定海更在乎名声。

谈不下去，宋波说，案件后续很大可能需要进行诉讼。若无法通过协商和调解解决，宋波决定最迟就在这周提起诉讼。

对胡定海来说，他已经全权将案子交给了宋波律师，无论是协商还是诉讼，最终结果如何，只要宋波律师觉得案子到这可以结束了，他什么都接受。

在胡定海眼里，讨账十年，讨的更多的，是一份公正。过去他曾吵过架也理过论，但对方就是公开不承认，向胡定海泼脏水，说他是个老流氓、老无赖。

如今他心里已经释然，只要他说的话有人相信，他就感到自己已经被认可了，最终钱多钱少，他一点都不关注。“我不是胡搅蛮缠，我不是讹诈你，我不是无赖，有这么多人信我，我心里就已经很满足了。”

能为自己争取到利益，当然求之不得，但就算争取不到或者钱比较少，剩下的这部分欠款，他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慢慢还掉。

现在胡定海已经回到了老家湖北，生活比较自由，慢慢从被关注的惶恐中走了出来。他十七岁时曾在部队当过四年兵，现在有个战友在贵州六盘水开了家小公司。他想到贵州去找他战友打工，干一段时间，通过自己的努力还完剩下的钱，明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