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成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
首发腾讯新闻
腊月22日我提前回老家办婚礼,在此过程中撰写了两篇小随笔,原文标题为《春节返乡办婚礼后,我理解了年轻人为什么要断亲》《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迈进中的“断亲”现象》,两篇随笔经不同媒体平台的转载与对标题的修改,迅速传播,都上了微博热搜。其中,第二篇文章以“农村悄然出现以家庭为单位的断亲”为标题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榜第二的位置,一天之内阅读量破亿,并引发一些主流媒体的报道与评论。
话题登上微博热搜
在转发与留言讨论中,许多人感同深受,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与观点,也有很多人不同意笔者的观点,对笔者传播“不良价值观”大加鞭挞。实际上,这两篇文章虽然是小随笔,但也是具有学术性质的文章,这两篇文章并不是在宣扬某种价值观点、行为做法,而是在试图理解中国正在发生的“生活革命”,无论我们持有什么价值立场,都不能否认、不可阻止这场“生活革命”的发生。我所想要的做的,只不过是想要理解我的华北老家自90年代中后期近三十年来所发生的巨变。
尤其是第二篇文章的写作,源于我自小时候以来的一个困惑:小学三年级时,我的一位堂哥因户籍限制无法跟着在上海做小生意的父母在那边读初中,只好转回到乡镇中学读书。此后几年时间中,在上学时间之外,可以说,我和这位堂哥形影不离。由于堂哥父母都仍然常年留在上海打工,堂哥堂姐的日常生活就需要他的奶奶及大伯一家照顾,由于我和堂哥关系非常好,我的父母对堂哥堂姐也照顾有加,堂哥经常在我家吃住。然而,令我母亲很不开心的是,有一年堂哥父母春节回老家,来我家时只带了一两包袋装虾条。母亲觉得堂哥父母既不懂礼数又抠门、不知感恩。
后来随着哥哥进县城读高中,堂哥父母在县城购买了多套房产以及门面房,我们和堂哥一家极少再有联系。堂哥奶奶去世时,堂哥父母和他的几个兄弟姊妹因几千元的丧礼费用分摊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也很少再有往来。后来,堂哥母亲生重病到省会城市医院治疗,一度病危。住院期间,那些亲戚仍然前去看望,或托前去看望的亲友送一些慰问金过去。彼时我正在省会城市读本科,父母也嘱咐我周末抽空去探望一下。当时我颇为困惑,我的母亲有时候对我们说起堂哥父母一家,常常对他们过于抠门、不通人情、不知感恩,竟和亲兄弟姊妹因母亲丧礼上的几千元钱反目而很少再有来往,对我们这些亲友关系也比较淡漠而颇有微词,但在堂哥母亲生病后仍送慰问金,又让我抽空去探望。
事实上,这个时候我老家县城房价已飙升至6000-8000元/平米左右,堂哥一家在县城的商品房与门面房等房产价值不菲,而我的父母及堂哥父母的其他许多亲友大多生活在老家村庄,即使在县城买了房,也都背负着贷款。但在堂哥母亲生重病时,大家仍然放下心中的抱怨与恩怨,去看望她,并按照村庄的人情规范给慰问金。值得一提的是,堂哥母亲从鬼门关走一遭之后,身体又奇迹般恢复健康,与老家亲友来往竟多了起来,我结婚时他们夫妇也亲自到场。
堂哥父母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案例,但并不是孤例。在乡城迁移过程中,我的其他一些亲友逐步举家迁移到城市,与老家亲友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有一些家庭的人情往来还靠着父辈维系着,有一些家庭则把父辈也接到城市生活,人情往来变得越来越少。但是,村庄一直又是那么具有包容性,迁移出村庄的家庭只要不是主动断了与老家的“亲”,甚至变得“六亲不认”,大家就仍会念叨着他们,在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亲属网络仍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县域这个半熟人社会当中,“关系”仍然在各种事务上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与文章发出来后许多网友对我的“鞭挞”恰好相反,从前,我很不理解父母他们的行事逻辑与“言行不一”,这大抵是因为我五年级就开始寄宿在学校,在接受现代教育过程中,已经比老家大多数人在精神维度离乡土更远了。我不理解老家这些人为什么困守于老旧的伦理规范当中,明明这些走出乡土的家庭与个体已经从物质和价值两个维度将他们甩在了城市化的车轮之后,他们还在坚持着自己那一套人情伦理规范,虽然嘴上多有抱怨,但行事逻辑与他们内心深处的价值伦理规范仍是一致的。
反倒是这两年,随着我读博、恋爱结婚,组建自己的小家庭,我开始更加理解在传统乡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几代人,特别是我父母这一代人,对于他们而言,乡土社会是他们成长、生活乃至于生产的场所,是他们社会交往的核心空间,是他们的价值归属之地。我们可以说在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变迁的进程中他们被甩在了历史大潮之后,那些选择“断亲”的80、90后乃至60、70后才是更“现代”、更“明智”的,但是,我们又有何理由以我们所谓更“现代”、更“明智”的价值观去嘲讽、去抨击将我们托举出乡土的父辈这代人呢?
作为年轻一代,我们应看到乡土世界的伦常与良善,对父母这一代人的价值观念与行事逻辑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包容,更有主体性的参与到亲属网络的社会交往互动当中。实际上,我在之前那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已经写道:几千年来以“家”为核心构筑出的传统伦理文化观念与亲属网络体系在中华文明体系仍然具有重要影响力,此外,只要我们的乡土社会结构仍在存在,这种文化体系就不会消失。并且,在“现代性的变革”乃至“后现代性的变革”中、在新自由主义的冲击下,我们会发现,以“家”为核心的差序格局关系体系仍是承载许多中国人超越性意义与在世性意义的港湾,是安放自我心灵秩序的地方。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年轻世代必须要、一定能坚守父代所持有的“传统”。如一些学者所言,工业化的高速发展、城镇化的快速推进、现代性观念的变革,使得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家庭结构、居住形态、社会资本、情感需求、生活方式等变迁,改变并催生了人们特别是年轻世代的亲戚关系认知方式,催生了“断亲”行为。在前一篇文章中我也写道:社会关系的加速断裂确实也会对年轻人、对家庭以及对整个社会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不同世代间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共同进步。毕竟,“关系”始终是“互动”的,只有双方都动起来,做出改变,才能够创造更好的社会关系互动形态。在我看来,在“断亲”与对传统的坚守之间,年轻世代或许可以探索如孙向晨教授所提出的“以个体入亲亲”的第三种方案。或许,当前年轻世代“断亲”不是在破坏乡土世界的伦常与良善,而是在现代化变革中的挣扎与调适,引导得当,便是在再造以“家”为核心的伦常与良善。
在某主流官方媒体的评论中,似乎谈“断亲”现象就是在“以偏概全,制造对立,传递不良价值观,向社会大众输送极端情绪。毒化网络生态,败坏世道人心”。然而,“理解”才是我做研究与写作的目的,而非所谓的“制造对立”。我建议一些主流媒体在发布评论时能够认真阅读其想要评论的文章,而非“以偏概全”、做情绪化的宣泄与价值观的倾倒。恐怕这种行为才是在人为制造对立。
周新成
2024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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