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硬撑和崩溃之间，打工人选择……

关于《许三观卖血记》的诞生，余华讲过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九十年代早期的某一天，余华和妻子走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哭着迎面走来。“我们当时惊呆了，王府井是什么地方？那么热闹的一个场所，突然有一个人旁若无人、泪流满面地走来，这情景给我们的印象非常深刻。”后来，余华和妻子聊起这件事，猜测起那个人如此悲伤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成年人不顾体面，当街崩溃痛哭？聊着聊着，这个形象就成了许三观的灵感来源。

第二个故事是，余华刚开始写《许三观卖血记》时是当成短篇小说来写的，结果“刹不住车后变成了长篇小说。”原本他计划给《收获》写六篇短篇小说，在1995年每期发表一篇，《许三观卖血记》本该在第三期发表。快发稿时，编辑程永新打电话来催，余华回答说写了一万字了，但感觉刚开了个头，可能要写成中篇了。第四期发稿前，程永新又打来电话，问中篇写完了没，余华回答可能要写成长篇了。最终，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发表在了当年的第六期《收获》上。

《许三观卖血记》在国内出版后，很快被翻译成韩语、德语、意大利语、法语、俄语……至今已在三十余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它与《活着》一起入选了中国百位评论家评选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十大作品”，又陆续获得了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文学奖、葡萄牙作家协会文学翻译奖等多项国际文学奖。虽然距离小说诞生已过去了近三十年，但它在如今依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许三观卖血记》的故事非常单纯。

主人公许三观是一名小镇丝厂的送茧工，他用卖血的钱娶了镇上的“油条西施”许玉兰，两人有了三个儿子：一乐、二乐和三乐。此后每次家里遇到困难，许三观都靠卖血度过，每次卖完血就去饭店点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犒劳自己……就这样卖了十一次。到第十二次时，许三观没能把血卖出去，不过那时家里条件已经好了，年过花甲的许三观第一次在不用卖血的情况下吃上了炒猪肝、喝上了黄酒。

表面上看，这个故事似乎已经离我们现在的生活十分遥远；然而，若将贯穿全书的卖血看作一种隐喻，那么这个故事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小说中多次提到，血是“力气”，是“命”，卖血就是卖力气，就是透支生命，以此换取生活物资。仔细想想，这不正是当下人们常说的“打工人”吗？虽然如今已经没人卖血了，但在资本和商业逻辑侵蚀一切、任何东西都能作为商品进行交易的当代社会，这种隐喻意义上的“卖血”仍然、并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继续大行其道。所不同的是，今天的打工人们用来交换的东西更加“多元”，除正常工作时间内的劳动外，还有隐形的加班时间、情绪价值、身体健康，甚至精神健康，而这种生命透支往往隐藏在看似光鲜体面的工作背后，少了鲜红的触目惊心，而变得更加隐蔽。

回到前面讲过的第一个故事，那位在王府井大街上嚎啕大哭的老人被余华写进了小说结尾，变成了因卖血失败而崩溃的许三观。悲哀的是，许三观最后一次卖血不是为生活所迫，而仅仅是因为想吃炒猪肝、喝黄酒。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想要为自己卖血，却被血头告知自己老了，身上的血没人要了。突然间，自己赖以生存的能力、自己的价值被彻底否定了，许三观于是委屈地哭了起来。以往那么多苦难没有让他崩溃，失去价值让他崩溃了。就像是今天的某个普通上班族，“996”没有让他崩溃，35岁被“优化”掉让他崩溃了。

我们都希望自己活得有价值，但很多时候我们的价值并不由自己决定。许三观的价值由血头决定，我们的价值由劳动力市场上的买方决定。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都是许三观。

但《许三观卖血记》并不是一部悲惨的小说；正相反，很多读者评价这部小说是余华的长篇中“最温暖”的一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没有《活着》中那么多的死亡，作者难得温柔地“放过了许三观一家”，并给出了一个温暖的结局：许三观家的条件变好了，尽管他为卖不出去血而悲伤，但他并不需要卖血就吃上了炒猪肝；他的妻子一直陪着他，他的三个儿子都各自安家立业，过上了稳定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余华用他极其擅长的幽默塑造了一个鲜活有趣的许三观，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来自中国劳动人民的生存智慧。最典型的表现当属被众多读者奉为经典的许三观用嘴炒菜片段：

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

“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们都在抢我的菜吃。”

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

这一段讲的是饥荒年代，许三观一家喝了一个月玉米粥，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在许三观生日那天，许玉兰在粥里放了留着过年用的白糖。许三观可怜自己的儿子们饿得连白糖味儿都尝不出来了，就在当晚睡觉前，用口述的方式，给家里每个人做了一道菜，最后给自己做了爆炒猪肝。

这段描述之精彩，使读者看了无不垂涎。同时，它以极巧妙且动人的方式呈现了许三观的人物性格：首先，他是一位疼爱孩子的父亲，就算在最艰难最匮乏的时候，也要想办法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安慰；第二，他不轻易悲观绝望、苦大仇深，看不到未来的时候，就看眼前，先把今天糊弄过去再说；第三，虽然糊弄，却也不怠慢，逮住机会就快乐一下，而且一点点快乐要放大十倍，要让别人和自己一起快乐。

今天人们常说的“糊弄学”“松弛感”，放在许三观身上倒十分恰当了。其实也没有多深奥，就是一种简单务实的生活态度。比如许玉兰第一次听说许三观去卖血了，大惊失色，因为她听别人说，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卖血就是卖祖宗。但许三观不在乎，他看到的是卖血能换来真金白银，能让家里人吃上饭。别人觉得卖血是失去尊严，可许三观靠卖血让家里人在饥荒年代吃上了胜利饭店的阳春面，这才是尊严。

余华曾说，《许三观卖血记》是一部由对话推进的小说，此前写对话对他来说是有难度的，如何把握对话的节奏感、如何使对话和叙述有机结合，是他要攻克的一个难题。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之后，他不再惧怕写对话了。正如前文提到的短篇变长篇的故事，这部小说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让余华体验到了一种贴着人物写作、甚至有时人物“自己开口说话”的心流时刻。小说的语言朴实易懂，却又那么恰如其分，美妙的句子信手拈来：

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过这座城镇的河流一样被人们所熟悉，在这里人们都叫她油条西施。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

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快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在自序中，余华讲到，“是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养育了我的写作，给了我写作时的身体、写作时的手、写作时的心跳。而文学给了我写作时的眼睛，让我在曲折的事件和惊人的现实那里，可以看到更为深入和更为持久的事物。”而使得文学历久弥新的，正是这些美妙的句子中饱含的细节，是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画面，是其包含同情的叙述声音。它们让故事穿越时空，来到了不同年代、不同国家的读者面前，引起同样的感动。

《许三观卖血记》正是这样历久弥新的文学经典，被一代又一代读者阅读、分享。近日，新版《许三观卖血记》上市，封面插画采用了当代著名画家张晓刚的作品。余华曾说，《活着》写的是中国人几十年来是怎么苦熬过来的，《许三观卖血记》写的是中国人是怎么生活过来的。画面上三个布满磨损凹痕、甚至已丢失壶盖或提手的热水瓶，正是一种最直观的普通人生活的象征。尽管破旧，它们依然稳妥地立在桌上，瓶身的颜色犹在，瓶里应该还装着热水，打开盖子，令人安心的热气就会漫出，填充到周围的空气中。

普通人的生活充满了磕磕碰碰，但人们心里总该保有一股热乎气儿，就像饥荒年代用嘴做大餐的许三观，在最艰难的时候仍怀有最热切的生活欲望，日子也就这样磕磕碰碰、热热乎乎地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