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种生命气象：冲淡之美，饮之太和

二十四诗品·冲淡

司空图〔唐代〕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理解冲淡，还是要一字一义。

冲，理解这个字最关键点在理解道德经第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这是以“冲”来描述道，冲虚啊，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永远满不了，似乎能含藏万物似的。它的这种深不可测，容纳万物的状态，似乎隐藏着万事万物的根本。冲和啊，收藏它的锋锐，解除世间的纷扰，收敛它的光耀，混同于尘垢。它看起来幽隐虚无却又实际存在。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在可见的具体事物形成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

能冲，则能淡，淡然，平淡，平常，和光同尘之谓也。冲是内，淡是外显。淡是挑水砍材，冲则“无非是道”，所以挑水砍材无非是道。冲淡就是道在平常日用中的最好表述。

雄浑是圣人、贤君形象的话，那冲淡则是得道隐者的形象。

张良就是那种冲淡的形象，他从雄浑之象的刘邦打天下，立不世之功，论功行封时，按级班爵，汉高祖刘邦令张良自择齐国三万户为食邑，张良辞让，谦请封始与刘邦相遇的留地（今江苏沛县），刘邦同意了，故称张良为留侯。

最后他“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张子房最后也得以善终。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朴实的生活宁静而又安逸，且把万物的精微妙机体味。冲淡之象不可直接修习，没有一个冲淡之象来修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冲淡不可为也。

为道日损，就是素以处默，生活简单，宁静，心如明镜，去观照身心，观照外境，默然应之，心不随境迁。默然，是默化，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没有冲淡之心，不可能不厌不倦。这就是以无为之心，做有为之事。这也是孔子见老子之后的转变吧。

孔子终究没走冲淡一路，他走的是雄浑之路。孔子的温文尔雅，温良恭俭让，正是其雄浑之气象之一端，另一端则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所以，雄浑气象的孔子，展现的是平和，平实。

而孔子的学生颜回，他的气象则是冲淡。安贫乐道，一身静气。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这正好评价颜回，他安于贫，乐何道？他在学习中获得几微、精妙的生命体验，故乐。

张良在未经过黄石公的调教前，是雄强的，子房博浪沙刺秦，何等的雄强啊！比之项羽亦不减其气概。

但是在下邳桥上遇到黄石公后，他的性情得到一次彻底地脱变，从血气方刚之雄强，变得“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冲淡的气象最后成就其功业，也让他最后能从容退出政治，得以游戏江湖。

而同样雄强之象的项羽，没遇到一个像黄石公这样的智者，他的性情没有得到调教，最终含恨乌江。

而雄浑之象的孔子，虽然一生失败多成功少，但是他能浑其心，能高能低。

在郑国时，孔子和弟子们走散了。子贡在询问时，一个郑国人对他说：“东门有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郑子产，可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真像一条丧家狗。”子贡一听，这相貌不正是老师吗，便匆匆赶往东门。找到老师后，子贡便将这段话如实地告诉了老师，孔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说道：“他形容我的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像条丧家狗，对极了！对极了！”

这便是雄浑气象的孔子，后世的刘邦也有孔子的气象，也有这个雄浑的气象。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随时汲取自然的太和之气，思绪像白鹤一样高翔低飞。

庄子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就是一种“独鹤与飞”的精神状态。在相往来中，“饮之太和”也。

我们为什么读经典，“饮之太和”也。

我的“古典读书治学生活”，就是在“饮之太和”。偶尔也能“独鹤与飞”，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至乐。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冲淡的意境就犹如和畅舒适的春风吹拂，若有若无拂动着敞开的葛衣。

如有若无，春风拂衣。冲淡之人的性情不那么强烈，用则可，不用则去。冲淡的张良，得遇雄浑的刘邦，两者相得益彰，打开了大汉雄风。

我们汉人，精神气质里，既有雄浑的入世之心，也有冲淡的出世之意，故而，不激不厉风规自远。汉人的气度就是这样。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

又如竹林中清风拂过，发出如天籁般的轻音，这种美妙的感受让人味之不足，直欲载之而归。如果山林里没有冲淡之象的隐者，那么山林就是野兽群居，其路难行的森林，不会那么让人心生向往。

山水画之所以能寄托中国文人士大夫的理想，就是其冲淡，含道。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

平淡无奇的生活饶富诗意，何须刻意探究深奥的哲理淡远的境界。道在平常日用中，何用远求。

佛法一到中国，那就要变，怎么变？“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我喜欢慧能的无相颂：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

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

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

菩提祇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天堂祇在目前。

心境平和，何必执着于持守戒律；行为正直，又何须刻意修禅？心怀感恩，则孝养父母；秉持道义，则上下相亲。懂得谦让，则尊卑和睦；学会忍耐，则众恶不生。如若能像钻木取火一样持之以恒，那么即使在淤泥之中，也能生长出美丽的红莲。良药往往苦口，而忠言常常逆耳。改过自新，必定能生出智慧；护短遮丑，内心则并非贤良。日常生活中常行善事，积德累功，成就道业并非只靠施舍钱财。菩提智慧只在心中寻找，何须向外寻求玄妙的法门。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其实就在眼前。

不离当下，不离生活，不离修身，有此平和和清静，才能观照，才能物来顺应。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倘有文学描写逼真形似处，刚刚下笔触及，便又转瞬即逝。

禅宗僧璨在信心铭里说道：

莫逐有缘，勿住空忍。

一种平怀，泯然自尽。

止动归止，止更弥动。

惟滞两边，宁知一种。

不追逐其形，也不完全忘其形，在形与虚无之间，有其气，有其神，有其意。所以得意忘言，得月忘指。这种忘，就是一种平怀，就是平淡，指向的是冲淡之境。

愿我们内含冲淡之心境，以雄浑之气势，以应世间。二十四种生命气象，我们慢慢地体贴，以“饮之太和”，滋养身心。

好，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