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之后的西安，才真的是秦始皇吃花椒

　　大年三十晚上八点五十分，这是个可以被西安载入一页史册的时刻。

　　自春晚上那部名为《山河诗长安》的视频在全国人民面前亮相后，不光节目本身拿下了全频道收视率的榜首，人们对西安的讨论与向往也像是那条#西安分会场 赢麻了#的热搜一样居高不下。

　　城门洞外锣鼓喧天、不夜城内香袅金霓……十四亿国人对西安年的印象，就这样被一部八分钟的短片抽象又具体地建构了起来。有人给出的反馈是，看了三遍，哭了三遍。也很难解释它具体触发了哪根神经，只是看见李白穿越古今再度出现于那座长安城时，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很快，“赢麻了”的西安无可避免地再次步入了“旅游烫季”。除夕当晚，西安旅游搜索热度环比上涨294%，次日年初一，西安旅游订单便相较去年同比增长194%，门票订单量增长430%。“春晚效应”在一夜之间被无限放大，继去年“旅游特种兵”横扫全国之后，你无法想象从放了假的国人身上彰显而出的行动力。

　　逐渐消散的烟火气息下，对农历新年和传统文化的找寻似乎变成了一种埋藏在根部的原始欲望，在全国各地的人搭乘不同交通工具奔赴西安时，每个人默默在潜意识里都对这座城市种下了一枚难以言喻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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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踏出机场车站的那一刻，一波波攒动的人群便以一种无声的默契齐整地朝着西安地铁二、三号线走去。奇妙的缘分将他们紧紧相连，从同一趟车上下来的人们，几个小时后便会在某个排着大队的景区门口再度重逢。

　　春晚过后，游客们在西安的出行轨迹从未如此重合。在社交平台上的旅行攻略里，所谓的“三秦套餐”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凉皮冰峰肉夹馍，取而代之的是刚刚登上春晚的钟楼城墙不夜城，但凡在大雁塔地铁站呆上半小时，你就能至少学会用十种方言演绎那句“烂怂大雁塔”，而当初将这个梗带入公众视野的人，早在几年前因为一次意外，不幸去世。

　　来西安之前，汪旭把《山河诗长安》看了至少五遍，他仔细数过，片子开头有一幕是开城门迎宾，李白进城门洞只花了五秒钟、一个转身的功夫。此刻他抬眼又看了看表，单是排队上城墙的这五十分钟里，已经够李白进出长安城几百个来回，再陪张若昀喝上一壶了。

　　尽管景区已经开始限流，但从年初一开始的每一天起，永宁门内排队上城墙的人便潮水般一直淤塞到了城门外。此刻的西安城墙，倒像是六百年不曾被攻破的嘉峪关，青瓦白墙之外还堵着一层密不透风的人墙，但这躁动着的人群却有着令人敬佩的执着，城门洞迎风口下，手捧着路边摊草草解决了晚饭，将糖葫芦嚼在嘴里咔嗞作响，心里横竖就是一句“不上城墙非好汉”。

　　汪旭在人挤人的簇拥之下，大部队走马观花的样子像是文盲逛博物馆，面前的每盏花灯都好比日料店传送带上的寿司，“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恍惚之中，也看不清面前摆着的到底是条龙还是只虫。

　　汪旭几次想踩住刹车拍张全景，来自身后的一记助推却立刻给他来了脚油门，整个人瞬间被连人带脚打包夹着往前走。汪旭觉得，自己是仓促的，而他原本蓄势待发的手机相册也几近是空空如也、颗粒无收的，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之下，原本数十米高的花灯从未显得如此矮小。

　　■ 图源网络

　　下了城楼之后，不知道是否出于自己的错觉，汪旭觉得城墙都被人撑宽了几拃。

　　在距城墙百米之外的钟鼓楼，同样的戏码也在这里上演着。钟楼下沉广场内，排队等候进入景区的人群一度抬高了广场的平均海拔。2月12日，由于回民街客流量爆满，市公安局和市局下发文件，临时开放鼓楼门洞作为疏散客流的应急通道。有本地人解释称，鼓楼的墙面上有历史标语，后来为了保护文物，鼓楼门洞数十年间不曾打开，这是西安这么多年来，独一次破了例外。

　　这次应急疏通，在社交媒体上一度被视为是“宠客”的暖心之举，继“赢麻了”之后，西安就这样躺着上了大分。

　　在以前，西安人经常用自己没有登上过城墙，来证明自己是老西安人。如今，他们确实挤不上去城墙了，而继城墙之后，老西安们点开新闻才发现，自己又不幸相继痛失了钟鼓楼，以及广仁寺、书院门、永兴坊和回民街……

　　大年初一的凌晨，去大兴善寺排队烧头香的人就已经排到了山门外，香炉里的火苗窜得很高，把西安的冬夜映得生亮，几小时后，这群人便会出现在清晨的广仁寺，主打灵一个算一个。同样的场景，当然也发生在年初五的财神庙，只不过求财的香来得要更生猛些，人们扛着过人一头的“高香”，在赵公明像面前便长跪不起，而后发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在当天许的是同一个愿。

　　
■ 大年初一在兴善寺门口排队烧头香的人们 | 图源网络

　　在大年初一，或者说整个过年期间，大兴善寺庙外，算命先生们的生意明显好于先前。在以往，当他们准备唬人，还得大老远向路人招手。在这样一个日子，他们只需要坐在凳子上，等着客人上门即可。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八仙庵、书院门。

　　最后掏两百块钱从他们口中换来的漂亮话，和在永兴坊许愿墙花五块写张心愿牌获得的情绪价值并无二异，都是“来自古都的祝福”，可能唯一的区别是便宜的不一定是挤得进去的，上当的往往是分秒间上钩的。

　　回民街和洒金桥内的畅销小吃也在一夜间悄悄变换了排位，不光是每年必排大队的腊牛羊肉，如今连家家都在卖的火爆大鱿鱼也开始接连跳进油锅里把自己翻滚炸至焦黄。人们总不敢吃太粘的食物，就怕一个急刹让前面人的衣服遭了殃。步行街内，先前没有一辆电驴能在里面连贯地骑上三米，如今没有一个人能在其中顺畅地挪上三步。

　　老西安人，彻底失去了洒金桥。没有人还会说洒金桥才是老西安人的私密美食据点，除非他们也喜欢吃轰炸大鱿鱼。

　　每到旅游烫季，在西安任何一个寻常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影的地方，猝不及防地遇见一众跑来拍照打卡的外地游客已变成见怪不怪的事了，她们可以对着一堵老城区坑坑洼洼的白墙拍上一组做旧风写真，再摸着工地旁的砖块静静参透独属于十三朝古都的禅意。一切都显得莫名其妙，但当这样做的人逐渐多起来后，一切又开始合情合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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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汪旭原本的行程规划里，逛完城墙后还能顺带跑去看看大唐不夜城的夜景，但在打开手机刷到微博广场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实时照片后，他又觉得，没去成其实也挺好的，无意之中就捡回了半条命和几些“都别好活”的侥幸。

　　
■ 正从大雁塔南广场奔赴不夜城的人群 | 图源网络

　　据统计，大唐不夜城一直处在65万人次的高位区间运行。游客的热情绝非空穴来风，在一趟极具性价比的短途旅行里，可以抢不到需要提前预约的门票，但绝不能挤不进可以免费参观的景区。作为西安分会场的搭建场地，被原地抬了身价的不夜城能给到的情绪价值是：在每只脚刚踩在广场上的那一刻，四舍五入就已经上过春晚了。

　　很少有游客能搞清景区里到底什么时候表演、有没有表演。此前一度举行于晚间的演出在春节期间统一安排在下午二到五点，由于人流量持续性呈超饱和状态，初五当天景区临时通知取消所有演出，此后的演出时间又向前调整至每日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但那些提前做了攻略的游客还是跑了个空：年初七，诸如《不倒翁表演》等部分人气火爆的演出改址于大明宫遗址公园，可能因为演员自己也挤不进来了。

　　当然，也很少有人能真正想明白晚上没有演出的观赏到底意义何在。这条长达两千多米的步行街是无法回头的单行道，为了防止逆行造成的道路堵塞，广场中央被警戒线严实地围堵了起来，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方向和配速，只能被迫从容地把自己交给大部队，完成一场往返长达五公里的拉力赛。沿途看到最多的一定不是花灯和商铺，而是或圆润或扁平的后脑勺。

　　但几乎每个游客都深谙一个道理，来这里如果不穿着汉服找个一平方大小的红墙拍上他个千八百张，那一定是白来了。

　　从历史遗迹到文化底蕴，自带“氛围感”的西安为慕名而来的每位游客编织了一场绚烂绮丽的盛世大唐梦，而那个曾经“锦城丝管日纷纷”的长安，一直是西安，也只能是西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从西安带回的“本地特产”从满足口腹之欲的“物质文化”逐渐演变成一套储存于相册里的“精修九图”。

　　一个月前，正值旅游热季的哈尔滨还是三步一个公主、五步一个女皇，一个月后，这群“流水线公主”们卷土“杀”了回来，在西安再度创下了一步三个公主的辉煌战绩。

　　小何一家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在曲江银泰开了家汉服体验店，起初的几个月里，不温不火的生意仅能勉强填补那一万五的月租，但自春节开始，几家店门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排起了长队，为了弥补一年的盈亏，店里又紧急雇来了几个负责妆造和摄影的临时工。附近的美甲店也连带着成为了汉服一条龙的配套设施，“常规的就那几套造型，看一眼就知道给做哪款了”。

　　你会发现，来自上海的“大唐公主”换上了五分钟前那位成都姑娘刚脱下来的战袍，带上了山东大姐头上新鲜拆掉的发饰，凑近一闻，衣服上可能还沾了点午饭凉皮上的红油辣子，带着一股回民街烤羊肉串的清香。不打紧，这叫地域风情，从视觉层面来讲一样可以梦回大唐，你不懂一条朋友圈带来的情绪价值足以弥补多日以来辗转奔波的辛劳。

　　不知是人潮太过汹涌还是古都刻意挽留，这些“不夜城在逃公主”们在仓促离场时还会概率性地随机掉落几个装备：缺了流苏的发钗、皱皱巴巴的簪花、褪了成色的耳饰……次日归还清点时，肯定总是少了点什么的。但这也不打紧，你不用担心汉服店的老板们赚不上钱，亲，给咱点个五星好评就行。

　　彼时月挂中天，不夜城广场上仍有几十万只脚像朝圣的信徒般虔诚地被人潮推着向前走，等到被挤得倒不上气的时候，就能凭一己之力成功解锁一个隐藏款演出——只见人群之上，忽然飘飞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诗仙李白在天上飞！那首《将进酒》开始在耳边3D立体循环播放，“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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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多数本地人眼里，这个年过的只有两个感受，分别发生在年三十当天的颅内高潮和此后持续性的血压直飙。

　　吊打春晚其他节目的西安分会场，前所未有地激起了西安人的乡土情结和肾上腺素，几个精心设计的快闪镜头晃晕了所有人的眼球，本地人看完也惊了，这地方咱好像也没太来过。

　　在本地人还没来得及动起“要不出门逛逛”的歹念时，一条覆盖率极高的群发短信又准时准点赶来敲打市民：亲爱的市民朋友们，天气晴了，西安火了，又到了一年N度“让景于客”的时候了。本地人看上一眼就知道，全文几十字说的也就一个意思：不要在西安玩，把西安的美好留给游客。

　　
■ 陕西省文旅局向市民发出“以客为先”的呼吁

　　自西安分会场在不夜城南广场搭建起来后，住在附近的人只能绕很远的路到商场买东西，对一众高龄居民来说，先前的人人乐已不再是十分钟就能往返的老头乐。几大主城区也在一夜间成为了本地人挤不进去但挂在嘴边“让景于客”的调侃。一但前脚出了门，后脚几点能到家都成了问题，所以过年要是实在无聊，就在家背背《将进酒》吧。

　　据统计，春节期间西安地铁平安运送乘客达2632.2万人次，日均客运量292.5万人次，较2023年同期增长53.99%，客运强度多日位居全国第一。大年初二晚上九点半，不夜城客流量严重饱和，西安曲江区域实行一级交通管理措施。次日，西安地铁运营分公司发布通告称，由于景区客流较大，三号线部分列车将在大雁塔站不停站通过。大年初五，西安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通告自每日下午两点起，大雁塔周围路段禁止社会车辆通行。

　　对本地网约车司机来说，过年的曲江从不缺客，缺的是来回堵车的耐心。“平均三分钟能把车屁股挪上一小步，你就在那堵吧。”在年初接过几回高峰期去景区的单后，张司的车再不愿靠近南二环，“有这时间在北郊都跑完两三单了”。

　　在炙手可热的旅游烫季，已经有旅客把酒店订到了西高新和长安区，在送往目的地的路上，张司果断把车停到了景区沿线可以直达的地铁站，劝告说直接坐地铁要比车开过去快得多，当然在每位乘客下车的时候，他还附赠了一条含金量远超车费的建议：“进去之后少喝水。”

　　除了为解决“三急”而排起的大队外，更长的队伍还在于急着立刻回到酒店解放双脚、一键躺平。不到晚上九点，在大唐芙蓉园门外地铁四号线排队进站的游客就已经开始呈“Z”字型排列，并在众志成城之下筑起了第二条八达岭长城。

　　
■ 大唐芙蓉园地铁站排队的人群 | 图源小红书用户：麦萌萌过家家

　　“钟楼直达，20一位”，在社会车辆禁止进入的交通管制区，这样的一声吆喝让次日来到芙蓉园游玩的汪旭抓住了一线新的生机，眼瞧着此刻地铁站口堪比昨日城墙上的人流量，他学会了及时止损，并选择头也不回地径直奔向面前的那辆接驳车大巴，为自己谋得一方歇脚之处。稍稍坐定后，他开始后悔出行前为自己设定下的每个游玩目的地，这张略带疲态的脸贴到车窗上向外望去，呼出了层层雾气。

　　西安冬夜的气温降幅明显，不减的热度难挡夜晚的温度，而打车软件上仍旧显示着前方等位两百余人，正在为您匹配最优车辆……公主和格格们有些落寞地围坐在各处街角和便利店里，一改先前的“轻罗小扇扑流萤”，此刻手里正死攥着不放的，是用来续命的充电宝和保温杯。

　　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为了避免外地游客被高德在回民街搞得进退不得，学聪明的西安今年在洒金桥路段实行交通管制，人再多还可以走出来，车停进去就可以考虑把它"捐"给景区，弃车离开了。

　　深夜凌晨，当路边的接驳车拉完最后一批游客时，这条原本还算敞亮的街道才得以重新拥有喘息的机会，一连多日，这里超负荷地吞吐承接着几十万张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面孔，人们在同一个机位拍同样的照片，又在同一个景区获得高度重合的感受，相似的情节每天都在发生，只是长夜阑姗时，那只被塞得吐出来的公共垃圾桶倒显得有些狼狈。

　　在本地人无意中路过这些发生在身边的场景时，或许会发出这样一声轻叹：人真的超级多。这总归是一种复杂的情感，目前普遍能集中一些的呼吁是，希望能搞一个摇号旅游的机制，摇上号了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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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碗摔碗酒开始，西安在当年的抖音上成为最早一批被挂上网红标签的城市。抓住了早期短视频的风口后，诸多沉寂多年的文化遗迹历久弥新，并被用户生成内容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形成传播，龙年春晚又再度向万众编织起了对西安年的无限想象。

　　在距离大雁塔仅两站之隔的大兴善寺，那只头已经被盘出包浆的网红猫，比大殿里的佛像待遇要好，75元一条的祈福丝带在相互缠绕下打成了一团死结，沉甸甸的心愿散落了一地。许愿池里，丢进去的硬币足以包了池内乌龟终身的伙食。住持带着小和尚往返于四大殿念经祈福，在其后随行的队伍越来越长，有人手捧经书、有人捻着佛珠，当然其中的绝大多数煞有介事地跟在队伍最后，有种被老师抽查背课文浑水摸鱼的局促。

　　或许，关于过年，关于记忆中的新年，要在西安周边去寻找，那里更符合人们心中过年时的场景：社火，大集，空气中漂浮着烟花燃放之后的味道。

　　但这些体验，在近处的长安或许是不行的，已经禁止燃放烟花。对于远一些的区县乡村，人们依旧不能接受没有社火表演。先是接到有社火表演的通知，然后很快又接到社火取消的通知。最后，在抖音直播中，出现了一种折中方案——一些村子，选择在晚上闹社火。

　　据春节期间各大城市的热力图显示，西安市人流量普遍性聚集，所有人都围聚在三环之内。

　　
■ 春节期间城市热力图 | 图源网络

　　2024年春节期间，西安均跻身于各平台全国十大热门旅游城市的名列里，据统计，今年春节期间，单是曲江新区共计接待市民游客约789.73万人次，同比去年增长了28.69%，旅游到底为这座城市带来多少收入，目前并未有具体的统计数字。

　　
■ 携程数据：《2024春节旅游市场预测报告》

　　离开西安的那天，8岁的安徽小孩姐在西安火车站对着媒体镜头说：“西安真好玩，我都不想走了”，此前的几天里，西安还曾被来自南京的小孩哥“夸脸红了”，被本地的小孩姐“如数家珍”般介绍着景点和文物。熟悉的情景又再度上演着，亦如一个月前，这个世界不能没有小土豆和科目三。

　　但真正让小孩哥（姐）们感到心头一暖的，还得是回家途中收到的一声温情的问候，西安文旅发短信感谢游客，并表示将会继续开创更多元的城市旅游文化。

　　正月初九，上班复工的第一天，西安送走了最后一批春节假期前来旅游的游客。而与此同时，受冷空气大风影响，中央气象台发布沙尘暴预警、大风预警、寒潮预警。有人开玩笑地讲，西安是懂怎么宠游客的！

　　■ 文内汪旭为化名

　　作者 |光怪陆离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