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国际】沈明义（西安）|| 过 年（散文）

▼过 年（散文）

作者/沈明义

【作家/诗人简介】

★沈明义，生于1948年11月，陕西西安人，大学文化，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陕西省优秀教师，从事教育工作四十余年，曾任中学校长、党支部书记，退休后在某民办学校任职。喜好写作，曾有多篇论文、散文在报刊发表，业余时间也尝试写诗填词。

【作家/诗人作品】

过 年（散文）

沈明义

春节是中国民间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小时候一到腊月，小孩子们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过年。小伙伴们互相打趣：“你娃你娃你嫑急，过了腊八就是年。”娃娃们盼着过年，大人们却一筹莫展。那时候家里都很穷，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值几毛钱，父母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头分不了几个钱。眼看年关就到了，却没钱置办年货。俗话说：“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再怎么穷年总得过。喝完腊八粥，吃完腊八面，父母们就忙开了，东挪挪西凑凑筹钱置办年货。所以人们说：“娃娃盼着过腊八，他爸他妈胡搲抓；娃娃盼着过年呢，他爸他妈作难呢！”在那个年代，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记得每次三桥街逢集，母亲就到集市上卖掉攒下的鸡蛋养大的鸡，扯几块布料回来，白天黑夜地赶着裁剪缝衣做鞋；父亲卖掉出槽的猪羊、自留地的萝卜白菜，准备置办年货。

扫房子祭灶神

腊月二十三祭灶。祭灶前扫房是第一要紧的事。要过年了有钱没钱先把屋里打扫干净，土墙土地土屋子早就落满了尘土挂满了灰絮。所以祭灶前家家都扫房子刷墙。全家人齐上手，把满屋子的家具器物全都搬到院子里。父亲用笤帚扫净屋顶墙面仡佬拐角积年尘土，用从渭河滩挖回的白土和成泥水用来刷墙。母亲擦洗家具器物，拆洗被褥床单。我们兄弟几个有的给父亲端刷墙水，有的整理家具物品。父亲刷完墙，我们一起把家具器物重新归位。个个满身泥点满面灰尘，但屋子却干净豁亮多了，尤其刚刚刷过墙，那清新的泥土味儿让人顿感心旷神怡，感觉年味越来越浓了。

扫完房子我就一连几天趴在炕桌上画窗花。买几张细薄的白纸，按窗格宽窄长短裁成条块，拓在窗花底样上用毛笔描画，有鹊上梅头、国色天香、春兰秋菊、水仙含苞、出水芙蓉、佛手献瑞等等，然后用水彩涂色，五颜六色活灵活现。画好窗花，我撕净窗棂上的破纸，用浆糊平平整整地一幅幅贴好，就连墙上的窑窝也贴上花盖帘。然后给墙面贴上年画，有富贵花鸟、猛虎下山、莲花贵子、鲤鱼跳龙门等等。土屋一下子亮丽起来，窗明几净，蓬荜生辉。

村子里也忙起来了。生产队长组织社员把大街小巷、各家各户门口堆积的土粪垃圾清理打扫干净，用石灰水粉刷各家门楼院墙，并且在村子巷口搭彩门。道路两边各立两根长椽子，上面平行搭两根横木，用铁丝扎结实，砍些柏树叶子，扎在立柱和横木上，贴一副红对联，挂一对红灯笼，一架漂亮的彩门便搭成了。家家门楼下也挂上了红灯笼。干净的街巷、雪白的墙面、翠绿的彩门、大红的楹联、火红的灯笼，一下子增添了喜庆的气氛。巷子中间跨街搭起秋千，四根又粗又长的圆木两两相对顶端交叉，担一根横木，用铁丝扎牢；横担中间系两根粗壮的麻绳，下端连接一块踏板就搭成一架大秋千。过年时人们闲下来荡荡秋千，其乐融融。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母亲便发面准备烙灶团祭灶神。灶团和平时吃的烧饼没啥区别，只是里面包了白糖蜂蜜。用灶团祭灶神，祈求灶神享用了甜蜜的灶团上天言好事，保佑一年里不缺粮断顿，全家幸福安康。下午面团饧好了，母亲在上面烙灶团我在下面烧火。甜丝丝的爨香味扑鼻而来。父亲给锅台上方贴上灶爷、灶婆画像，两边儿贴一副小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其上”；灶神像下支一块小木板，放上小香炉，插上三柱香两根蜡烛点燃，祭献灶团。香烟袅袅，烛光摇曳，道貌岸然的灶神立马变得慈眉善眼笑容可掬了。可我早已等不及，母亲刚端上灶团，我就伸手去抓，母亲拍打我手背喝道：“等灶爷灶婆吃剩了再吃！”我只好乖乖缩回手，等灶神享用完才敢吃。

祭完灶神，年的序幕就徐徐拉开，时不时一声炮响，幽微的火药香在村子上空弥漫开，更显出年的气象来。

蒸包子炸餜子

过年总得有肉，蒸包子包饺子，尤其是招待亲戚，没有肉岂不太寒酸，一年到头了总不能过年光吃白菜萝卜见不上荤？因此生产队每年都杀头猪分给各户。队长带几个人到各家猪圈挑选，看谁家的猪肥谈好价拉到饲养室门口，全村人都激动地跟来看杀猪，等着分肉。队长派两人就地挖个坑架上大锅烧开水，几个小伙子揪着耳朵扯住腿把猪摁到长板凳上，大肥猪蹬着蹄子尖声嚎叫拼命挣扎。屠夫抽出一把尖刀，对准猪脖子猛地一戳，一股鲜血喷出，尖叫渐渐变成哼哼，一会儿就没气了。然后放到大锅里烫，边烫边薅毛，薅得白白净净的捞出来放到案子上开膛破肚。小孩子们边看热闹边瞅着屠夫手里的猪尿胞，抢到了吹胀当气球玩。社员们忙着抓阄分肉，有要猪头的，有要猪下水的，有要猪腿的，大部分都想要肋条肉。那时候缺少菜油，人们争着挑肥厚的肋条肉。我家孩子多，父亲不怕麻烦专要猪头，好让我们多吃点肉。各得其所，个个提着一吊肉乐呵呵地回家，准备蒸包子过年。

蒸包子是过年最看重的炊事。过年期间讲究不烧锅蒸馍，全家人吃的包子、走亲戚送礼的包子、待客的小馒头，一次就要蒸够。从腊月二十七开始各家各户陆续蒸包子，大家互相打问：“你家啥时蒸馍？”父亲早早淘净麦子磨好面，收取头两遍磨出的白面专门包包子蒸馍擀面待客。先一天母亲就开始剁肉、洗菜、淘地软、焯萝卜、剁馅子。那时包子馅以萝卜软粉条为主，很少放肉，有时就放些炸过油的油渣。腊月二十八，母亲不等天亮就起来烧热炕，然后进厨房用昨晚泡好的酵头发两大盆面，放在簸箕里。然后挨个吼叫我们起来，扫净火炕，揭开被子抖一抖，把簸箕放到热炕上，用干净的白布盖严，再盖上棉被饧面。然后用油盐姜末花椒粉味精等调料拌好馅。一切准备停当，草草吃完早饭，就开始蒸包子。

母亲把饧好的面挖一大块放到案板上，施些碱面，反复揉搓，直至面团光滑纹理顺溜，搓成条揪成拳头大的剂子，揉圆擀成片儿，抄一勺馅菜，捏成均匀的褶子收成一个鼻儿，放在箅子上。一次包上四五箅子，一层一层搭在锅里，每一层都插一枝点燃的硫磺骨朵熏白，然后加上笼盖。父亲拉风箱先大火烧，不一会儿热气氤氲，改小火烧。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时，就和村里的婶子们合作，今天你帮我家包，明天我帮你家包。到我长大些，就帮着母亲揉面，也学着包包子。烧火三四十分钟一锅包子就蒸熟了。揭开笼盖，碗口大的包子香喷喷又白又圆，小心地一个一个取下放到大笸箩里晾凉。我拿一根筷子蘸上吃，给每个包子顶上点一个红点。雪白的皮细密的褶子加上红艳艳的花点，就像一个个精美的艺术品。就这样一锅连着一锅蒸，一二百个包子几十个小馒头，得蒸三四锅，蒸完就到后半晌了。晾凉的包子馒头收到瓦瓮里，盖上布垫子存放。

蒸好包子，大劲儿就算过去了，其他活儿相对轻松些。煮肉块、熬冻肉、烧鸡块、蒸碗子、炸丸子、炸餜子，反正正月里待客的物料都得准备齐整。我最喜欢的是做餜子。那时糖果比较少，乡里人也买不起，就连瓜子花生核桃枣也很少，亲戚来了总不能干坐着。于是就都炸餜子，不花钱还好吃。母亲舀一盆面粉，打上两个鸡蛋，加点儿白糖、荤油、芝麻、调和面，搅拌均匀，用水和成面团饧半个小时，然后揉光擀薄，切成两寸多长一寸多宽的面片，对折后劙五六刀。我把劙好的面片撕开对角粘住，再把另两个角反手并起粘住，一朵菊花形餜子就做好了，也可以做成蝴蝶形麻花形梅花形，摆在木盘里，不一会儿木盘就摆满了。全部做完稍晾一会儿就可以下油锅炸了。倒半锅菜油烧热，把餜子一个个放进去，热油哗啦啦冒泡，用筷子逐个翻，两面都炸黄了捞出。捏一个放到嘴里，又酥又甜又香，亲戚来了端上一碟，大家都喜欢吃。

接先人吃年夜饭

按传统习俗，腊月三十要接逝去的先人回家过年，享受家庭团聚的热闹氛围，以此表达怀念之情，让家族后人了解并传承先祖勤俭持家、创建家业的懿德。

三十这天我们早早起来，洒扫庭院，贴对联，贴门神，敬财神爷土地爷，给门楼下挂红灯，门板、柜面、水缸、瓦瓮都上福字，窄小简陋的小院儿一下子光彩夺目春意盎然。我们家乡讲究“三十的饺子初一的面”。饺子圆圆像元宝，三十吃饺子象征来年财源滚滚；面条细长，初一吃臊子面象征好日子长长久久。中午母亲调好饺子馅和好面，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擀的擀，包的包，包好了下锅煮。吃完饺子，父亲携带香蜡纸表，领上我们兄弟几个到祖坟上烧纸。我们跪在祖父祖母坟前，点着香蜡，焚化纸表冥币，磕头祭拜，嘴里念叨着“爷爷奶奶回家过年”，一路走一路念叨。回到家把牌位安放在屋子正中桌子上，摆上点心、餜子、馒头等祭品，点着香蜡，先人就算请回来了。

除夕夜，父亲点着挂在房梁上的两盏玻璃灯，我们兄妹五六个挤在热炕上。母亲炒两碟粉条、洋芋片，切一盘冻肉，炸一盘花生米，蒸一碗甜饭，烧一碗鸡一盆儿丸子豆腐汤，再煮一锅饺子。先给祖先牌位前献上两碗饺子，放上两双筷子，让爷爷奶奶先享用。然后全家围着炕桌坐一圈，和和美美地吃一顿年夜饭。那时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机，吃完饭嗑着瓜子花生，吃着餜子说说笑笑地守岁。夜深了，我们实在扛不住了，母亲就给父亲说：“你看，都上眼皮打下眼皮呢，赶紧一人给两毛钱，让都睡觉去！”一听这话，我们立马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抢压岁钱。虽然只有两毛钱，却足以让我们做个香甜的美梦。

耍社火闹新春

大年初一睁开眼，看见炕头放着新衣服，炕边放着新鞋，我们立马兴奋地爬起来，换上新衣新鞋。虽说是新衣服，其实有的是旧衣服洗染重新缝好的，但总比穿了一冬的棉衣舒服漂亮多了。母亲端来臊子面，照例先给祖先牌位前放两碗。又长又细又筋道的臊子面，飘着肉丁、蛋花、黄花、木耳、韭菜、菠菜，红红艳艳香气扑鼻。我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吸溜起来。

正吃着，外面响起了鞭炮声锣鼓声，我们放下碗筷就往外跑。伙伴们早都出来了，聚在街巷十字口嬉戏。女孩子们互相显摆自己的花衣服，男孩子们从衣兜掏出零散的小鞭炮鸣放，姑娘媳妇们荡起秋千，青年小伙子们两个一伙三个一群地打尜、斗鸡，满街道洋溢着欢声笑语。不一会儿，村外传来锣鼓声，社火表演过来了。我们村是个大村，有生旦净丑行当齐全、吹拉敲打文武场面俱佳的自乐班，各个小村也都有独具特色的传统项目，陈家庄段家村的高跷、罗王村沈家堡的锣鼓、大寨子秧歌村的腰鼓竹马，逢年过节都要唱大戏耍社火。照例，正月初一社火队伍转遍六个堡子巡游表演。

听到锣鼓声，村民们纷纷迎上前看热闹。走在最前面的是锣鼓队。两个小伙子抬着一面大鼓，乳白色的鼓面火红的鼓帮，鼓手挥舞着红绸包扎的鼓槌奋力敲打；身后几十名锣钹手，左边一群手提铜锣，右边一群手持铜钹，锣声铛铛钹声锵锵。小伙子们一身黑衣黑裤，头扎白毛巾，腰系白腰带，英武豪迈威风八面。他们敲击着秧歌古调：“锵—锵—咚咚咚，锵—锵—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节奏鲜明，铿锵有力，响彻云天。紧跟着是秧歌队，清一色的女青年，身着葱绿绸衫，腰系红绸带，头插宫花涂脂抹粉，两手扯起绸带一角，踏着鼓点边走边扭，煞是妩媚动人。一只旱船紧随其后，锦色船围彩绸船篷。划船姑娘衣着华丽，满头宫花颤颤微微粉面如春，双手提着船帮行云流水般曲线行进。一个丑婆子蓝衣黑帽红脸蛋，挥着长长的旱烟袋，扭着腰窜前窜后，动作夸张滑稽，逗得观众哈哈大笑。这时小孩子们骑着竹马跑过来，驴、马、兔、羊各种动物造型形象逼真，花枝招展的小演员迈着细碎的步子奔跑，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咚咚咚—哒，咚咚咚—哒”，二三十个小伙子身穿白衣白裤，头扎白毛巾腰系红绸带斜挎红腰鼓敲打着舞过来。他们时而十字步行进，时而腾挪跳跃，边舞边敲，鼓声清脆节奏明快，动作轻盈气势豪放，让人目不暇接。最后走过来的是踩高跷。十几个青壮年小伙子身着古戏装，装扮成生旦净丑戏曲角色，踩着一米多高的柳木腿跷足抗手地走来。有的捋胡须闪帽翅，有的舞枪弄棒，有的翘着兰花指，有的画成大花脸，有的涂成三花脸，懂戏文的村民指指点点地介绍着：“这大花脸是包拯，穿青衣的是秦香莲，提篮子的是王宝钏，穿箭衣马褂的是薛平贵，那个三花脸是尽信书……”巡游队伍从村子西头进穿过东头再到下一个村子，村民们目送队伍远去，我们小孩子兴犹未尽一路跟着到下一村。社火表演给全村人带来欢乐，营造出热闹非凡的闹新春气氛。

你来我往走亲戚

正月初二，是女儿回娘家给父母拜年、外甥给舅舅拜年的正日子。吃完早饭一家人穿戴一新，挎着装满包子和点心、大肉、水酒等礼品的竹笼，上面盖个花毛巾，携儿带女兴高采烈回娘家。尤其是刚结婚不久的新婚夫妇，头一年给老丈人丈母娘拜年更为隆重讲究。二十个大肉馅儿的包子、十个雪白的大礼馍、一瓶西凤酒、一封点心、三刀肉、四样菜，装满两大竹笼，用毛巾盖严，驮在自行车后架上。女婿推着车子前边走，媳妇身着花衣服裹着花头巾背个布包跟在后面。村里村外来来往往全都是走亲戚拜年的。小孩子们一说去外婆家拜年，兴奋得饭都顾不上吃催着妈妈快走，恨不得一步跨进外婆家。

记得有一年正月初二，我们要去外婆家拜年。可天公不作美，头天晚上下起了雪。第二天早上起来，院子里积满了半尺厚的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继续下着，急得我们兄妹几个不停地跺脚。父亲只好给队长打了个招呼，套上生产队的马车，用炕席给车厢搭个篷子，卸下门帘挂在篷口挡风雪。我们和母亲坐在车厢里，父亲戴顶火车头帽子坐在车辕上，顶风冒雪赶车。田野里白皑皑一片，马车循着老路碾压着冰雪一路“咯吱咯吱”颠簸行进。等到外婆家门口，父亲早已变成了雪人。舅舅和外婆赶紧把我们抱下车，接回家放到热炕上暖。不一会儿姨姨们领着表弟表妹们也到了，一个个都成了小雪人。舅舅给厦屋明间放张桌子端来两盘瓜子花生，沏一壶茶，外爷陪着父亲姨夫们抽烟喝茶聊农事，母亲和姨姨们坐在炕边和外婆拉家常，十几个外甥外甥女挤满炕，叽叽喳喳嬉戏。那叫一个乐！

过年走亲戚讲究吃两顿饭。中午吃臊子面，下午才吃正餐。妗子先炒四个下酒菜，让舅舅端上桌。外爷拿出一个小酒壶、一个小酒盅，先给酒盅倒点儿酒点燃，拿起酒壶温热酒。父亲和姨父们围着桌子坐下，外爷把酒盅扣在酒壶口上递给父亲。父亲倒一盅先敬外爷，然后自己喝一盅再递给姨夫。就这样一人一盅转着喝，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喝完酒，臊子面就端上来了。小孩子不喝酒，外婆早就给我们一人盛一碗端给我们吃。吃完臊子面，身上不冷了，我们一哄而起跳下炕，到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跑到街道上和村里的小朋友们玩。直到快吃下午饭，舅舅满街道寻，把我们一个个找齐叫回家。

下午饭就丰盛多了，四个素菜四个荤菜中间一个三鲜烩菜，号称“八围一”。其实不外乎就是醋溜洋芋片、炒粉条、炒青菜、烧豆腐、红烧肉、八宝饭、炒肉丝、烧鸡块之类。照例外爷、舅舅陪着父亲姨夫们坐在外间，我们小孩子家家是上不了桌面的。外婆给东西两屋炕中间放个炕桌，母亲和姨姨们一摊，我们表兄妹一摊。菜上齐，一人抓一个蛋蛋馍，边吃馍边就菜，筷子夹个不停，吃的那叫个美！吃完饭，外婆取出我们带来的包子和点心、酒、肉，留上两三个包子，放几个蛋小馒头，再抓些花生、核桃、干枣、柿饼之类作回头。这也是有讲究的，走亲戚不能空着笼子提回来，否则会笑话亲戚不懂事。回好笼子，我们就提着上车，依依不舍地告别外爷外婆和舅舅妗子回家。从初三开始，其他缀往的亲戚，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走访拜年。

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乡村尤其重视。只要两家亲戚关系没有中断，四时八节都要你来我往走动。比如端午节前女儿给父母看忙，节后父母给女儿送兔儿馍；中秋节前女儿给父母送月饼，节后父母给女儿送饦饦馍；谁家村子过忙罢会，都要提篮油塔馍去交会。这叫缀往，一方中断就说明关系疏远了。有道是“亲戚亲戚，越走越亲”。所以早年间凡是缀往的亲戚，都是你来我往，过年自然更为隆重。女儿正月初二给给父母拜年，初五过后父母要给女儿外孙送灯。一般辈分小的先拜年，辈分大的后送灯。拜年送包子、点心，送灯送粽子、“饺儿”。“饺儿”其实和包子相似，都是包着馅儿蒸熟的馍，只是捏出眼睛鼻子嘴巴的小动物形状罢了。所以人们笑称“吃了包子换饺儿，笼笼来笼笼去。”然而正是这“笼笼来笼笼去”维系着亲戚关系，体现了淳朴的礼尚往来礼仪。

正月初五“糊窟窿”。因为过年花销大，怕把日子过烂包了，所以打一顿搅团把窟窿补一补。初五补完窟窿送走先人就开始送灯，特别是外婆舅舅必须给外孙外甥送灯。送灯除了送一对小孩打着玩儿的灯笼，还得送礼物，一般是十个饺儿、十个粽子、一捆麻花儿或馓子油饼之类。如果新媳妇过门头一年，娘家得举办盛大的送灯活动，称为“追灯”。追灯要送四对灯：一对玻璃灯或宫灯，一对碌碡灯、一对莲花灯，一对火葫芦灯。带的礼物也丰富实在的多，除了礼馍、粽子、麻花、馓子，送的“饺儿”不包菜馅必须包核桃枣儿，寓意“早生贵子”。礼物实在称心，亲家自然会格外热情丰盛地招待。

灯笼会

我们后围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设定正月初七过灯笼会。灯笼会就像一个规模庞大的集贸市场，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来赶集逛会，村里各家也都在这一天接待送灯的亲戚。

灯笼会设在陈家庄一条边，这里的村民单摆子居住，门前是一个大约一二百米长六七十米宽的广场，正好用作集贸市场。每年正月初七，各地做灯笼的都来这里卖灯笼，自然凡是送灯的都来这里买灯笼。从东到西沿村民家门口挂满各种各样的花灯，有玻璃灯、宫灯、碌碡灯、莲花灯、花篮灯等大灯，有可以系着绳子拉的羊灯、马灯、兔子灯、狗儿灯，更多的是挑着玩的火葫芦灯、小龙灯、鲤鱼灯、公鸡灯、花鼓灯、萝卜灯等等，形形色色五彩缤纷，简直成了灯的海洋。卖小吃的、杂耍卖艺的、卖小玩意儿的都闻讯来赶集。蜂蜜粽子、红枣甑糕、荞面饸烙、醪糟元宵、水煮荸荠、油炒凉粉，琼锅糖、芝麻糖、老糖、甘蔗，看西洋镜、吹糖人、捏面人、耍猴、套圈，叮当、泥娃、花卡子、小人书应有尽有。每个摊点都围满人，挑选灯笼的、买追灯礼物的、买小吃的、买玩具的、看杂耍的，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声、叫好声、喊人声、嬉笑声，一片嘈杂热闹非凡。

集市东头搭起戏台唱戏。十点钟左右一阵急促清脆的鞭鼓声后，随着高亢激昂的板胡响起，笛子、二胡、三弦、扬琴各种器乐一起奏响，幕布徐徐拉开，演员们粉墨登场，逛会的人们便纷纷拥向台前。白天主要演出秦腔折子戏，有《花亭相会》《打柴劝弟》《三娘教子》《小姑贤》《看女》等传统剧目。那时没有扩音器麦克风，就凭演员唱。大人们站满台下，我们挤不进去也听不清唱的什么，看了一会儿就到灯市上逛。欣赏花灯、看看杂耍、买个小玩意儿，尤其喜欢看西洋镜。一个半截柜子上放一个匣子，匣子上装有圆筒状的放大镜，眼睛贴着镜头，主家不断旋转，就会看见一幅幅连续播放的图片，像动画片似的非常神奇，吸引着小孩子们。我也花上几分钱，就像看了场小电影。看完西洋镜，就在人群里东穿西转，如果碰到舅舅或某个亲戚，就能买上一根甘蔗、一个叮当、一个糖人或大刀糖。我顺便叫亲戚回家吃饭，扛着甘蔗拿着糖人儿边走边吹着叮当，往往没走几步，“咯嘣”一声，叮当就吹破了。

晚上继续唱戏，不过唱的是全本戏，如《铡美案》《游西湖》《五典坡》之类。那时乡村还没通电，戏台上挂两盏汽灯，炽热的纱罩发出白亮的光，把戏台照得亮堂堂的。台下满是看戏的人，一个个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戏，从后面看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文武场面吹拉弹奏高亢激昂，演员们唱作念打声情并茂。我们不敢往里挤，只能退到后面。但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咿咿呀呀的也实在听不清，又不想早早回家，就到卖吃货的小摊子前转悠。一辆推车上架着一个圆笸箩，糊了一圈儿白麻纸，点着蜡烛，发出黄晕的光，一股诱人的醇香扑鼻而来。车主瓮声瓮气地吆喝着：“卖琼锅糖来！”旁边儿一个卖老糖的点着一盏马灯挂在竹竿上，小箱子上放一个直径约一尺的圆盘，圆盘转动，“嘣”的一声錾出一块块老糖。那香甜的味道让人垂涎，我们忍不住掏出自己的压岁钱一人来上一块，一饱口福。转遍了摊点戏似乎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们却已经困了，便离开会场回家。记不清什么时候起灯笼会取消了。

挑灯笼

初七晚上开始挑灯笼。大人给灯笼里点上蜡烛，让孩子们挑出大门和伙伴们去玩。大点儿的孩子自己挑着玩，小点儿的父母陪着玩。有挑着的，有拉着的，在街巷上游走，形成灯的洪流。烛光映照着形形色色的灯笼，五光十色缤纷多彩，把夜晚的街道照得绚丽多姿。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调皮的男孩子常常往女孩子灯前凑，吓得女孩子赶紧躲开，但谁也不想回家，一支蜡烛点完回家再点上一支继续玩。

正月十五元宵节，把耍灯笼推向了高潮。天刚擦黑，家里的宫灯、玻璃灯点亮了，门楼子下的碌碡灯也点着了。吃过元宵，孩子们就都挑灯出门。家家门前的灯、孩子们挑的灯，交相映照，璀璨夺目，一片灯的海洋。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万盏灯笼，月色如水花灯如山，男女老幼都陶醉在这绚烂的夜色之中。夜渐浓，兴不减，孩子们开始碰灯笼，嘴里唱着：“灯笼灯笼对对碰，灯笼着了用脚踏。”碰着了灯笼就一哄而上用脚踩，直到所有灯笼都踩灭了这才兴尽而归。

正月十六不挑灯笼了，孩子们又一人点燃一柱香，到街道上走来走去轻轻摇晃，叫“摇啵啵”，算是年的尾声吧。满街星星点点的火光与天上河汉繁星遥相辉映，忽明忽暗朦胧迷离。在这星星点点的香火中，欢歌如潮的春节静静地落下帷幕。年过完了，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人们又开始一年的辛勤劳作，期盼下一个年的到来。

2024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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