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胜男：从书斋到人群

编者的话

在“三八”国际妇女节即将到来之际，我们特别邀请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网络文学作家蒋胜男撰写署名文章，讲述作家从文学到“人学”、从历史思考到参政议政、从书写“大女主”到关注妇女儿童社会权益的历程，敬请关注。

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蒋胜男。

蒋胜男，温州大学网络文创研究院院长，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知名作家、编剧。2020年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2019年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四届民革中央委员会委员，民革浙江省妇女儿童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温州市文联副主席。代表作《芈月传》《燕云台》《天圣令》《历史的模样》等。

我把邮箱挂在微博上，接收所有人的来信，希望我不只是帮助个例，为一个人呼吁，而是建立一种生态，去帮助更多的人。

中国的女性，无论是历史上还是文学里，太少人进行着墨了，甚至生活里，她们明明占据着全人类的另一半，却总是被忽略。社会文明程度提升的一大重要标志是男女平等，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

从文学到历史

说起我的作品，大家耳熟能详的是《芈月传》《燕云台》《天圣令》，但认真追溯起来，我的写作是起步比较早的。很小的时候，母亲给我一块钱，我捏着这一块钱，买上几个包子一瓶水，就可以在图书馆度过丰富多彩的一天。娱乐匮乏的年代，阅读是我发现的洞天福地，扎进去就出不来了。因为热爱阅读，就很自然地喜欢上了写作。最开始尝试诗歌和散文的写作，只不过那时候是习作性质的，属于练笔阶段。真正开始严肃认真地写作是1996年，开始是手写，1997年买了电脑后，我把手写稿输进电脑里。但作品完成后却没有发表的途径，只是在我的家人朋友间传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世纪90年代的温州既没有出版社，也没有杂志社，虽然也听说文学爱好者发表作品需要不断地去投稿和尝试，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所写的作品该往哪里投稿。后来我的一位老师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他建议我在BBS上发表并发给我一个网址。1999年，我把长篇小说《魔刀风云》上传到“清韵书院”的平台上，早期的网络文学作者都曾以“贴文”的形式发表作品，比如今何在、沧月、江南等。自此开启了我的网文创作之路。

我也勉强算是见证着网络文学诞生到蓬勃发展的元老一代了。网络文学发展初期，在网上写作的作者通常为留学生、知识青年和职场精英，他们的作品普遍带有文青气质，文本具有实验性和先锋性，与传统文学的区别并不大。后来，随着网吧的开通和上网费用的降低，尤其是网络村村通的普及，网络文学的写作者与读者发生了变化，大量的小镇青年、家庭妇女、民工和青少年群体进入到网络文学中来。加上VIP付费制度的建立，网络文学从业者开始注重点击率，有意识地迎合读者的阅读喜好，小说尤其注重故事性，讲故事的传统再度复活，包括武侠、仙侠、玄幻、言情、悬疑等类型层出不穷。

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女性在历史中处于被遮蔽和被简化的暗哑情状。文学史中女性的历史也是简化和被遮蔽的，我想通过写作改变这种状况，通过对历史典籍的梳理，去挖掘女性群体在历史和文明史中的贡献与功绩，让女性浮出历史的地表，构建和谐、公正、合理的两性观和历史观。

我们过去的历史小说多写帝王将相的故事，在这些历史故事中，女性是作为工具人出现的，要么是贤妻良母，要么是红颜祸水。事实上，虽然在封建时代，杰出的女性也在用智慧和行为影响着大历史的走向，她们拥有不亚于男性的政治智慧。芈月、萧燕燕、刘娥等女性在执政期间都曾作过改革，是不应该被抹杀的杰出政治家。在这些人物身上，我看到了女性的家国情怀，以及她们不惧艰难追求人生价值的个性风采。无论时代如何变幻，这些珍贵的禀赋，应该被“看到”、记取和学习。

从芈月到萧燕燕再到刘娥，我笔下的每一个“大女主”一次次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而我也想象自己跟随着她们进入这一段历史，与当时的人物同喜同悲，在彷徨中经受一样的迷惘、煎熬和恐惧。只有这样，才能让读者共情，才能真正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教训。

她在历史上是帝王之妻，帝王之母，芈月，一个三十来岁就执政一个大帝国的女人，她人生的第一声啼哭是怎么发出的？她的父亲是谁？她的母亲是谁？谁给了她人生路上的指引？她在走向权力的道路上，受了多少人的影响？她有兄弟姐妹吗？她的爱情是怎么样的？这些，历史记载上大部分是没有的，我在浩瀚的历史资料里去想象和构建她，我看到了她的终点，我要去设计她的起点，她的生命轨迹中可能出现的历史人物。历史是存在的，人物是存在的，但芈月的生命究竟如何精彩，便是我笔下的故事了。

所以去写宋辽夏系列，写北宋真宗皇后刘娥，写辽朝萧太后萧燕燕，写西夏没藏太后胭脂……不只是写女性，更是借女主角的一生去展现那个朝代的历史风云。

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但随着时代的进步，教育的普及，女性社会化程度的提高，我们的文明史和女性观会逐渐摆脱偏狭，迎来开明、开放和健全发展的光明未来。

从关注社会到参政议政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不愿人生早早被限定，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可能安逸却也无聊。在不同的职业转换中，我充分地体悟到生活的广阔与丰茂，在深入社会和人群的过程中，我想除了写作还能为他人、为老百姓、为国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履职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期间，经过深入广泛的调研，我提交了若干议案提案，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从2018年到2023年，做人大代表五年，全国政协委员一年，从一开始的生手到如今成为一个成熟的参政议政人员，回想起来，恍若昨日。我得知自己当选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时，心情是激动的，也是惶恐的，为大家的信任而激动，为自己能否胜任而惶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要写出一份全国人大代表的建议，时间短任务重，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始写建议，写什么，有没有足够的调研时间？种种问题彷佛千钧压顶，难为却不得不为。到后来每年议案频上热搜，得心应手，实属不易。

从最开始的本行业入手，提出《关于保护原创，促进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建议》，到后来一步步挖掘问题，关注民生，关注女性，我兢兢业业走过了近七年的调研路。

我从事网络文学近二十年，在这么多年中，不仅自己的作品遭受过抄袭、盗版、侵权的伤害，也看过许多的同行遭受伤害。所以，为原创维权，成了我的首个建议。在上交这个建议之后，为了更好地推进原创维权，我又走访更多知识产权方面的专家，从而对于知识产权的维权方面，有了更新的思考。我发现很多人在原创方面维权不易，是因为我们国家缺乏知识产权人才，而在那时候许多高校对知识产权专业人才的培养大多存在着“‘偏重法律轻运营，偏重学术轻应用，偏重理论轻实务，偏重一律轻特色’，陷入‘学难致用，供需脱节’的瓶颈”的问题。

于是第二年，我提出了《关于推进知识产权应用型人才培养的建议》，之后即得到业界极大反响，数十名高校教授和法学界前辈联名写来感谢信。2020年2月24日国家知识产权局、教育部联合发布了《国家知识产权试点示范高校建设工作方案（试行）》文件。2020年10月22日，国家知识产权局、教育部正式公布了2020年度国家知识产权试点示范高校名单110所。我大受鼓舞，开始对于如何提好建议，有了更新的思考。从起初为作者维权，到为行业考虑，及至到为行业设计，思考如何使得建议更加言之有物，具体可行，甚至是追根溯源，对于解决问题起到更彻底的作用。

2020年，网络作者与网站出现合同风波，我针对此现象，提出了《促进文艺创作健康有序发展，呼吁著作权制式合同尽快推出的建议》。这份建议得到了几乎全网大半的网络作家的支持转发，对业界产生了极大影响。而我亦是不止一次，为网络文学与原创界发声、献策。同时我亦看到这一现象的根源在于网络作家没有全国性协会，缺乏全国级组织部门帮助维权，我提出尽早成立中国网络作家协会的建议，得到中国作协领导的支持，推进了中国网络作家协会的成立。

此外，2021年，对于编剧署名权混乱、电视内容苍白空洞的情况，我又提出严格落实编剧署名权及名次权的建议。及至今年，我再次向全国两会提交了一份《关于加强编剧署名权保护的提案》，其中意义，自是不必再赘述。新时代要出新作品，原创是建设现代化文化强国的核心力量，以法律的名义，保护原创，尊重编剧，我一直在为此奋斗的路上。

对于自己能够代表大众发声这件事，我一直秉持着诚惶诚恐的心态。所以，对身边的事情，尤其年轻人的事情格外关注。2019年，是我当代表的第二年，而我发现外卖食品数量正日益提升，甚至成为大中城市白领的首选。因为写作的关系，我和年轻的读者交流很多，许多作家朋友与许多读者都对外卖有严重依赖。大家最不放心的问题，就是食品的卫生质量和操作规范、人员资质等，那时候平台的管理不规范，商家注册门槛又低。于是我提出了《关于加强外卖食品安全监督的建议》，该建议被全国人大选为重点建议案进行督办。在第二年年底，外卖平台卖家执证率从原来的百分之六七十上升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投诉前三内容从证件不全、卫生不良等主要矛盾改为食品口感、送货较迟等次要矛盾。对此，我深觉振奋，因为一个代表的建议能够成为全国人大的重点督办建议，是很少见的，可能很多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也激励了我更多去关注社会，关注民生。

在此后，我发现年轻人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社会压力，即“35岁后会失业”，此现象业已成为悬挂在职场从业人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长此以往，迫使从业人员因为害怕被职场淘汰而被动过度内卷，“自愿”996，从而导致大量正在婚育期的年青人因为过度加班而无法有恋爱、婚育时间；因为前途未知而不敢贷款、买房、消费，甚至生儿育女。“35岁职场恐惧”导致的过度内卷，将会使全社会的再生产可能性降低，婚育率严重下降，最终引起更大的社会危机。

基于以上情况，我又深入调研走访了一些群众，最终整理形成了冲上热搜第一、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解除35岁职场恐惧，修订国家公务员报考年龄限制的建议》。伴随着深入思考，2023年，在前几年积淀的基础上，我正式提出《关于加强劳动法对劳动者的休息权保护，对企事业单位八小时工作制的执行情况加强监督管理》的议案，这一系列建议得到了众多的共鸣，形成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我想，我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从书写女性到关注妇女儿童

在芸芸众生里，我最关注的，还是妇女儿童。2020年，因为看到许多人因为未经过婚检生下残障儿，这对许多家庭造成一生痛苦，而这个群体有逐年扩大的情况，于是提出了《推进法定婚检、保障配偶知情权的建议》，以及在会议期间《民法典》讨论阶段，我对“离婚冷静期”条款提出的修改意见，赢得了许多困于不幸婚姻的妇女同胞的热烈回应。

我把自己的邮箱发布在网上，接受全网群众来信。

这一年我接到一些失子妈妈的来信，于是关注到一个群体，就是“紫丝带妈妈”群体。她们都是因为在离婚后，因配偶无视法院判决的抚养权，蓄意抢夺藏匿孩子的妈妈群体。不仅被抢夺孩子的母亲十分痛苦，而且对孩子成长教育造成影响，更对司法的尊严有所损害，因此我提出了《关于完善拒执罪司法解释的建议》。

同时，我看到由于法律的缺失，导致执法的缺位，社会上出现非法代孕的组织、中介机构堂而皇之地打广告，诱导女性出卖子宫、卵子，丈夫出卖妻子子宫等现象。从本质上来看，代孕是富人群体对底层女性的剥削。它反映并加剧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大，有钱人通过金钱实现“后代复制”，而底层女性则沦为生育工具受之驱使。代孕中的法律问题不容忽视：代孕双方由于仅凭借一纸协议来彼此保障，便容易引发后续的纠纷问题。例如代孕妈妈因反复代孕导致的死亡、伤残问题；代孕妈妈在中介“包生儿子”前提下，生出未达到要求的女婴或者病残的婴儿，导致的弃养甚至杀害婴儿等。我提出了《关于明确将代孕行为归于刑事犯罪的建议》，从而引起整个社会对于代孕问题的极大关注，非法代孕的歪风为之收敛。

我想，整个社会对女性权益的保护意识是一直在不断提升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把大家的意愿带上全国两会，带到大众面前，带到促进实施改善的道路上。

前些年我所提出的《关于提高拐卖妇女儿童罪的起点刑期的议案》《关于推进全国多部门联合打拐行动及后续救助系列工程的建议》《关于出台慈善信托税收优惠政策实施细则的建议》《改善产假和陪产假规定的建议》《关于完善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的建议》等，不是结束，而是让我对这方面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和挖掘，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发现了新的问题。这才形成了今年的最新内容——《关于推进农村妇女土地权益保障，促进性别平等与乡村振兴的提案》。

我们往常认为妇女交易拐卖是穷乡僻壤才有的，然而经过调研我们发现一些经济发达的农村，也出现妇女拐卖与非法买卖男婴，经济发展与出生性别比倒挂的情况。

男女权益分配不公，首先就会直接影响农村出生性别比的变化。农村是“重男轻女”的重灾区，而这不能轻率地当成是封建思想的残余，而更多的是妇女因土地权益被侵犯成了“惯例”而产生的农村老百姓利益取向选择。而这往往可能导致“前二十年农村男婴出生多，后二十年男人找媳妇难；高价彩礼买媳妇，农村女人留不住”的情况。

而农村妇女在采取诉讼手段维权时，往往面临着重重困难，首先是自身文化水平有限，导致很多人并不会拿起法律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益，其次是法律在此方面的缺失，让这个群体维权困难，法院多以无权干预集体经济组织内部决议为由拒绝受理。

因此，我今年提出这项提案，就是希望能够引起广大社会的关注，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逐步改善我国农村妇女的土地权益保障状况，使她们在经济社会发展中享有更多平等权益。这不仅有利于提高农村妇女的生活水平，促进家庭和谐，改变农村男多女少、彩礼高价、乡村衰落的情况，而且有助于推动我国妇女解放事业迈向更高层次，为实现性别平等奠定坚实基础。

我建议加强食品卫生安全，我建议消除35岁就业年龄岐视，是为了年轻人工作有安全感，让他们可以安心组建家庭生育孩子；我提倡婚姻自由，提升男性陪产假，是为了消除女性职场生育的后顾之忧；我推进法定婚检，我建议加强对拐卖的打击，建议买卖同罪，打击非法代孕，是为了提升社会安全感，促进社会的繁荣稳定；我提出保障农村妇女基本土地继承权利，是为了促进男女平等，改善农村社会环境，振兴乡村。

我把邮箱挂在微博上，接收所有人的来信，希望我不只是帮助个例，为一个人呼吁，而是建立一种生态，去帮助更多的人。

我们以前常说，“文学”即“人学”，在此前，我还不太理解，但从参政议政之后，我对此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参政议政固然占据了我许多写作上的时间，但同时也让我从书斋到人群，从关注行业到关注民生，从身边小事到社会问题，回头来看，对我自己创作上的思考深度与广度都有了极大的启发和提升。所以，对文学的思考、对历史的思考、对参政议政的思考、对社会生态的思考，都是相辅相成的。出发的每一步，思考的每一事，都是继续前进的基石。

作者：蒋胜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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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高雅 编辑： 倪杨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