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尝试饮料分级，

近日，上海开始试点在饮料上使用“ABCD分级”标识，用以指导消费者合理选择、健康消费。某奶茶店已经提前在网络上做了一波营销推广， 网络上也有不少媒体报道和营养科普博主在为这个分级标识叫好。 所以 借此机会，我 尝试把 很长时间以来在这一话题上的一些个人思考做个梳理。

欢迎各路朋友批评指正

认识各种不同的FOP

实际上类似上海的标识体系在业内俗称为“FOP”（包装正面标识），是营养信息的一种展示方式，在国际上已经有几十年的发展历程，尽管中国消费者还有“新鲜感”。上海的标识方式很大程度上参考了坡县，主要区别是对奶稍微客气了点。

FOP可以分为两大类，描述型和评价型。 描述型就是以数据为主的，最常见的是GDA（Guideline daily amounts）。我给你展示一些营养数据，但我不告诉你这玩意好不好

评价型就是能直接或间接告诉你这个食品饮料好不好、有多好（或者有多坏）。比如南美的大黑标、新加坡的较健康选择（Healthier Choice）、北欧的钥匙孔、澳新的健康星级评分、英国的红绿灯、法国的营养评分等。

如果对照看就知道，上海的标识体系非常像法国的。但总体上各种花里胡哨的FOP无非是几种元素的结合，数据、颜色、评分、形状、文字，大同小异。

FOP诞生的背景

简单讲，大背景是因为消费者越吃越肥，衍生出很多慢性病。 放下运动量下降不说，吃肥了怪谁呢？从饮食来源分，家庭厨房、餐馆、预包装的加工食品和饮料（简单说就是超市卖的那些），这仨总得有人扛。

消费者不会下“罪己诏”，而政府和企业都不想也不敢得罪消费者。所以家庭厨房首先上岸，搞点倡导性的减盐勺、限油壶之类就随缘了。 消费者可以骂企业没良心，只顾着挣钱；也可以怪政府没管好这些企业。

企业也喊冤，我啥样的产品都有，都是政府批准的，合法合规。好吃的就是高油高盐高糖的，但我也没逼着你们吃啊？你们吃，我才会生产，吃得多我就生产的多，我还缴税多呢，我上哪儿说理去

政府一看，嚯，你俩挺会唠啊，那都怪我咯？政府其实心里很清楚，这事儿不能全赖他（企业），但也没办法，必须出手干预一下

干预谁呢？餐饮企业不好搞，东西过于复杂，且消费者对餐饮业还颇有好感。 而批量化、标准化生产的预包装食品饮料相对容易管理，消费者对“工业化产品”也充满了敌意，于是预包装食品饮料理所当然的吸引了各方的火力。此外发达欧美国家工业化程度高，预包装食品在整个膳食中的比重大，这也是他们从预包装食品开刀的重要原因。

上海这次参与试点的那些茶饮或餐饮也都是连锁标准化模式，其实和预包装食品差不多。

为何要搞FOP？

预包装食品饮料如何干预呢？都是政府批准合法生产的，你既不能强迫消费者买你觉得“健康”的产品，也不能禁止他们买你觉得“不健康”的产品，所以只能引导他们少买“不健康”的产品，比如通过健康教育或科普宣传。

但是健康教育和科普宣传太难了，时间长、起效慢、难评估，给领导写汇报都写不出亮点。所以一些短平快、曝光度高的干预措施应运而生，比如 深圳和上海都试过在货架用一些提示语骑脸输出。

而FOP则是另一个“显眼包”， 给产品正面标上去，立马就能看见，各方都可以有个交代，皆大欢喜。政府说，你看我做事儿了啊，可别说我不作为，再吃胖了可别赖我。企业说，你看我标的多认真，可别说我不配合。消费者也满意了，又好看，有简单，再也不会选择困难啦

哎其实这剧本，外国人已经玩了很多年了...

FOP到底是什么？

食品饮料已经有营养成分表，有主要的营养素数据，也给了NRV这样的相对量，一个有营养知识的人是完全能看懂的。但很多消费者不看营养标签，还有一些 消费者吐槽，“这都啥啊， 我又不是学营养的，我哪看得懂？”

政府和专家微微一笑，这好办啊，来个FOP吧。所以FOP是什么呢？就是“简化+正面”的营养标签，另一种形式的换汤不换药。简化，满足看不懂的人；正面，是让不看营养标签的人多少看两眼。（非要说找不到营养标签的.....你先问问他啥是营养标签吧）

描述型or评价型，谁更好？

前面说了FOP分两类，从目前的国际趋势来看，评价型FOP（比如上海的这个）是更常见的形态。这是很容易解释的。因为推行FOP的重要理由之一就是消费者看不懂“复杂”的营养标签。而描述型（比如GDA）给了一堆数据，看不懂营养标签的消费者照样看不懂。 虽然它更为客观、中立、准确，然并卵。只要做消费者调研，毫无疑问他们会指着评价型FOP——这才是我要的

但评价型FOP并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美好。首先我们要知道，一个食品包含的营养信息是很丰富的。营养标签（比如现在的1+4）只抽出了能量、碳水、蛋白、脂肪、钠，必然丢失一部分的营养信息。F OP是营养标签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而已，所以丢失信息也是必然的。而越简单的FOP丢失的信息越多，就越容易出现谬误。接下来我讲几个典型。

阈值效应

评价型FOP实际上是一种分段计分的方式，比如ABCD就是4段，ABCDE就是5段，新加坡的Healthier和南美的大黑标相当于2段，这就必然产生“阈值效应”，这是各种评价型FOP的通病。

假设食品的评分有一个完美的模型算法，那么理论上他们的得分应该是数轴上的连续线段，从最低分到最高分，每个数字都有对应的产品。但因为有了分段，食品企业一定会努力往高分段去凑，对吧？

比如一杯糖水（只有蔗糖和水），按上海的ABCD，糖含量分4段，＜0.5，0.5-5，5-11.5，＞11.5。那么糖含量5.1克的C级饮料必然消失，因为减0.1就是B级。于是每个分段的下限那儿就聚集一堆蹭上来的产品，一堆0.4/0.5，一堆4.9/5.0，一堆11.4/11.5，这就是阈值效应。

一个糖5.1的饮料，改到5.0，有区别吗？从营养角度没啥区别，但分级差别就大了。这种现象现在就存在，不信你去看看那些标了“低糖”的饮料，糖含量应该都在4点几（阈值是5）。

不同产品比较的谬误

评价型FOP本质上是用有限的几个参数和算法给食品分出高低，而食品成分复杂，不同类别食品的定位和营养属性差异非常大。饮品的规则没法用在饼干蛋糕；饼干蛋糕的规则没法用在调味料，等等。也就是说，拿B级的蛋糕和C级的饮料比，是关公战秦琼。

即使饮品的规则，在细分类别里面照样存在谬误，比如之前新加坡已经出现的“全脂牛奶（C）不如无糖可乐（B）”。 再比如膳食指南推荐每天200-350克水果，至少300毫升奶，对吧？我现在用200克苹果和300毫升全脂牛奶，打成一杯奶昔，你说这是不是很健康？但按照上海的规则，对不起，它是C，和含糖可乐是难兄难弟

而当这样的谬误和前面说的阈值效应相结合的时候，问题就更明显了。还是以上海的评分体系为例，一杯清水是A级，一杯糖水（含糖5克/100毫升）是B级。你往清水里扔几颗蓝莓，它俩都是B了

其他问题

1、评价型FOP计算得分时常使用“克/100毫升”这样的单位，因此评分结果和产品规格并不挂钩。比如一杯C级的糖水（10克/100毫升），一杯B级的糖水（5克/100毫升），B级显然更健康对吗？但我没告诉你，C级的一杯是200毫升，B级的一杯是500毫升，现在你觉得一杯下肚谁相对更健康

如果用营养素的总含量来评分呢？也不行，那样所有食品都可能变成A，只需要改变包装大小就行了。

2、由于评价型FOP是分段计分模式，同一分段内的产品就没有差别了。比如一杯糖水（6克/100毫升），另一杯糖水（10克/100毫升），它们都是C，但实际上糖含量差了近一倍。分段越多，这样的误差越小。反过来，南美的大黑标这种二分法就会有很多这样的误导。

3、由于上面的原因，有的产品可能躺平，而不继续改进配方。本来10克/100毫升的糖水会努力慢慢到9、8、7甚至6。现在它选择躺平，反正费半天劲到6还是个C，那我何必呢？也就是说，评分机制会逼着企业往高级别蹭，这当然是好事。但是跳起来都够不着的，就可能躺平

4、可能还存在一些技术性的bug。比如未来可能成为食品原料的阿洛酮糖，它不仅不提供能量，甚至还有一定程度的控血糖、减重效果。一杯C级的阿洛酮糖饮料和一杯B级的蔗糖饮料，谁相对更健康呢？

说了评价型FOP这么多不足，也要说句公道话，它清晰易用的优点还是很突出的。在一定的应用范围内，它是可以起到很好的参考作用的。上海试点的过程中应该也会去做规则的微调，减少这些bug的影响。现在有些人把FOP捧的太高、吹得太猛，这是不对的，我这就是打个预防针。

推行FOP有什么实际效果吗？

新加坡的饮料分级网上特别多点赞，很多人问“中国什么时候搞”，现在上海搞了。FOP作为一种简单易用的识别工具，肯定是受欢迎的。不过“复杂问题简单化”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使用各类FOP的国家已经有不少研究，包括对市场上产品配方的影响，对消费者消费行为的影响，以及对消费者健康的最终影响。有的研究是实验环境，有的研究是市场真实反应，总的看下来我感觉就是——乱七八糟。

FOP对于产品配方的影响是确定的，毕竟也是政策指挥棒，但具体效果与品类以及当地消费习惯密切相关。比如这几年风生水起的是0糖0卡的饮料，因为甜味剂替代糖非常简单。但放在糕点就不容易了，糖醇多一点就成“喷射月饼”。

从消费者的消费行为来看，短期内消费者很可能会关注FOP并影响其食物选择，但时间一长就会麻木，效果不再明显。有点类似于“吸烟有害健康”，有点儿用，但不多。时间长了，该干嘛干嘛。

FOP对于消费者健康的影响并没有看到可靠的研究结果。现实情况是，南美丑的要死的大黑标并没能阻止他们胖起来的脚步。这其实很正常，FOP是一种非常温 和的干预手段，怎么可能有很好的效果？如果真有效果，你得想想有没有别的原因哦

中国的FOP?

上海已经开始试点FOP了，国家层面也正在研究，只是进程还不清楚。据说也是评价型FOP，毕竟 这是大势所趋。我这里只说几点个人看法，点到为止。

1、评价型FOP的杀伤力相当大，规则制定能直接影响产品的生死，因此利益博弈异常激烈。科学性我看都是其次，公正性更重要。牵头单位的公信力十分关键，整个制定过程的透明度非常重要，最终决策者的头脑要保持高度清醒。

2、无论多牛逼的一群专家做出来的FOP也会有bug，效果也不见得多好，这是底层逻辑决定的。所以一定要管理好领导和领导的领导以及领导的领导的领导的预期。

3、国家层面的FOP可能不得不适当提速。上海先行一步，如果赢得社会赞誉（领导表扬），后面说不定就冒出愣头青快速跟进。照抄还算好的，如果搞的五花八门，一定会造成市场的混乱，对大局不利。

4、解铃还须系铃人，根本还在消费者教育。FOP、UPF、Clean Label，这些时髦概念都是将“如何认识和选择食品”这个复杂的消费者教育问题简单化，可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最终 还是绕不过消费者教育。 如果不做好消费者教育，FOP的那些bug绝对会被商家玩得飞起，最后消费者还傻呵呵的鼓掌叫好呢。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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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参考

解锁美味里的奥秘

钟凯 博士

资深食品科普段子手
果壳网科学顾问
中华预防医学会健康传播分会常委

用专业的态度和敬业精神传播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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