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养生”的公公提出回宝鸡老家，我竟然有点如释重负

正月初四，走完七八家重要的亲戚后，我幸运地抢到了从宝鸡到西安的高铁票，于是收拾行李，准备和老公带着女儿返回西安家中休整几天。

出发之前，我给婆婆说，我给你和我爸（指的是我公公）把正月初八来西安的高铁票都买上，让我爸也来西安，过了正月十五再回来吧。一旁坐着看电视的公公说，不去了，你舅村里正月初十开始唱戏，我还要看戏。几秒之内，没等其他人开口说话，他又立刻补充到，那我只去两三天，不到十五我就回来。

从公公的神情和语言，我能感觉到，他愿意来西安住一段时间。但其实，说这几句话之前，我还是经历了一些心理挣扎的。

2020年底，女儿出生后第三天，婆婆来到我家，照顾孙女。公公则留在同样住在西安的他女儿家，负责接送外孙上下幼儿园。一到周末，婆婆去她女儿家，或者公公来我家，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年半多。2022，据他女儿说，公公无端发火、搞破坏，甚至出现精神问题，婆婆赶紧去把公公接到我家来住。据我观察，他完全没有精神问题，只是因长期无社交、平日要自己做饭、生活不自由、和城里人生活习惯不同等种种问题而心情烦躁、暴躁，所以通过一些非正常手段来宣泄情绪。几天后的端午节假期，婆婆把公公送回位于宝鸡陈仓区的农村家里，一切变得正常无比。此后，公公便开始了长期在家里独居、偶尔来西安居住几天的生活，婆婆和我则每个月抽个周末的时间带着我女儿回去一趟看望他。

回去的两天时间，婆婆非常忙碌，她要让公公弄乱的屋子、院子重回整洁，要洗衣服、洗床单被套，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要发好几盆面，蒸好几锅馍，然后放进冰箱，作为公公未来一个月内除面条之外的主要食物，她总是说，你爸不爱吃买下的馍。

■ 图源网络

到现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多，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着一种心知肚明但无法明说的不安、压抑：婆婆特别不放心公公一人独居，但孙女需要人照顾这个现实扼杀了她的其他选择，从她偶尔冷淡的说话语气和表情中，我能感觉她憋着一种不情愿但无可奈何、无处发泄的情绪。更加雪上添霜的是，我老公长期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缺少他这个婆媳之间交流的桥梁，家里的氛围变得更加沉默、奇怪。每天下班后，洗刷完毕，我带着女儿回卧室玩耍，婆婆也回卧室躺着看手机，尽量避免同处一地，避免不必要的交谈——似乎都成了社恐分子，客厅是禁地，卧室则是避风港。一到周末，周六早上婆婆在我醒来之前便出发去她女儿家住两天，周日晚上再回来。

前面说到，邀请公公来西安住几天时我经历了一些心理挣扎。一方面，过年时合家团圆，平时空荡荡的家一下子热闹了，如果收假后猛然只留公公一人，他肯定会感到落寞，我也于心不忍他承受这种落差。另一方面，两代人在思想、行为、生活习惯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让居住在一起成为一件痛苦的事。

记得有一次公公来家中看到我给女儿买的许多玩具时便说，给娃买的玩具太多了，太浪费了。而对我来说，我只打算生养这么一个孩子，我想在能力范围之内让女儿拥有富足的生活，拥有更多的玩具，体验更丰富的生活，不要像我小时候那样，没有玩具，可怜兮兮。此类思想与观点明显不同的例子，不胜枚举。

再者，公公一辈子庄稼人，不太讲究个人卫生，个人物品随意放，穿着拖鞋去楼道抽烟，外套帽子放在被子上……而我有轻微洁癖、整理癖，看着这些，很想制止，但大多时候说不出口，就算说出口，也根本改变不了执拗性格的公公六十多年已经稳固的习惯，所以只能生着闷气收拾干净。

■ 《都挺好》剧照

最大的问题在于，公公陷入了“养生”圈套。听说他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劳力，不惜力，在渭河滩挖沙子拉沙子，从秦岭山上往下扛木椽、背石头，从不叫苦叫累。五十岁左右时，可能由于连续一个多月摘西瓜卖西瓜太过劳累，他的右手小拇指突然不太灵活了，虽然就医后并无大碍，但此后他性格大变，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舒服，哪里都有毛病，走上了所谓的“养生”之路——艾灸盒24小时不离身，膏药一年四季不间断，大夏天捂出一身汗也坚决不脱厚外套，购买所谓的防辐射衣，不吃任何水果，水果都是凉性的，坐火车时花20块钱购买车上骗子售卖的治百病神药，甚至在身体无明显不适、无任何症状时主动要求医生收治他住院，把医生搞得啼笑皆非……用他自己的话说，年轻时不注意，犯了很多错误，身体付出了代价，现在要靠养生给养回来。更可怕的是，因为多次购买广播里推荐的保健品、养生品，多次拨打所谓的养生保健热线，他成功地向不法分子暴露了自己的隐私，导致他每天会接到无数个诈骗电话，甚至这些不法分子会给他定期寄一些免费的宣传册、小礼品，引他入局上当。这些外人看来荒诞至极的现象，他却陷进去了，当局者迷。

我和老公也曾通过多种方式来试图把他拉出来，奈何好言相劝、狠话吓唬、举例说明、知识科普等统统不奏效，甚至起了逆反作用……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只好采取一些粗暴简单的办法：不给他的手机卡开流量，不给老家装宽带——让他无法通过网络浏览那些“养生”信息；逢年过节给的钱都让婆婆保管——控制他可以随意支配的现金数量；在手机上设置陌生号码拒接——尽可能阻挡不法分子联系到他……但其实收效甚微。

当公公不来西安时，这些烦心的事情我可以选择视而不见，但当他来小住几日时，这些事情导致的窒息感便如影随形。首先，他24小时点着艾灸条，家里24小时弥漫着熏人的味道，对我这种嗅觉异常灵敏的人来说，无异于受刑，并且我也担心这种味道对幼儿是否有害。再就是，他总会时时处处传播“养生”知识，当我吃一根雪糕时，他会说雪糕是寒性的，吃了伤身体；当在外面吃饭点了一盘凉拌黄瓜时，他会说不能吃这个，黄瓜是凉性的；当看到我和老公带着女儿在海边玩耍的照片时，他会说你们这种行为大错特错，会让寒气进入身体，等老了你们就会后悔了；家里暖气25度，太冷了要戴着帽子；冬天不能洗澡，夏天也要少洗澡，寒气会进入身体；窗户永远不能开，因为凉风会吹进来，伤身体；夏天40多度的高温不让人开空调，伤身体；白天要拉住窗帘，这样家里温度能高一点……在他看来，他是在谆谆教导，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煎熬。

一开始，我只在心里觉得他的“养生”太可笑，我可以置若罔闻，但当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时，想要忽略它、容忍它就变得越来越难。后来，每当耳边响起这些观点、眼前发生这些行为，我的内心都会十分崩溃，但由于公婆毕竟不是父母，直接无情制止的话当面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我只能积压，转头向老公倾诉，埋怨他不在家里，无法帮我应对这些问题。

■ 《八零九零》剧照

我还观察到，当公公来西安时，他和婆婆之间的关系，我和婆婆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微妙的转变。婆婆常年没有吃晚饭的习惯，一般我下班后，会自己简单煮点周末提前包好的饺子或者吃些剩饭，所以婆婆不用做晚饭，下午四五点给我女儿吃完饭后便会带着她下楼，和小区内几个同样照看孙子孙女的老太太相约一起遛弯、溜娃。但公公来后，她需要专门给公公做晚饭。再加上公公完全不会做家务，甚至不会用家里的电器，找不到东西摆放的位置，所以这些都要靠婆婆来处理——婆婆要给他烧好洗脚水、找到洗脚盆和擦脚布，要给他洗衣服、找东西，要全权负责他的生活，这无疑增加了婆婆的劳动，有时我能感觉到她对公公说话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不耐烦。

另外，婆婆可能觉得公公的“养生”言行与不会做家务、需要人照顾的现状给家庭添了麻烦，会让我不满意，于是当他发现公公有什么错误时，她便会指责他，有时我都觉得这些指责矫枉过正。根据我的分析与猜测，她估计是担心我会忍受不了而和公公有冲突，她提前严厉指责，我则不好开口说什么了。甚至我有一种感觉，公公来家里之后，婆婆对我说话的语气都更加柔和了，这可能是一种预防。

正月十一，来西安第四天后，公公说，你给我买一张正月十五的票吧。其实我并不意外他的决定，但还是说，不是说好过了正月十五再回吗，怎么正月十五当天就要回？公公说，正月十五要给你爷和婆（指的是奶奶）上坟，要挂灯笼，一定要回去。我并不太了解西府的民间生活，不知道这是习俗还是他的借口，我猜，在西安虽然有人给做饭洗衣，但束缚太多，他要小心翼翼，不如在老家自在，并且他也能感觉到和我们生活的巨大差异。总之，我也没有过多挽留，按照他的要求，给他买好了票。诚实地说，当时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要说我对公公被迫长期独居老家的情形内心毫无触动、没有丝毫歉意，那绝对有失公允。有时候我在想，年轻一代算不算是年老一代的“幸福掠夺者”？一人进城照顾孙女，一人长期独居老家，他们相伴相守的机会与权利被年轻人掠夺，被现实掠夺。易地而想，人都会有老的一天，当我变老时，说不定也会经历公婆所经历的。

但现实是，年纪相差三十岁的两代人拥有完全不同的思想与生活，居住在一起确实会引发一些问题，对我来说，每天面对那些与我的观念背道而驰的“养生”、思想行为、卫生习惯，真是一种精神折磨；对公公来说，城里太多的拘束，也是一种精神折磨。

可是生养小孩后，现实中的选择太少了，两代人的生活都被改变。我总是给老公说，我是全天下最不想麻烦你妈来给咱看娃的人，可是我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没有，完全没有。千万个像我这样的家庭，估计都没有选择。

作者 | 森林唱游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