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三合街粮店

但凡从票证时代走过来的济南人，想必都有一段怀揣粮本去附近粮店购粮的难忘记忆。在瓜菜代食不足的年月，粮店是令人倍感亲切之处。至今我还记得当年每逢月末去三合街粮店提前“借粮”时的情景。人们一大早便争相前往粮店排队购粮，粮店内人声鼎沸、人气爆棚，人群前呼后拥，欢快得像过节一样。

卖粮员工作照庙宇中的粮店

当年的三合街粮店是南关最大的粮店，掌管着周围八九条街巷的居民粮食供应。三合街时为进出南关的南北通衢要道之一，北接正觉寺街，南通文化西路，全长五百余米，地势南高北低。文化西路为早年南圩子墙墙基处，过了文化西路就属于“南圩子外”。那时的南圩子外，还是一片田园风光，处处可见庄稼地。

三合街粮店位于三合街中段路东。粮店有个明显标志，临街矗立着一座青瓦飞檐的高大门楼，门洞呈圆拱形状。粮店处在一个丁字路口处，迎门对面是全胜街，济南二中的后门就开在这条街上。粮店北邻一墙之隔是家油盐酱醋店。据说两家原本一家，都是由一座破庙改建而成的。旧庙不知其名，祭祀何方神圣。

后来听人说，这里名为三皇庙。三皇为天皇伏羲、地皇神农、人皇轩辕，其中神农氏是专管保佑人间粮食丰收的。也有人说不是三皇庙而是观音堂。南海观世音救苦救难普度天下众生。三皇庙也好，观音堂也罢，粮店开设于此，是再合适不过了。

早年间南关多庙宇。由三合街粮店往南走不多远，路西十字路口处，还有座旧庙宇，庙名岳王庙，祭祀岳飞岳武穆。庙门对面的街巷称为精忠街，庙墙北邻的街巷名为永胜街。当时庙已不成其庙，早已断了香火。我家就住在永胜街东口路北一座小四合院里。

当年走出胡同口朝北拐，去三合街粮店购粮，也就百步之遥。过了南凤凰街口，就看到那座高大门楼了。不过在我八九岁之前，对于这座家门口的粮店，几乎毫无印象。

卖粮员工作照

那时南凤凰街路东有高庄馒头铺，南卷门巷南口有锅饼铺。三合街小学校门口也有卖各种零食的小地摊。南门大街上的酒馆饭庄，每家都可进去随便吃喝，并不向客人收什么粮票。

物资不够充足的年代，粮本分外金贵，粮店备感可亲可爱。由济南市粮食局核发的粮本上，按人口、职业、年龄划定购粮标准。家家户户凭此粮本，去附近粮店购粮，买回家后起火做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们每次都是斟斤酌两，掂量再三，以免下次无米下锅，断了顿儿，灶下不冒烟。孩子多的人家，胡饼窝窝头之类干粮吃食，往往都要盛在一个竹篮子里，高高吊在屋内房梁上，以防贪嘴的小孩子们偷吃，累及全家都唱空城计。

借粮

街坊们勒紧裤腰带，斟斤酌两过日子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四五年级了。当时我们班主任是教主课算术的纪老师。这位中年女教师教学十分认真负责，但上课喜欢拖堂，殃及同学们屎尿都得紧憋着。记得某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又该她那一上午的算术课了，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赶紧跑厕所，先泄干净了再说。

结果反常的是，第一堂课钟声打过了，纪老师的身影，竟然未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等到第一节课下了，第二节课的钟声也打过了，她还是没来。于是教室里便翻了天，很多同学砸桌子敲板凳，欢呼雀跃：“我们解放了！”老师为什么不来上课了呢？原来，家里断了顿儿——尚未等到“借粮”那天，粮本上的粮食就已全部吃光，饿得爬不起来了。

何谓“借粮”？就是从粮本上提前购粮。当年济南普通居民一个月粮食定量是25市斤，不分男女老少。以此为基准，按劳动强度分为若干等级，逐级提高。记得当时装卸工等工种为每月36斤，小学教师28斤，小学生18斤至20斤，由于长期缺乏油水，这个定量标准实在是难以撑到月底，于是便生出了“借粮”的妙法。才开始是提前一天，后来一天天地往前提，一直提到这个月25日为止，可以预购下个月的粮食。即所谓“寅吃卯粮”是也。

每逢月末25日借粮那天，三合街人潮涌动，热闹得就像过大年一般。一大早粮店尚未开门，天刚蒙蒙亮，门外便见黑压压的人群在排队等候。提前排队挨号者多是些半大小子，受父母之命充当先锋官。粮店大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大人孩子齐上阵。

三合街粮店进大门后有条较长的走廊过道。内院南北东三面有房，院子不算小，院中有棵老槐树。右手边三间北屋甚为高大，想必是当年三皇庙或观音堂的殿房。购粮队伍从走廊过道一直排到旧殿房第一间的窗口外。人们依次把粮本递进去签署盖章交钱。

而后购粮者再提着布袋子进入售粮处殿房。大殿内弥漫着食粮诱人的气息。卖粮售货员身穿粗布白大褂，头戴白布帽子肃立以待。人们逐一走向柜台前买粮，售货员从头顶上方铁丝上取下女会计传过来的粮食批条小夹子，再拿过你的粮本核实一遍，然后“一口清”大声报出你要买的粮食品种和数量。

接着售货员便端起柜台上的镀锌白铁皮大簸箕，从身旁木头柜子里取出米面上磅过秤。此时购粮者紧紧盯着台秤刻度尺，生怕有丝毫差池。而当铁皮大簸箕向购粮者张开的布袋里倒入米面时，售货员也在铁皮簸箕背后“啪啪”拍上两下，务必令其倾倒干净。

前来排队买粮的街坊们欢天喜地满载而归。用自行车驮着米面袋子赶紧回家，孩子他娘还等米下锅烧饭呢。四脚朝天忙活了一天的粮店工作人员则赶紧关门打烊。粮店关门后除了再次核对当天所卖粮食账目之外，每条卖过米面的空袋子都要再重新拍打抖搂一遍。

粮票

当年粮店的正式名称为“居民粮油供应站”。粮食和食油是捆绑在一起的，都是限量供应。平日吃早点，买烧饼果子，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票。要事先从粮店兑换出粮票以备不时之需。因此当年有亲戚朋友来家中做客，自然不用付饭钱，但往往都要自带粮票。

而粮票又分为山东粮票和全国粮票两种。全国粮票全国通用，但含有食油。去外省出差兑换全国粮票需要单位开证明信，粮店从粮本上扣除你相应的食油供应。于是就又诞生了“地方粮票”这一时代词汇，并逐渐形成社会流行语，用来形容某些“土政策”。

粮本

当年粮店除零售粮食、兑换粮票之外，还管着各种票证和副食券的发放。如油票、肉票、糖票、茶叶票，以及布票、棉花票、肥皂票等等。记得当时是每人每月三两油二两肉，都得凭油票肉票购买。因此一旦丢失了粮本，不仅不能去粮店购买粮食，就连各种副食票证也无法领取，简直就如同丢了性命一般。

听说到一个故事。南凤凰街的魏老太太不慎丢失了粮本，犄角旮旯找遍，始终没找到，急得寻死觅活要上吊。万般无奈偷偷跑到半边街找江湖相士“吴吞天”算了一卦。吴告之曰：“卦象吉，不必着急，静候佳音。五六天后就会有人把粮本给你送到家中。”

果不其然，星期天正在家中呆坐，三合街粮店的组长老高亲手把粮本给魏老太送来了。原来，在粮店买粮食只顾忙活忘了拿，粮本从台秤上滑落到柜台之间的夹缝里了。粮店大扫除时才被发现。自由市场

当年人们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粮本，出门在外离不开粮票。那么有没有地方，不用粮本也不用粮票，就能买到粮食和食品呢？答曰：地方也是有的。比如当年南门外有个集贸“自由市场”。

南门自由市场交易计划外农副产品，人群熙熙攘攘，遍地杂粮摊儿和熟食摊儿。所卖粮食及食品皆为议价。所谓“议价”就是放开价格，不要粮票。记得当时地瓜干卖到一块八至两块钱一斤。不少居民前来自由市场购粮，买上些五谷杂粮或者地瓜干驮回家去，以填补全家口粮不足之亏空。缝隙之地见缝插针，各路江湖英雄豪杰也纷纷来此觅食吃。一时间热闹非凡。

南门农贸市场活跃兴旺时，我已是济南一中的一名初中生了。当年从南关永胜街家中出发，到城东运署街上的一中校园去上学，南门市场乃为必经之地。故而对这一方自由天地十分熟悉。

由于那会教师肚中乏食，学生饥肠辘辘，因此体育课就不上了，晚自习取消了，每天下午也提前放学。提前放学正和吾意。于是路过南门市场时，我便逗留不走四处瞧热闹。看打拳的看摔跤的。吃过晚饭后又跑去听说书。

当时南门自由市场西北角上有座名为“延广书场”的说书棚，刘延广在那里说剑侠评书《大宋八义》。我每晚都跑去听蹭书，听完《大八义》又听《小八义》，一直听到午夜散场后方才罢休。记得有一次是个冬夜，书场散场后，看到刘延广在马路对面一家卖夜宵的棚子下，和身披裘皮大衣的夫人坐在那里一起吃热腾腾的“朝天锅”。

自打那天看到刘延广放开肚皮吃朝天锅的诱人情景之后，我也曾暗自立志想做个四处跑码头的说书人，书剑飘零，浪迹天涯，到哪里都可以凭一张嘴吃饭喝酒，何其快哉。

票证时代的结束

大约就在南门书场听刘延广说《小八义》的时候，三合街上响起串街走巷小贩“换大米”的吆喝声。此时经济形势开始好转，副食品逐渐增多，城市居民已经普遍能吃饱饭了。于是便有近郊的农民推着地排车进城，用麻包里装着的大米，或者竹篮子里盛着的鸡蛋，换取居民手中结余的粮票或者不愿吃的粗粮。

这种以票易物的民间交易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因为零打碎敲小打小闹，并没有影响三合街国营粮店的正统地位。风光无限的国营粮店地位一落千丈，是在20世纪80年代全面放开粮食市场之后。此时的三合街粮店门前冷落车马稀，附近居民已经很少去粮店购粮了。

面对生存危机，三合街粮店也更换了金字招牌，由“粮油供应站”改为“粮油食品供应站”，开始由生变熟卖食品了。记得当时走过三合街粮店门前，就看到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粮店工作人员，在粮店门楼前摆上了食品车和大簸箩，叫卖白面大馒头和瓶装花生油。三合街粮店的筋道大馒头和鲁花牌花生油，曾一度遐迩闻名。

我是1992年因老街巷拆迁而搬离南关永胜街的。那时粮票虽然尚未宣布作废，但票证时代实际上已经结束。一晃又是三十多年过去，昔日家住三合街附近的老街坊们，还能记得当年怀揣粮本去粮店购粮的那些往昔岁月吗？（作者：李耀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