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 危机“现在进行时”

当地时间3月11日深夜，海地总理亨利（Ariel Henry）在经历导致他无法回国的严重骚乱和政治危机后宣布，一旦“过渡总统委员会”（transitional presidential council）成立，他将辞职。

举国骚乱 国已不国

海地是拉美第一个独立国家，1804年在黑奴大起义的高潮中宣布独立，但这个又小又穷、离美国又近的国家自独立以来就饱受天灾、人祸和美国干预的影响，政治动荡和有组织暴力层出不穷。

1915年，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海地，宣称目的是“确保当地稳定”，并一直呆到1934年，此后他们则通过在当地建立金融霸权和依附型经济，维持其在海地独一无二的影响力。

1957年，在美国扶持下，臭名昭著、绰号“爸爸医生”（Papa Doc）的老杜瓦利埃（François Duvalier）上台，他和1971年继任的儿子、绰号“娃娃医生”（Baby Doc）的小杜瓦利埃（Jean-Claude Duvalier）对外依靠美国，对内依靠高压、政治诈术、秘密警察组织“通顿马库特”（Tonton Macoute）和在当地十分流行的伏都教（Vodun vodṹ）巫术，在这个国家维持了长达29年的残暴、黑暗统治。今天海地的许多积弊，都可追溯到这一时代。

1986年，海地爆发“2.7”革命，小杜瓦利埃在美国保护下逃离，神职人员出身的阿里斯蒂德(Jean-Bertrand Aristide)上台，但这个脆弱的政权在尖锐国内矛盾和美、加等大国干预下摇摇欲坠，最终在2004年被推翻。

2010年1月12日和2021年8月14日，海地发生两次导致惨重损失和重大人员伤亡的大地震，加上2016年10月“马修”飓风风灾，令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雪上加霜。

2016年11月，得到美国等支持的莫伊兹（Jovenel Moïse）在一拖再拖的选举中当选迄今最后一任民选海地总统，由于一系列贪腐和专制丑闻，他的统治摇摇欲坠，在多次有惊无险后，终于在2021年7月7日被身份不明的外国雇佣军刺杀，其生前挑选的接班人亨利先后以“代理总理”和“代理总统”名义掌权。

因为并非选举产生或得到强有力政党的支持，加上被负责调查莫伊兹遇刺事件的法官奥雷利安（Garry Orélien）指为暗杀嫌疑人之一，亨利的权力基础十分脆弱，2024年2月本是其原定“过渡执政”到期的时间，面对内忧外困的他去年10月起不断请求联合国、美国和加拿大等派军警“维稳”，但美、加等相继拒绝，最终只有非洲国家肯尼亚在安理会斡旋下，同意牵头领导一支由多个非洲、南亚加勒比小国（贝宁、孟加拉国、乍得、巴巴多斯、牙买加、巴哈马等）警察组成、人数数千（其中肯尼亚最多为1000，其余国家参与联合国2023年10月2日决议同意成立的“多国安全支持”（MSS）特遣团计划）的维和部队。

2月中下旬，肯尼亚国内司法机构宣布“将阻止派遣肯尼亚警察赴海地执勤”，引发亨利不安。2月29日，亨利匆匆飞往肯尼亚，并于翌日与肯方草签了邀请1000名肯尼亚警察到海地“维稳”的协议。

3月2日，海地3大帮派发起行动，砸开该国最大两座监狱，释放了4700多名囚犯，随即冲击了警察局、杜桑.卢韦杜尔国际机场、海地国家体育场等重要目标，控制了首都太子港绝大部分地区，导致至少12人死亡（其中4名警察），迫使官方宣布72小时宵禁。匆忙赶回国的亨利无法在本国机场落地，又被邻国多米尼加共和国拒绝入境，无奈只得尝试转赴牙买加，出席3月11日开幕、名义上由加勒比共同体（CARICOM）首脑会议组织、实际上由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和加拿大驻联合国大使雷伊（Bob Rae）主导“旨在恢复海地秩序紧急峰会”未果，并最终迫于各方压力宣布“同意辞职”。

国内的一团乱麻

海地问题著名国际专家、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人类学副教授贝克特（Greg Beckett）指出，海地自摆脱杜瓦利埃家族统治后，陷入愈演愈烈的“失败式重建”泥淖中。

联合国方面资料显示，自 2010 年以来向海地提供的近 80 亿美元中，只有 2.3% 直接提供给海地组织和公司，而不是通过援助机构、非政府组织和私营公司，从而阻碍了重建工作，导致历次天灾人祸形成的海地难民长期无家可归，陷入赤贫，社会秩序极为混乱。

而这种结构又给了早有权力寻租传统的“大人物”们继续大肆贪腐的机会。不同统计口径的审计和报告显示，近年来海地各执政政党、政府高管和经济精英普遍存在贪腐现象，仅外援输入的重建资金就多达2-40亿美元，莫伊兹和阿里都被广泛质疑。

莫伊兹原本是海地与美国财团关系密切的“香蕉大亨”，上台前就曾因涉嫌洗钱被司法调查，上台后则因贪腐丑闻、恶行通涨和应对经济社会危机无能遭到广泛抗议，为应对危机，他在2019年宣布推迟立法选举，并试图强化总统权力，这导致他被暗杀，取而代之的阿里继续对每况愈下的国内危机束手无策，2023年1月10日，因长期拖延选举，最后10名选举产生的海地参议员任满离任，反对党也加入施压要求亨利下台行列，他们和帮派相勾结，形成了“黑白两道夹攻”的局面。据联合国称，去年海地有超过 8,400 人成为帮派暴力的直接受害者，主要发生在首都太子港。

帮派在海地的影响力树大根深、源远流长。

联合国方面的数据显示，截止去年底，海地帮派控制首都约60%的地盘，此次事变后扩展至80%以上。各方资料称，海地全国共有大小帮派200个左右，其中23个盘踞在首都地区。

海地黑帮装备精良，规模庞大，拥有从美国走私的枪械和绑票勒赎所获的丰沛资金。2023 年联合国的一份报告指出，运往海地港口的收缴武器包括“.50 口径狙击步枪、.308 步枪，甚至还有弹链供弹机枪”。海地没有军队，警察号称有16000多人，但实际能部署上街巡逻执勤的据说已从9000人锐减至不足5000人，且每天都在减少，完全无力应付，自2004年开始的联合国海地“联海稳定特派团”（MINUSTAH）因收效甚微和2017年爆发维和警察“性侵丑闻”，于2019年草草收场，此事也导致国际社会将赴海地维和、维稳视为畏途。联合国资料显示，仅 2023 年，海地就有约 20 万居民逃离与帮派有关的绑架、抢劫和性暴力行为。帮派暴力导致约 3,000人死亡，1,500 人被绑架勒索赎金。据联合国估计，自今年年初以来，帮派战争已造成至少2,439 人死亡，约 20 万人流离失所。 绑架和强奸事件也有所增加，

此次起事的黑帮主要来自曾相互对立的两大派系，其中之一为Fòs Revolisyonè G9 an Fanmi e Alye，其领导人为此次大出风头的“网红黑帮老大”，绰号“烧烤”（Barbecue）的切里齐尔 (Jimmy Chérizier)，另一个则为“伊佐 (Izo)”，系黑帮团伙、绰号Ti Gabriel的让-皮埃尔(Gabriel Jean-Pierre) 领导的G-Pep和安德烈 (Johnson André)领导的“五秒”(5 Seconds)整合而成。

正如海地黑社会问题专家、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法顿（Robert Fatton）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加勒比研究中心（Centre for Caribbean Studies）研究员纽顿Melanie J. Newton所指出的，武装团伙在海地并不是什么新现象。“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是这个国家历史的一部分”，“海地现代政治史的特点是构成海地社会最顶层的政治精英利用黑帮”，此次主导事件的G9，其背后有莫伊兹的“海地党”（PHTK），而G-Pep则与前总统阿里斯蒂德的“范米拉瓦拉斯党”（La Fanmi Lavalas）关系密切。国际危机组织（ICG）高级顾问德阿尔巴（Mariano de Alba）表示，2023年9月，为联手推翻亨利，并阻挠多国部队重新部署到海地，在“烧烤”倡导下，两大黑帮派系达成名为“共存”（viv ansanm）的黑帮同盟，并在一个月后由“烧烤”出面首次喊出“打倒亨利”的政治口号。

法顿等专家指出，“如今不能简单将黑帮视作黑帮”，因为和“直到最近”他们仍被政党、政客和大商人当枪使不同，此番控制太子港、驱逐总理的行动表明，“他们本身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情况正颠倒过来，如今是黑帮开始向政党和政客发号施令，因为他们更有钱，更有地盘和力量”。G9控制着众多“黑白两道”用于贸易和走私的码头，而“伊佐”则是海地庞大贫民窟的“霸主”。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此次“黑帮行动”的“网红男主角”——“烧烤”切里齐尔。

“烧烤”大约出生于1976或1977年，出生地是太子港西区毗邻拉萨林贫民窟的德尔玛斯，曾是海地精英警察部队“维持秩序部队”（UDMO）的警官，2018年12月因涉嫌主导几次暴力执法被解雇，“黑化”后先成为德尔玛斯“六号基地”（Base Delmas 6, Delmas,）帮派的老大，以好勇斗狠崭露头角。他的信仰曾是个大拼盘，宣称崇拜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马尔科姆.（X Malcolm X）、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卡斯特罗（Malcolm X）、老杜瓦利埃，甚至罗宾汉（Malcolm X），但近年来则经常自命为“革命家”，将G9也改称“革命组织”。2022年7月G9和G-Pep为争夺太阳城控制权爆发血腥械斗，造成50人死亡，占上风的“烧烤”名声大噪，同年9月，他利用海地发生“燃料危机”控制太子港主要天然气输入港Varreux 燃料码头，控制达9个月之久，赚得盆满钵满。

在亨利总理被拒之国门之外，仍苦苦挣扎不愿下台的关键时刻，“烧烤”在WhatsApp发布长达7分钟的公开警告，称“倘若亨利不下台且国际社会继续支持他这样做，将直接导致海地陷入内战，导致海地人民陷入种族灭绝”。观察家普遍认为，正是“烧烤”凭借事实上“海地当前最有权势人物”地位所发出的上述警告，成为压垮亨利的最后一根稻草。

鲁难犹未已

许多加勒比问题观察家对美国、加拿大自相矛盾的政策提出尖锐批评。

加勒比政治问题专家拉罗斯 (Chalmers Larose)指出，一方面美、加对海地政局的长期干预，导致并深化了今日的海地一系列危机，另一方面，它们既试图不重蹈贸然派兵入境的风险和覆辙（美国仅派少数兵力协助本国撤侨，美加分别承诺向可能的海地国际部队提供最多2亿和5900万美元支援），又试图继续垄断海地未来政治命运安排的话语权——许多迹象表明，正是美加施压，促使多米尼加共和国亲美的总统阿比纳德尔（Luis Abinader）在关键时刻拒绝从肯尼亚匆匆赶回的亨利飞机落地，人为延续了海地的无政府状态。更让人无语的是，牙买加举行的“旨在恢复海地秩序紧急峰会”在布林肯和雷伊主导下，竟将本应是“主要当事人代表”的亨利拒之门外（被扔在美国领地波多黎各），以迫使他打同意下台。

危机爆发后肯尼亚政府已第一时间表示，在海地局势明朗化、“过渡总统委员会”成立之前，将不会向海地派遣警察。3月12日，肯尼亚外长辛奥伊(Abraham Korir Sing'Oei)表示，是否派遣警察“取决于实地情况，最关键的实地情况是必须有一个当局可以作为警察部署的基础，并在海地享有宪法权威”。

很显然，不论亨利辞职或肯尼亚派兵，前提都是这个“过渡总统委员会”——按照加勒比共同体轮值主席、圭亚那总统阿里（Irfaan Ali）的解释，这个委员会将由来自海地各政党和商界的七名有投票权的成员以及两名无投票权的观察员组成，拥有海地总统通常拥有的一些权力，例如任命临时总理和内阁，并希望借此成立临时选举委员会（provisional electoral council），以组织海地自2016年以来久违的选举。

然而这个“过渡总统委员会”却难产了：“范米拉瓦拉斯党” 、“海地党”（PHTK）、“致力于发展党”（EDC）等海地国内政治势力先后对应邀加入“过渡总统委员会”表示冷淡、犹豫，或索性拒绝。

许多分析家指出，随着“黑帮的政治化”取代“政治的黑帮化”，如今在海地柜内掌握话语权的是G9和G-Pep等，曾经在幕后操纵、利用他们的政治势力和财阀反倒被它们所挟制，阻止国际部队介入、避免美加等利用选举再度强加一个听命于外国的“合法政府”以损害黑帮既得利益，成为各派黑帮共同的利益所在和公开的政治诉求。拒绝正式这些“政治化的黑帮”，无视其政治化的诉求，且继续抱持“既不想冒险再次投入直接兵力，又希望继续主导该国话语权”的一厢情愿理念，该国将继续以“失败国家”、“无政府状态”的可悲形态，成为消耗国际社会财力和耐心的无底洞。

更根本的问题是，海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本周，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orld Food Programme）警告，海地“正处于毁灭性饥饿危机的边缘”，因为暴力事件已导致太子港超过20 万人流离失所，而海地警方缺乏资源来对付这些团伙。国家救援委员会（IRC）鉴于当前局势，已不得不暂停其在海地的工作。

法顿等专家指出，海地不仅是拉丁美洲最贫穷的国家，也是财富分配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它面临着许多系统性问题，例如高失业率和缺乏机会，这些问题的存在，正是海地黑帮能量的源泉。“许多年轻人和年轻人没有未来，没有工作，没有教育。他们真的没有希望了。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人加入帮派。这是一个结构性、社会和经济问题”。

如果国际社会强加给海地的，五花八门的“秩序”、“选举”、“政府”、“方案”始终无助于解决这些系统性问题，甚至反过来助长这些系统性问题的继续恶化，那么海地的“失败国家形象”将连同其黑帮问题，继续成为这个世界怵目惊心的“现在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