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性玩具，与人类无关？

一个月前，我们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国内一个名为“四趣”的性玩具品牌。媒体平台收到情趣用品的来信这事并不稀奇，但这次的玩具有点特别，有的能吐液，有的能产卵，请看：

惊蛰

能产卵的血月

如今流行的情趣玩具喜欢在口红、茶具、水果等日常物件的形状上做改造（像 Jellycat 一样），为的是当摆件也不尴尬，在造型、配色、功能上都尽量做到柔软亲切好入门。而四趣做的性玩具则像是它们的反面，它更接近奇幻小说的内页插画：宏大的、磅礴的、史诗的、神话的、高存在感的、登场会有海浪或火焰的巨型怪兽，造型华丽得令人望而生畏。

同奇幻小说一般，四趣的性玩具也确实拥有一套世界观，每个玩具都有自己的奇幻角色设定。比如以马为原型的，它的角色设定是一匹经过机械改造的战马，四趣的玩具研发师是这么描述它的：

“它是战争与执念的造物，加诸于它的无尽痛苦只是为了让它成为一把绝好的枪，一个物件、一个棋子。残忍催生的强大能量必然迎来觉醒和反噬，烈火能带来毁灭，亦可带来重生。”

四趣的兽设汇总，每款产品都有一个角色

我从四趣那儿得知这种玩具有一个分类，叫“幻想系性玩具”（fantasy sex toys）。顾名思义，就是不局限于传统设计、在设计上加入幻想元素的性玩具。

这个幻想元素可以是奇幻生物、神话形象，可以从亚文化中汲取灵感，也可以走搞笑路线（比如做成斧头、路标、酒瓶），总之不受限于传统人类器官形象来设计的都算是“幻想型性玩具”。四趣主要做的是原创幻想生物方向，是国内第一家原创幻想系玩具品牌，由一群女孩子创立，她们的野心是想把性玩具做成“有灵魂、有美感”的艺术品。

美国的 Bad Dragon 是最著名的幻想系玩具品牌之一

美国的 Xeno Cat Artifacts

美国的 Dilgo

路障 butt toy，来自英国的 Phreak

四趣，触手深魇和虎鲸赤泓

仔细想，这不是我和幻想系性玩具的第一次接触。这玩意我在成人用品展上见过，一个好像从巨兽的触手上切下一截的飞机杯。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一种猎奇向的产物，有的人就是喜欢奇怪的东西。我没有想过这类性玩具在猎奇之外，会承载着更丰富的内涵。比如它可以体现一种不拘束于传统性关系的理念，能成为探索身体的媒介，也能成为女性和酷儿们在菲勒斯中心外重新钩织自己情欲的友伴 —— 这些都是我从四趣的设计师大饼那儿得知的。

大饼设计的闪袭

大饼今年 25 岁，是一名非二元性别者，一位《怪物猎人》粉丝与怪兽爱好者，一位幻想系性玩具设计师，一个倾向于用中立的“ta”来自我指代的人。说到“人”，大饼对自我的认同却更倾向于人类范畴之外，比如 ta 会认为自己是个宝可梦。

大饼的第一款作品：

大三那年，大饼看到四趣的征稿大赛，于是把自己的手稿投了过去。在此之前 ta 从没接触过幻想系玩具。如今大饼在四趣已从事了 4 年的设计工作，设计过多款热门产品。我曾经以为幻想系性玩具只是某种比较小众的猎奇，但大饼设计的玩具承载着 ta 的亲身经历、对生命的理解，对性与性别的理解，比如具有产卵功能的血月与 ta 曾遭遇过的作为女性被损害的历史有关。

换句话说，设计玩具的过程，也像是在用创作性玩具来记录自己的生命体验。

大饼设计的血月

我很好奇，性对于这位设计师意味着什么？ta 是如何在性玩具设计里表达自己的理念，如何在创造玩具中书写自己的故事？还有，幻想系的玩具本身又是如何突破传统玩具设计的局限性的？

正好大饼也在上海，于是，三月下旬的一天，我前往 ta 家聊了聊。在聊天中我意外地发现，这位性玩具设计师其实是位无性恋者，对“性”这事并没多少兴趣。ta 说自己在做的工作一切都和性有关，但也和性无关。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内容：

Hello 大饼，请先介绍下你自己吧！

大家好，我叫大饼，因为喜欢玩的《最终幻想14》里有一类人被称为大饼，我很喜欢这个游戏所以就叫自己大饼了。

我是一个非二元无性恋者，比较接近无浪漫吸引的状态。我的自我身份认同也不太局限于人类范畴，会自称是个“建模型宝可梦”。现在我在四趣做设计有四年了。

四趣所做的“幻想系性玩具”有哪些和常规性玩具不一样的地方？

“幻想系性玩具”是一种不拘束于既有性关系、性欲望表达的一种玩具，它没有唯一固定的解释路径 —— 这大概是“幻想” 一词本身所具有的无限魔力。

这种玩具最早发源于欧美酷儿社群在上世纪 90 年代末创造的 fancy toys，是一个很带有酷儿文化印记的东西，它们有的寄托了制作者对自然独到见解的原创幻想生物，有的会从各种亚文化中汲取灵感，有的化用各种神话传说中的形象，有的则是对各个时代、各类作品中千姿百态的角色的憧憬。每家做的内容都不太一样，很自由，谁都可以在这里进行创作。

围绕这些概念或角色而设计的硅胶性玩具，往往会被称为 kinky sex toy，也常常被称为 body safe silicone toy（铂金硅胶性玩具）。因为它的主要材料就是铂金硅胶，这是目前最稳定也是最安全的一种硅胶。

人类的文化空间足够大，能够容得下多种多样的表达，幻想生物恰巧正是其中一个，它代表了在既有情欲模式之外的一个空间，它可以有很多创造 —— 龙、触手、机械、植物......大家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解读，探究只属于自己的“性的道路”，编织出一场独一无二的梦。如果说四趣更不同一点的，是我们在每一个创作里均有表达，说着我们想说的话。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类玩具，你会选择？

“正视”。正视自己的体验，正视多元化的身体，以及正视各种多元的认同和感知。

大饼设计的第一款产品阿努比斯的兽设图

你会从哪些方面获得设计灵感呢？

主要是我自己喜欢的游戏和喜欢的生物。我很喜欢植物和水生动物，最新设计的“彗星兰”的角色设定有点像水生生物，它的模样是一朵花，有一个体外摩擦款和一个穿戴款，两个是一对，灵感来自“协同演化”。

彗星兰· 鸢尾，可穿戴款

彗星兰· 棘花，体外施法款

“协同演化”是生物学上的经典演化案例，指两种不同的生物会为了彼此的一些利益而进化出一套相适应的特征，比如彗星兰和长喙天蛾。彗星兰有很长的花距，花蜜在最里面，只有长喙天蛾有足够长的嘴伸进去。这种协同演化的例子很多，包括人和自己的伴侣也是，大家会彼此适应。

大慧星兰与天蛾｜图源：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官网

设计彗星兰的时候，我已经和原生家庭彻底割席，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安全屋，曾经没有形状的感情慢慢变得可以被描述了。因为背叛家庭的父亲挑拨离间，我从十岁开始和妈妈分离，曾经最亲近的妈妈变得很陌生。又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办法正常接受教育，所以承担起照养我的责任，其实是一起长大但略长于我的伴侣，可以说是她把我养大的。

我看到过很多女孩说过：“如果我是被我自己生下来的，如果我的妈妈是被我生下来的，我们的人生是不是就会重新属于我们自己？”—— 大家会想到“自己生自己”才是一个夺回自己主体权的办法。彗星兰就是诞生于这种想法：如果我和我的伴侣、我和我的妈妈是彼此生下来的，那么我们的人生是不是不会这个样子呢？

彗星兰手稿

原本的设定是有个可以嵌在肚子上的穿戴款，里面能伸出花具，这个花具像是连接彗星兰和长喙天蛾的脐带，象征着二者的连结。不过由于工艺原因这个暂时没法实现。

除了生物学以外，你还有从哪些方面获得启发？

还有一些社会学理论。会出液的萨薇尼就是基于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操演论（gender performativity）。

萨薇尼

萨薇尼是一个导管款玩具，你可以通过针筒把润滑液打进这个玩具，然后它会射出来。

萨薇尼的设定是一只长在圣河沿岸的生灵，它通过自己的方式生存繁衍，比如说和人类欢好，将卵寄生在人的身体里面。它的身体没有性别，只是会随着各地的歌谣神话，模仿所见的女子，改变身体形态。人类看见萨薇尼的乳房，被 ta 的神秘和美丽所惊叹，将 ta 称颂为生育与丰饶的母神， “究竟是萨薇尼成为了女孩儿们，还是女孩们塑造了生灵？”话语的漩涡将所有人卷入召唤故事的轮回，萨薇尼本来的模样却越来越模糊。射液被认为是独属于男性生殖器的功能，但我将花朵的柱头作为萨薇尼的口器。即使是射液这样微乎其微的事，我也想抢过来，重新创造。

萨薇尼

我在萨薇尼里表达的是我的困惑。回顾以往，我察觉到“被要求作为女人的过去”是创伤的。我的单亲父亲跟大多数父亲一样偏执，极端，失心疯似的以“做个好女人”为标准逼迫我。那段记忆很多都变得模糊，我只能记得一些充满暴力和饥饿的碎片。为了逃离原生家庭，我被迫选择接受男人的示好，也因此遇到了同样的虐待。当我以为至少同样作为“女人”，能够得到同为女性的其他人支持而展露心迹时，结果被“遇人不淑是咎由自取”二次伤害。

我记得很清楚，在创作萨薇尼的过程中，我去找了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放心地说出了自己的创伤，但她回复了一句让我非常受伤的话：“其他家教好的女孩为什么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在接触了女性主义理论之后，我不可避免地对女性产生更多的情感期待，我会希望同样作为女人，她们能够理解我，但现实却不是那样的。信任被背叛的伤口太过新鲜，比起模糊的过去，新鲜伤口的感受更加真实。萨薇尼就是在这种困惑中诞生的。

自己要去哪里？“女性互助”真的是如此理想的吗？如果作为“女性”的无数可能性是与男性所坚持的固执对立的话，为什么“女性”不能接受一个不那么符合规范的人（我）？究竟是女权主义需要为个体营造更多可能性的未来，还是作为一个人能够为女权主义做些什么，让女性用肉身作为牺牲的代价去改变结构真的是对的吗？—— 萨薇尼就是这些迷思的化身。

萨薇尼射液

是否有一个特定的主题贯穿在你所有的创作中？

可能就是“生命”吧。有一句话叫“生命自有办法”，我特别喜欢。有时说出这句话还想哭。

生命中有很多种可能，也会有很多种选择，我觉得贯穿在我作品里的就是关于“大家活着”这件事。

作为一个性玩具设计师，“性”之于你而言是怎样的？

我是那种对性不感兴趣的人。它可以被触碰，可以被言说，但是它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它就是只是存在于那里。

我之前会有刻板印象，认为你是成人用品设计师，那么你应该是这一方面的玩家、圈内人，或对性有一定的热情，但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

其实非常颠覆大家认知的一个现状就是：有很多性玩具设计师还有 pornstar 大家都是无性恋。我认识的海外设计师基本上每一个都是无性恋，有性恋设计师好像更稀缺。

我觉得这个社群非常自由的原因也在这儿：所有人都没有拘束的那种感觉，无论你对性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你都可以自由地去创作。

到现在从事性玩具设计四年了，自己设计的性玩具对于你而言又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目前为止，对我来说，性玩具就像是我一段人生体验的缩影。像大家会拍照留念一样，就像一张照片一样存在于那里。

在过去我遇到过很多不好的事，所以有严重的创伤，那时候我认为只有暴力是有用的。后来进入四趣，慢慢进入到安全的社群疗愈环境之后，我发现了非暴力的可能，以及我也想为别人做些什么，不再是被痛苦所拘束住。我通过作品描述自己慢慢从暴力转到非暴力的可能。

彗星兰兽设计图，这个最新角色可以映射大饼从暴力转为非暴力的过程

阅读你们对幻想系玩具的介绍时，我联想到自己使用性玩具的体验，好像就是简单、快速地达到高潮，然后没了。我没有想过我自己有哪些具体的幻想、哪些幻想可以在玩具上展现。

每种玩具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比如体外的吮吸电动玩具追求的是让用户在疲惫的时候能快速获得愉悦，而幻想系玩具就需要长时间去与玩具磨合，需要调动想象，甚至需要自己做饭当厨子。不过我确实会觉得以人类生殖器为中心、甚至有点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的那种玩具有一点点无聊。

我们很好奇设计性玩具的设计流程是怎样的，请介绍一下吧！

我先提出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可能还没有实际的样子，接着我会画一些草稿，四趣的姐姐们觉得可行的话，我们就继续将它实体化。我们会先确定这个玩具的角色形象是什么样的，再基于这个形象可能会用到的元素去设计它。有时候也会反过来。总之不是一个固定的、线性的过程。

快的话一个星期就能做好（比如阿努比斯），但也有血月那样做了两三年的情况。因为血月的产卵器是一个很特殊的工艺。它看上去好像只是一个中空的管，但在工艺上非常难实现，要保证它的壁厚，或者说要保证让它的卵能顺畅地从管道里出来。但是硅胶材质的话会有空气堵在里面，卵可能会粘在一起，没法顺利地排出，有时需要使用到助推器。看上去很简单但其实很复杂。

血月产卵模拟

另外产卵器受工艺影响，它的可创作空间非常小，它不能做弯的，因为很有可能卵卡在里面出不来，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怎样保证工艺的同时又要做出别出心裁的设计。

血月含卵的实物图（玉腐色-夜光款）

吐液的萨薇尼也是。因为管子是具有韧性的，直接放在里面它可能会发生位移，没法直接对准出液孔，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管子固定在一个位置、确保它不会到处乱跑，都很麻烦。

未来你有哪些想尝试的设计方向？

未来想做更多新款式，不只是现在常见的体内纳入或体外摩擦款。我期待可以和国外一些工作室那样做义体，或一些利他的设计。希望这些玩具能成为使用者探索自己身体的工具，为大家提供更多关于自己身体的可选择性。

站尿用具（stand-to-pee）

那么关于你自己的未来呢，你有什么期待？

又活了一天，真牛逼。

在采访最后，我和大饼谈到自己的经历。曾经我和 ta 一样是双向患者，后来转向抑郁。在病情最严重时，我认为自己是很脆弱的人。那时朋友和我说过一句话是：“觉得自己脆弱的人其实是最坚强的人”，我因为那句话受到了很多启发。

大饼告诉我，ta 受启发最大的一句话来自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做过的一个画展，有人在墙上写了一句留言：“亲爱的，外面没有人。”

双向患者会有一直被人监听、监视的感觉，大饼因此受到很深的伤害，总觉得有人讨厌 ta、想要伤害 ta，所以必须要对这些事做出反应 —— 如果没有反击，那么自己就是个脆弱的、没有意义的人。所以大饼以前认为暴力是与世界沟通的唯一有效方式。

对 ta 而言，“亲爱的，外面没有人”这句话像是在说：外面没有人，没有人会伤害到 ta，这是一个安全的环境，而且 ta 可以在这个环境里慢慢地发生转变，找到非暴力的可能，并为别人做点什么。

除了作为设计者通过玩具为玩家带来的一切体验，大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社群互助的参与者，她帮助过被原生家庭驱逐的跨性别朋友，做过为遇到家暴的人提供救助的志愿者。她真实地为别人“做了点什么”，即使她自己已精疲力竭，这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希望大家能通过自己的创造力，找到安全、自由与幸福。

（如果你想获得四趣的最新动态，可以关注它的公众号“Master4Fancy四趣”。）

//作者：烧鸡

//编辑：caicai

//设计：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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